《包頭日報》（2018年8月29日） 07版刊發了題為《過去的時光難忘懷》的文章
□北川
鄉野裡視線是極其寬廣的。那時我還是一個沒到唸書年齡的孩子，每當置身曠野時就認為是這樣。
每次獨自一個人由南往北從母親居住過的村子走回父親的村子時，覺得五里地的路途好遠好遠呀，冬季的北風掠起陣陣塵土，肆虐難忍，單薄的衣衫護著單薄的身體，好需要溫暖的守護啊。
童年的冬天，冷得超出想象。誰會在路途上把手凍傷？有時看著我左手傷殘的手指，現在還在回味著那個冬天的寒冷。寒冷中有凍得如同鐵板一般硬邦邦的土路，凍得形成冰雪雕的山錐子一樣的雪堆，掠過的西北風像刀片子一樣割手割臉，又疼又澀，我像是一株萎縮的小沙蓬，迎風搖擺。
之所以說曠野視線較好，緣於塞外的村莊分散孤零，一條土路寬的只能容納下一掛馬車行走，窄得單個人行走也不便，凹凸不平，沙窩子和硬硌楞隨處可見，行路艱難。
好在土默川上沿著渠畔和村莊的四周栽種著經年生長的楊樹、榆樹，樹幹筆直蒼勁，枝葉繁茂蓬勃，風吹之下，樹幹前後搖擺，枝葉也就發出唰啦啦的聲響，冬天裡野外聲響奏活了大自然的生機，也給行者明示著路途的方向，聽辨著聲響的方向，似乎也望著輪廓裡的村莊，圐圙裡吱吱呀呀的大門、二門啟闔的動靜，模糊的人影也漸漸清晰起來，牛馬的影子也開始晃動，聽見了草雞起窩咕咕咕的喚聲，農家的院落敞亮開來，泛黃的窗框透視出明亮，分明就從幾眼玻璃裡流盼出人影，此刻就瞧見裊裊炊煙從院落裡屋頂上方的煙筒裡濃厚地冒了出來，似乎要走回的歸宿地就要到了。
七八歲的那兩年冬天，我被父母寄養在鄉下的爹爹家裡，爹爹和大媽待我如同親子，這個家庭連我一起生活著總共十七個人。
村子不大，但是很有名氣的。這地方沾了毛岱古渡的光。我們家的院落是祖上留下的財產，父親弟兄三個，院子裡便是三戶人家，只是父親外出學徒學成歸來留在城裡，而兩個爹爹居住在祖上留下的院落裡，一住就是一輩子的生活了。
想想當年的院落生活也是紅火溫暖的。一輩子都不會忘卻。
坐北朝南的三間正屋、東涼房一字排開，屋前石階下朝南直至南涼房，間距也有30米開外，東面連東涼房，連同西牆下的雞舍、羊圈、豬舍算起也多於40米，趕羊下隊裡的圈舍是從西北角的二門出去的，二門的西敞口有一片碾壓得光硬如盤的場面是家裡打曬夏糧的地方。周邊就勢砌了山藥窖，窖窯起得高高的，窖口被柴草覆蓋，以免小牲畜掉入窖底。大門洞立在院裡的東南方，兩扇木料大門厚重結實，門板足有50公分厚。可惜，門板門框叔伯二哥娶親的時候，大爹給兒子蓋房做了門窗的材料。大門前南北方向是由南朝北通向縣上的官道，我們時常倚在大門洞口，望著南來北往的掛膠車，還有吆喝著牲口的車把式聲音洪亮氣派，那陣式一看便知村子的大小了。
三間正屋大爹家居中，東邊是二爹二媽家，父母家靠近西門，也是窗扇窄小的一間房子，我和姐姐就出生在這間屋子裡。打我記事起這間屋子已經是閒置不用了。
同樣住在一個院子裡，二爹家我去得很少，自然飯菜也就吃得很少，常惹得二爹發脾氣。現在想起來二媽的燴菜做得極是地道，二媽也常常笑盈盈，客客氣氣，和和樂樂，只是這客氣和和樂，讓我內心深處生出隔閡，還有就是一夜的住宿，懶了一次半夜尿炕了。半夜裡聽到的數落和謾罵，我恨不得有地縫鑽進去，好在炕上幾個叔伯兄弟的勸告替我解了圍，從此以後，天黑了再不敢進二爹的家門。
大爹大媽家就是溫暖自然的。人多了自然氣氛也熱鬧，嘮不完的家常話，做不完的活計兒，生不完的灶火，做不完的飯菜，一日三餐的灶火似乎從來就沒有熄滅過，地下少有乾淨利落的時候，柴火堆總是堆放在灶臺前。炕沿下，害得人們下炕下地總是在柴草堆裡找到一隻鞋子，又在地上仔細尋找另一隻。冬日裡寒冷刺骨，夜壺放在腳下的牆疙落裡方便得很。偶爾夜裡懵懂之中仔細聽得有羊羔的叫喚聲，早上得知夜裡母羊生產了，只能把綿羊母子帶回屋裡地下，免得凍死羔子。
盼天亮時，早上有耐飢的酸飯早早煮在鍋裡，蒸汽滿屋飛騰翻滾。透過窗戶紙，陽光透進亮色，頭頂上的椽、檁、擔早已被煙氣燻騰得發黑，而三面牆壁由於經年累月的粉刷仍然白得發亮。紅躺櫃上堆放的一大堆衣褲被滿炕的兄弟姐妹穿戴拾掇起來，一天又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最數院落裡娶親的喜慶時刻紅火，這是全村的節日。那時叔伯哥哥娶新媳婦，院裡院外人山人海，熟悉的親近的人擠進院子裡說著串話，搶紙菸搶喜糖，擠眉弄眼耍笑新郎新娘，而不太熟絡的村裡人站在大門的外面，眼光像風一樣，流盼進院子，貪婪地享受冬日陽光下最為幸福的日子，如同自己娶了新媳婦。那時過門的二嫂花容月貌，算得上我兒時見到最俊俏的女人了，只可惜她不到六十歲就被疾病奪去了生命。
老屋固然是溫暖的，冬日裡頭火炕暖身容得下全家棲身乃至周邊親近的人，夏日裡也算得上清爽，高挑的窗扇居然引得飛鳥入室，虎頭虎腦的鳥東撞西躲，且再也飛不出我們的手掌，灶膛的餘火烘烤著它裹滿泥巴的身體，不一會兒便成了我們這群孩子果腹的美味。
而隨後的老屋如同一窩鳥巢，大大小小的兄弟姊妹們或娶或出閣，一個個遠去他處另立新枝，只留下日漸衰老的兩位老人，先是白了頭髮，彎曲了腰身，行動漸漸衰緩，然後是眼睛花了，身體不好使了，言語不由自主，老了身，老了心，也老了日子，院落的紅火日漸消停。
院落老屋是一段不可迴轉的歷史，老屋承受著日子給予的一切真實的回味，包括這所院落賦予星光下這一大家子裡裡外外的付出與回報，延長著每一個365天“年”的祈盼和敬畏。延續著這一片土地熟悉的，正在被熟悉的人心之間所有的交融與交匯，它是一個難得的相聚群落，包含了每個時刻人內心深處留存的真誠，美德與友善，足以用這一輩子心血的點點滴滴，用光陰刻出生活的真圖和那份無法換回的溫情。
老屋被院落圍攏著，而眾家的院落與老屋簇擁成為整個村子，一個接著一個的村莊院落拱衛著這一片接著一片的土默川大地。土地上面人的靈魂相守、相聚，從不分離，即便走得再遠，也終究經意不經意間相互再糾織在一起，或婚姻、或友情，再或不離鄉音，鄉情的依存過往。這是情感編織成就的一張網，網線裡交織著時間的經緯，網格里佈滿了人情世故，剪不斷，理不斷，終於會通過情感的牢密網絡，將人心收攏一起。
而時間又是折磨人心的魔方，記憶中的爺爺奶奶早已離我遠去，父輩們也都近八旬的老人了。兩個爹爹早已搬出老院。幾次回鄉到了村子裡待下，不忍看到日益衰敗的老宅，門窗早已殘破不全，油漆剝落留下時光流逝的痕跡，屋裡森森然，佈滿灰塵和風蝕雨侵的敗落，只有屋樑堅挺著，但屋子的頂層早已是半塌下沉，行將下墜，不成了氣候。
老屋瘦小枯零，院落不成方圓，叔伯哥的廂房佔據了門洞的一側，屋裡生活著僅有他們兩口子加小孫女大小三個人。
曾幾何時，屋子承載著過往生活的景緻和熱情不再現，院落曾經放逐著孩兒相聚相守的絲絲情愫與滿腹的激情不再現，村落早已不再是放大的家園，熟悉的街巷今非昔比，雖有現代的別緻和洋氣，但老院無從牽掛大家彼此共享的喜怒哀樂，眼前的新貌新顏只是他人的景緻與樂趣，洋氣、氣派已遠離了古樸與鄉愁，一切都是新奇新生的，而眼前的一切都是與內心的包容相互牴觸的。心想與過往已變得陌生與隔膜，這一切緣於心的疏遠和親人的日益老去，童心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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