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時光|格什溫:藍色美國夢裡的黑暗與浮華(上)

夏日时光|格什温:蓝色美国梦里的黑暗与浮华(上)

夏夜

夏日时光|格什温:蓝色美国梦里的黑暗与浮华(上)

我坐著,觀望世界上所有的憂傷

所有的壓迫與恥辱

看著,聽著,一聲不響

——惠特曼《草葉集》

夏日时光|格什温:蓝色美国梦里的黑暗与浮华(上)

波吉與貝絲:序曲

1934年初夏,喬治·格什溫與他兄弟埃拉·格什溫,從紐約來到南卡萊羅納查爾斯頓的富麗海濱,租下了一套臨海的套間。但他們不是來度假的,而是來做一件還沒有任何美國人完成的偉大工作,創作一部黑人歌劇。格什溫計劃在這部歌劇裡,全部使用黑人演出,並用鮮明的爵士風格取代歌劇正統的美聲,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嘗試。

查爾斯頓是美國作家、詩人海沃德的故鄉,也是海沃德著名小說《波姬》的發生地,早在1926年的時候,格什溫第一次從法國回來,就寫信給海沃德,他希望將這部描寫底層黑人愛恨情仇的小說改編成爵士歌劇,並想請他親自為這部歌劇寫角本。當時,海沃德腦子轟地一聲,被這個年青人大膽的想法震驚了。歌劇在美國一向沒什麼根基,在這個熱鬧喧譁的新大陸,簡單的流行歌曲、輕鬆的音樂劇和酒吧裡即興演奏的爵士樂才是王道。爵士歌劇,這個想法對美國而言本身就很不搭調。海沃德當時不置可否。他知道,年輕的喬治·格什溫因為創作了爵士風格的鋼琴協奏曲《藍色狂想曲》蜚聲國際。但歌劇不一樣,這東西太不美國了。

我們每天都有各種想法,但是真正實現的又有多少呢?1934年的夏天,格什溫兄弟親自來到了作家的故鄉查爾斯頓。這一次,海沃德意識到,格什溫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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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什溫兄弟倆(左喬治,右埃拉)

格什溫兄弟下榻的賓館,離查爾斯頓混亂的黑人區不遠。

枕著大海蔚藍的波濤,六月溼熱的海風帶來附近混和著大海鹹味與茉莉濃香的獨特氣息。負責創作歌劇中大部分劇詩的是喬治·格什溫的弟弟——埃拉·格什溫。埃拉受不了房間的悶熱,中午經常一個人跑到附近詹姆士島的黑人區,去尋找歌詞的靈感。留下喬治整日在窗邊的鋼琴前創作。對喬治而言,他一定意識到了這部歌劇在他生命中的巨大份量,他夜以繼日地工作,甚至忘記了吃飯。那年,他已經時常感到頭痛,長時間的作曲讓他的身體憔悴不堪,但他的心卻湧動著前所未有的激情,在那混亂而暴力的現實世界裡,溫柔與愛情是如此纖細而脆弱,在苦難命運的盡頭,夜色如煙,你是否還在苦苦等待著她的歸來。

創作是一種焦急的等待,激情在黑暗的心靈中盲目地奔湧,卻找不到出口。頭痛來得越來越強烈,這時喬治會點上一根雪茄,然後繼續創作,彷彿掘金客,在荒涼的大地上固執的挖掘,尋找著生命的金子。那年喬治36歲,功成名就,但在他深藍之夢上,生命還沒有找到它的答案。正如喬治·格什溫的傳記作家——戴維德·艾文書中所描寫的:“從一開始他就堅信他是這部作品最合適的作曲者,他為樂譜上的每一個小節線和音符而欣喜若狂,在整個過程中,他始終認為自己在進行一次偉大的藝術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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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吉與貝絲選曲:本來不必這樣

其實生活中到處都是坑,燈紅酒綠的夜色中,總是藏著數不清的誘惑與冒險。正如白天時,詩人海沃德在這間房裡對喬治說的:每一次從黑人區安全歸來,都要感謝上帝。海沃德是本地人,白天他來看望格什溫兄弟,順便送來了兩首剛剛為歌劇寫的詩稿《夏日時光》與《我的男人現在走了》。

那些詩稿就在鋼琴邊,弟弟埃拉沒有看見,他帶著幾分醉意回到酒店房間,推開門,迎面而來的嗆人煙草味讓他差點吐出來。音樂在這個滿是煙塵的昏暗房間裡,肆意地生長著,穿過濃重的煙霧中,每一個音符都閃爍著迷離的光,在這些音符的深處,埃拉彷彿感覺到一條看不見的河水,正挾著悲傷與泥沙而下,時而遲疑凝滯,時而又突然快速激動地奔湧起來。

埃拉不想去打擾正在創作中的哥哥,他把房間的窗戶打開,讓夜晚清新的海風與安靜的月色,一起透進悶熱的房間裡。六月仲夏,南卡羅萊納著名的黃茉莉正開得如火如荼,清涼的夜風中,它們的濃香沁人心脾,令人忘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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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吉與貝絲選曲:夏日時光

喬治·格什溫還伏在鋼琴上,不時地用筆在琴架上的五線譜上修改著什麼,他頭也不抬地告訴弟弟,他剛剛將海沃德送來的詩稿譜上了曲,那支曲子叫作《夏日時光》:

夏日時光,輕鬆美好

魚兒遊動,棉花好高

爸爸有錢,媽媽漂亮

寶貝,你別哭也別鬧

喬治一邊說著,一邊自彈自唱起來。埃拉發現哥哥的聲音有點沙啞,在一串串晶瑩滾動的分解和絃之後,煙霧一般的歌聲催人入夢。彷彿要將這世間所有的溫柔與傷感,全都融化在這煙雲一般的吟唱中。歌劇的故事,埃拉已經讀了無數遍,不用說,他也知道這支曲子,是故事的開頭。腰裡彆著刀子的賭徒們正無聊的下注,他們可憐的女人,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在一邊觀戰。母親貝絲唱著這支憂鬱的搖籃曲,徒勞地看著她無法操控的命運,從安靜的旋律中突然轉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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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音樂的終止處,喬治興奮地說:實際演出時,我想在前奏中,加入一個長長的滑音,用單簧管或者小號吹奏。

喬治很喜歡用滑音,自從1924年一個調皮的單簧管樂手,在他成名作《藍色狂想曲》的前奏中,自說自話地加入了一個誇張的滑音開始,喬治也迷上了這種美國爵士樂手超級喜愛的小技巧,它讓緩慢的旋律突然向著不穩定的未知之境快速滑落,悄然將你扯入到一個你沒有準備好的、五光十色的音樂世界中。每次聽到小號手吹奏到前奏的滑音段落時,我都有一種:愛麗絲掉進兔子洞的感覺。

夏日時光,輕鬆美好,魚兒遊動,棉花好高,爸爸有錢,媽媽漂亮......但格什溫要為我們講述的這個故事卻濃烈而悲傷。這不是百老匯音樂劇那些浪漫浮華的愛情故事,也不是牛仔們騎馬絕鬥玩女人的西部傳奇,這是個悲傷的故事,每天都在人間最昏暗的角落裡重複著,日復一日,只是我們很少會去講訴。

藍色

你要到遠處尋覓嗎

你最後一定會回來

——惠特曼《草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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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狂想曲

喬治·格什溫出生於一個美國紐約的俄國猶太裔家庭,從小在紐約黑暗的心臟布魯克林區街道上長大,這裡是教堂之城,20世紀初這裡也是美國犯罪率最高的地區之一。天堂與地獄一街之隔,喬治·格什溫對那些典型的黑人故事瞭如指掌:底層黑人在窮困與暴力中掙扎,最終只能將生命的激情,釋放在那些獨特的黑人音樂中——悲傷的靈歌與布魯斯(藍調)、熱辣的爵士樂、歡快的拉格泰姆舞曲,這一切從小就在格什溫的血管裡燃燒。很早,當他在百老匯出道成為流行歌曲作者時,你很容易從他的流行曲中,感受到這個城市特有的節奏與旋律,黑暗與浮華。

然而,在這個大鼻子猶太人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和別人很不一樣的東西在跳動,它不知不覺地引領著他的心靈,去傾聽音樂最深處的脈動。他始終不滿足於寫一些簡單的流行小調,雖然缺少名師的指點和古典音樂的教育,格什溫依然不斷地冒險越過美國音樂的邊界,把那些浮動在20世紀初美國樂壇的喧囂與躁動,融鑄到音樂最經典的結構之中。

1924年,年青的他完成了一部讓世界驚歎的嚴肅音樂——《藍色狂想曲》,這是一部奇特的爵士協奏曲,帶著那些意外的滑音和爵士切分節奏,把聽者引入一個色彩斑斕的音樂世界。人們第一次意識到,在這片奔騰的新大陸上,音樂也可以如此輝煌與深邃。特別是在經過,兩個主題不斷地竟奏、變奏之後,音樂在後半段(11分鐘之後)突然用絃樂展開一段寬廣而溫柔的抒情,彷彿是一列火車在夕陽中穿過美國中西部那無邊無際的壯闊荒野,天邊那些絢麗的色彩,順著呼嘯的列車,瞬間灑滿聽者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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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這部美國嚴肅音樂史上第一部傑作的靈感,的確來自於一次前往波士頓的火車旅行,喬治·格什溫曾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說:

那是在火車上,你可以聽到鏗鏘的節奏和轟隆的撞擊聲,刺激著我的心靈。我經常在噪音深處聽見音樂。就在那地方,我突然聽見了,它就像是一個有關美國的萬花筒——有關我們生存於其中的巨大熔爐,我們這個移民國度獨一無二的銳氣與瘋狂,還有悲傷的布魯斯(藍色、藍調,也是曲名的由來)……我心中的豆芽菜(音符)忽然間就躍然紙上

什麼是嚴肅音樂?什麼是古典音樂?這大約是音樂史上最模糊的概念。然而當一種音樂不斷地超越自我,超越簡單與流行,超越時間與空間,不斷地深入人心深處,去捕捉人生最難以形容的風景時,這樣的音樂顯然就不再是流行樂。這也許正是格什溫所說的——噪音深處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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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只需要滿足,比慾望更深沉的是心靈的渴望。慾望可以讓一隻鳥兒突然折起翅膀衝向地上的食物,但渴望總是吸引著我們向遠方飛翔。當你已經聽到了那最深的聲音,你的心靈又怎麼可能留在原地?

1926年,在完成了《F大調協奏曲》之後,格什溫開始象先輩那些古典大師一樣,嘗試著將美國音樂的熱情與絢麗,注入到古典音樂24個大小調之中。這個重要工作,展示了一種音樂語言如何發展的全部可能。然而,在寫完七首之後,喬治·格什溫停下了創作。他突然意識到,要寫完24個大小調前奏曲真的是一件艱鉅的工作,它需要的不僅僅是你的天才、靈感與熱情,更需要的是你對音樂本身,有一個更深層的認識與學習。

真正的音樂不分國界,他必須補上這重要的一課,他寫信給法國著名的音樂家莫里斯·拉威爾,希望能前往法國親自向他學習古典音樂創作的系統知識。拉威爾此時已經注意到大西洋彼岸的這位才華橫溢的年青人。《藍色狂想曲》在巴黎演出時,他也曾給予熱情的評價。然而,讚美是一回事,面對格什溫的熱情,拉威爾卻非常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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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威爾(左)與格什溫(右)

兩人在法國巴黎的見面相當友好,大家輪流演奏自己的作品,暢談對音樂的見解。然而最後,拉威爾卻拒絕成為格什溫的老師,他認真地告訴前來求學的年青人:我教給你的任何東西,都會破壞你獨一無二的天分。

格什溫的生命是熱情的,也是藍色的。藍色是憂鬱的色彩,也正好代表著美國的布魯斯(Blues)音樂。同樣,巴黎是熱情的,也是冷陌的。格什溫兩次來到巴黎求學,幾乎一無所獲。他站在巴黎喧囂的大街上,眺望那高高的鐵塔,在鐵塔消失的地方,是謎一般的天空。

然後,當晨霧散去時,他坐上了一輛巴黎的敞篷出租車,快樂的司機狂按著吵鬧的喇叭,帶著他穿過花都巴黎的大街小巷。格什溫用勁地呼吸著這個美麗城市的陌生氣息,讓所有的聲音穿過耳朵,在心中自由地流動與穿梭。突然一個絕妙的音樂意念冒了出來——這是有關生命所有的拒絕與擁抱,也是歡樂與悲傷的舞蹈,你彷彿聽到了身在異國的興奮,可又在一個意外的街角找到了身在異鄉的孤獨,所有衝突著的一切,迎面而來,然而,當你用一個漫步者的心靈去聆聽的時候,這一切吵鬧與喧囂的背後,竟然如此和諧?

夏日时光|格什温:蓝色美国梦里的黑暗与浮华(上)

1928年,下了出租車,格什溫興奮地跑回他在巴黎酒店的房間,完成了一首傑出的音詩——《一個美國人在巴黎》。在這支奇特的音詩中,你能聽到各種奇特的音響與旋律,他甚至懶得去指揮這些到處亂竄的樂思,為了加強效果,他甚至在後來首演時搞來了四個法國產的出租車喇叭,一起加入到這場關於他生活的有趣冒險中。那些喇叭聲總是不失時機地冒出來,打斷一個得意洋洋的旋律,然後把你的耳朵引到另一個旋律中。也許,對格什溫而言,這些噪音就是盲目的生活本身。它時常會讓你精疲力竭,然而當你漫步其中,你又會發現,它包含著某種神秘的活力。

格什溫最終還是回到了他的故鄉,他的音樂之路不再需要一個導師。

他曾經長久地傾聽著,尋找著美麗巴黎最深處的聲音,最後他卻意外地發現,他聽到的依然是小時候就鑄入了他靈魂的那片美國藍,它就靜靜地藏在那些歡快奔跑著的音符之下。有時生活就是如此奇特,你為證明一份愛的濃度,你就要試著離開她。你來到異鄉尋找的,其實只是一片小小的鄉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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