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晁錯:漢景帝的丟車保帥

公元前154年正月的一天,中尉陳嘉奉漢景帝劉啟之命,找到時任御史大夫的晁錯,召他即刻入宮覲見。晁錯以為景帝要找他商議政務,匆匆穿上朝服就跟著陳嘉走了。

行至東市時,陳嘉忽然勒住韁繩,身後的車馬也跟著停了下來。陳嘉給左右使了一個眼色,左右會意,隨即一擁而上,把晁錯從車上拽了下來,然後死死摁在地上。很快,一副寒光逼人的鍘刀就擺在了當街,驚惶錯愕的晁錯隨即被斬於鍘刀之下。同日,晁錯家裡的老老少少全部被抄斬,一個不留。

晁錯是天子跟前的大紅人,又身為堂堂御史大夫,被殺之前居然未經任何司法程序。而且,“滅門”屬於極重的刑罰,一般只適用於十惡不赦之罪犯,晁錯究竟犯了什麼大逆不道的罪,以至於皇帝要將他滿門抄斬呢?

要弄清晁錯到底犯了什麼錯,還要從“削藩”講起。

誅晁錯:漢景帝的丟車保帥

眾所周知,秦始皇吞併六國、統一天下後,便廢除了先秦的“分封制”,創立了中央集權的“郡縣制”,可惜秦朝並未因此長治久安,反倒二世而亡。劉邦建立漢朝時,很多人認為,若無四方諸侯作為屏藩,中央政府很容易孤弱而亡,因此,劉邦便採取了折中的辦法,在京畿地區實行郡縣制,由朝廷統一管轄;在地方上實行封建制,分封宗室子弟為王,讓他們在四方建立許多藩國,如眾星拱月一般拱衛中央。

分封諸侯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一旦國家發生叛亂,諸侯可以幫助中央平定叛亂。然而,分封制的最大弊端,就在於諸侯國都是獨立王國,在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都擁有自決權,所以那些地盤大、人口多、資源豐富的大諸侯國,就有可能因勢力膨脹而日漸坐大,最終對中央政府構成嚴重威脅。

比如劉邦之侄劉濞的吳國,就是四方諸侯中的老大。按史書的說法,吳國“即山鑄錢,煮海為鹽”,可謂富甲一方、勢可敵國。像這樣的諸侯,中央必須想辦法進行遏制和打擊,主要採取的辦法,就是逐步削除其封地,削弱其勢力。這就叫“削藩”。

晁錯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登上歷史舞臺的。

晁錯是潁川(今河南禹州)人,自少研習申不害、商鞅的刑名法術之學,稍長通過太常寺的考試進入仕途,擔任太常掌故,此後歷任太子舍人、博士、太子家令等職,頗受漢文帝賞識,也備受當時的太子劉啟倚重,被東宮上下稱為“智囊”。劉啟即位後,晁錯被擢為內史,不久又升任御史大夫,“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也就是從這時起,他開始把“削藩”提上了議事日程,屢屢向景帝上疏,“請諸侯之罪過,削其支郡”。

景帝採納了晁錯的建議,隨即向諸侯開刀。諸侯當然不會坐以待斃,於是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一批諸侯王,便以“清君側、誅晁錯”為口號,悍然起兵,直指長安。

面對諸侯大舉叛亂的危急形勢,晁錯不但沒有顯示出一個政治家應有的冷靜與從容,反而昏招頻出、一再犯錯,以至於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身死族滅的悲劇深淵。

晁錯犯的第一個錯誤,是有遠謀而無近慮。

誅晁錯:漢景帝的丟車保帥

力主削藩的晁錯固然擁有高瞻遠矚的政治眼光,卻毫無腳踏實地的實際操作能力。叛亂剛起,他就亂了方寸,竟然向景帝提出這樣兩條建議:一、“令上自將兵而身居守”;二、“徐、僮之旁吳所未下者,可以予吳”。

沒有人知道晁錯為何會想出這樣的餿主意,即便我們用最大的善意揣度,也只能勉強替他找到這樣的理由:首先,晁錯讓景帝御駕親征,估計是為了提振軍隊士氣。可問題是,景帝是個“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太平天子,從來沒上過戰場,更沒帶過一兵一卒,豈能與戎馬一生、血染徵袍的漢高祖同日而語?再者,晁錯身為臣子,卻讓景帝出去打仗,置人君於萬險之地,自己卻留守並統攬朝政,實在是有點居心叵測。其次,晁錯說要把徐、僮之地割讓給吳國,估計是想故意示弱以麻痺吳王。但是,晁錯一方面讓景帝御駕親征,一方面卻又故意向敵人示弱,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假如景帝真的這麼做了,能有什麼好處?那隻能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徒令天下人恥笑而已。

因此,景帝斷然否決了晁錯的提議。也許在這一刻,晁錯在景帝心目中的地位就已一落千丈了。

晁錯犯的第二個錯誤,是心胸狹隘,容不下異己。

誠然,晁錯是個難得的忠臣。他之所以不惜得罪天下諸侯,力排眾議銳意削藩,根本目的也是為了鞏固中央權威,希望大漢天下能夠長治久安。然而,忠臣往往都有個很大的毛病,就是容不下與他政見相悖或者性情不合的人。史書中說他“為人峭直刻深”,說好聽點叫剛正嚴明,說難聽點就是執拗刻薄。

當時,晁錯在朝中就有一個不共戴天的政敵,名叫袁盎。袁盎原任吳國丞相,與晁錯素來不睦,早在文帝時期,二人就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凡是有晁錯在的場合,袁盎立馬拍屁股走人;而只要有袁盎在場,晁錯的反應也如出一轍。景帝即位後,晁錯升任御史大夫,剛一坐上這個糾察百官的位子,便以袁盎收受吳王賄賂為由,欲治袁盎死罪。後來景帝出面,袁盎才免去了死罪,只是被貶為庶人。

晁錯沒能除掉袁盎,一直耿耿於懷。此次吳國帶頭作亂,晁錯抓住這個把柄,再度指控袁盎與吳王暗中勾結,準備將其置於死地。但是,晁錯此舉遭到了朝中同僚的反對。他們認為,袁盎任吳國丞相已是幾年前的事了,這幾年一直住在京師,應該不會與吳王通謀;此外,就算袁盎有問題,也應該在叛亂爆發之前抓他,這樣或許還能搞點有用的情報,如今七國既已反叛,抓袁盎也沒有多大意義。晁錯得不到同僚支持,手中又沒有什麼證據,只好悻悻作罷。

很快,袁盎就聽說了晁錯要整死他的消息,內心頓時生出莫大的恐懼。他意識到,再不奮起反擊,自己遲早會死在晁錯手裡。於是,袁盎馬上找到與自己私交不錯的外戚竇嬰,請他幫忙,讓自己跟皇帝見上一面。

袁盎入宮覲見景帝那天,晁錯剛好在殿上和景帝討論前線軍務。袁盎進來時,看也不看晁錯一眼,徑直走到景帝面前,跪地行禮。景帝問他對諸侯反叛有何看法,袁盎答:“不足為慮!”景帝問他有何良策,袁盎請景帝屏退左右。一眾閒雜人等退下,只有晁錯不動。袁盎又說:“臣所言,人臣不得知。”景帝遲疑了一瞬,然後朝晁錯揮了揮手。

那一刻,晁錯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景帝。然而,景帝這個動作是毋庸置疑的,晁錯只好黯然離開大殿。此時的晁錯絕對想不到,這一生,他將再也不能邁進大殿一步了。

晁錯走後,袁盎說出了平叛良策。他毫不遲疑地把晁錯稱為“賊臣”,並把七國之亂的責任全部歸到晁錯頭上。他說,要不是晁錯執意削藩,不斷削奪諸侯封地,七國也不會反叛,而今之計,就是把罪魁禍首晁錯斬了,然後赦免七國,歸還削奪的封地,如此便可兵不血刃地弭平這場叛亂。

袁盎說完,景帝沉默了很久。他並不是在思索袁盎的話對不對,而是在最後一次說服自己—為了天下太平,對晁錯痛下殺手是應該的,也是值得的!

事實上,早在七國叛亂的戰報傳到長安之時,景帝就已經在醞釀政治解決的方案了。所謂政治解決,說白了就是把晁錯拋出去,丟車保帥。因為在景帝看來,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力主削藩的人是晁錯,七國叛亂的矛頭也直指晁錯,那麼最簡便的化解危機的辦法,當然就是把晁錯拋出去了。

所以,景帝召見袁盎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借他的話,來做殺人的刀!換句話說,萬一將來有人為晁錯鳴冤叫屈,景帝就可以拿袁盎當擋箭牌,以免自己成為眾矢之的。正因為景帝已經動了誅殺晁錯的心思,所以最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不會寵愛一人而愧對天下。”晁錯的悲劇命運,就在這句話中一錘定音了。

誅晁錯:漢景帝的丟車保帥

晁錯身為政治家,難道就沒有預料過“削藩”的不利後果嗎?難道他就沒有想過,一旦得罪天下諸侯,很可能招來眾怒、引火燒身嗎?

其實,晁錯不是沒有想過。只可惜,他想要建立一番功業的政治激情太過高漲,以至於掩蔽了他本應具有的政治理性。

早在晁錯剛提出削藩之策時,他父親就特地從潁川老家趕到京師,對晁錯說:“你一掌握大權,第一件事就是削藩,這無異於離間天子骨肉,使天下人的怨恨都集中到你一人身上,你圖的是什麼?”晁錯說:“我固然明白這一點,但是,倘若不這麼做,天子就沒有尊嚴,社稷也不會安寧。”

由此可見,晁錯不是沒有預料到削藩的後果,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晁錯犯的第三個錯誤:忠於謀國而疏於謀身。

正如晁錯的父親當時對他說的:“劉氏安矣而晁氏危!”說完這句話,老人家就回了潁川,旋即服毒自盡,臨死前留下一句悲愴的遺言:“吾不忍見禍逮身!”短短几個月後,晁錯父親的這句話就應驗了。

當然,從國家利益的角度來講,晁錯“忠於謀國而疏於謀身”非但不是缺點,反而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但是,值得強調的是,“謀國”與“謀身”並不必然是相互衝突的。一個真正成熟的政治家,理應在兩者中謀求平衡,而不必在非此即彼的兩難中抉擇。道理很簡單,要達成任何一種政治理想,前提都是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否則出師未捷身先死,又何談“謀國”呢?然而,晁錯卻沒有作這樣的深層思考,即便是他父親的“死諫”,也無法澆滅他那飛蛾撲火般的政治激情。

於是,就在召見袁盎十幾天後,景帝便授意丞相、廷尉等人聯名上疏,對晁錯發出了彈劾。他們給晁錯擬定的罪名是:“不稱主上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無臣子禮,大逆無道。”建議將晁錯腰斬,並“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景帝看過奏疏,當即批了一個字:“可。”

很顯然,這是一個異常嚴厲,甚至是近乎殘忍的處置辦法。後世很多讀者都認為,要殺晁錯,往脖子上咔嚓一刀足矣,何必動用“腰斬”這種極刑呢?這種刑罰不僅是要讓人死,更是要讓人在極端痛苦中死。所以人們不禁要問,對晁錯施以如此殘酷的刑罰,有必要嗎?此外,要殺就殺他一個人好了,為何還要把他的一家老小通通殺光呢?這不是濫殺無辜嗎?

當時,景帝殺晁錯的真正目的是為了丟車保帥,促使七國罷兵,但關鍵的問題是,當時的大多數老百姓並不知情。我們都知道,晁錯的官職是御史大夫,相當於今天的國務院副總理兼中央紀委書記。要殺這樣一個高官,如果不扣上非常嚴重的罪名,老百姓肯定會七想八想的。而執政者最怕的就是老百姓七想八想,所以景帝必然也必須要給晁錯扣上“無臣子禮、大逆無道”的罪名,從而為誅殺晁錯的行動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換言之,只有把事情做絕,對晁錯施以極刑,滿門抄斬,老百姓才會相信晁錯真的是死有餘辜,才不會懷疑景帝的殺人動機。至於這麼做算不算殘忍,是不是濫殺無辜,那就不在景帝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在中國歷史上,類似晁錯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漢景帝劉啟並不是第一個這麼幹的人,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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