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從監獄走向監獄,心卻永遠自由——紀念賈植芳先生逝世十周年

身从监狱走向监狱,心却永远自由——纪念贾植芳先生逝世十周年

不管有多少年過去,我都會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賈植芳先生的情景。那是在1983年11月的一個夜晚,我和同班同學翟寶海冒冒失失地敲開了復旦第6宿舍一幢日本式的小屋子。沒有任何引薦,也沒有任何邀約——後來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不速之客去過不知道有多少,先生一視同仁,有教無類。其時已是深秋,我穿得比較單薄,加上崇敬和緊張,一開始渾身不住發抖。師母給我們倒上熱茶,不斷讓我們吃一些果脯和小點心。先生那天穿的是黑布鞋,講到高興的時候,一隻腳擱到了椅子上,這個動作讓我徹底消除了緊張,好像回到了自己家裡。

我說到自己將來想做學問搞研究,先生既沒有鼓勵,也沒有潑冷水,而是簡短地說了句:這是很辛苦的。這句話的意義,我也還要再過很多年才理解。

1986年,考上了先生的碩士研究生。對此,至今想起來,還是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感覺:我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而我的導師竟然就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參與者,當事者,見證人,一部活生生的中國現代文學史,魯迅、郭沫若、茅盾的同路人。這種感覺真是無與倫比。

記得那年先生和師母帶王宏圖、林利平和我去西安開會。那時候的學術會議,吃飯彷彿是要自己想辦法解決的。每到吃飯時分,先生帶我們去覓食,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隊伍越來越龐大,最多時竟有將近20人之眾。最後當然一律是先生買單。先生之豪爽、好客與愛友,遠近聞名,播於四海。讀書期間,每週都要去先生家,每去必長談,每談必留飯,而飯桌上也常吃著吃著就不斷有新的造訪者加入。事實上,先生復出之後,經濟一直並不寬裕,微薄的薪水和有限的稿費是唯一的收入來源。幾十年的蒙冤與囹圄,並未收到一分錢的補償。

會後先生帶我們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尋覓故居。當時先生頭髮尚黑多白少,精神矍鑠,意氣風發,步履迅捷,往往把我們甩在後面。但是他會不斷停下,回頭大聲呼喚師母的名字,唯恐將她失卻。先生說,當年他們在西安的時候,也就是我們那樣的年紀,師母的頭上還扎著小辮。師母還老是嚷嚷著要到延安去鬧革命呢。

先生一生顛沛流徙,輾轉多地,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日常生活中他也愛散步行走,即使接近90高齡,還能常在復旦的步行街看到他的身影。先生說,人是動物,不是植物。

身从监狱走向监狱,心却永远自由——纪念贾植芳先生逝世十周年

1995年夏天,先生家的保姆因故回鄉,家中一時無人照料,我自告奮勇,在家裡陪先生師母住了3個月,朝夕相處,隨時請教,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光之一。記得我第一次為他們燒飯,稀裡糊塗,竟然自作主張一口氣燒了四隻素菜:涼拌黃瓜,炒青菜,蒸茄子,榨菜豆腐湯。先生一看就笑著說,吃憶苦飯哩。下回搞點肉吧,腦力勞動沒有肉不行啊。先生說,30年代他因為參加愛國抗日學生運動,第一次被國民黨抓進監獄,那時候還20歲不到,血氣方剛,吃飯的時候把看守送來的玉米麵窩窩頭和醬蘿蔔都摔在地下,大聲嚷嚷說:“我是政治犯,我不吃這種飯!”驚動了看守所長,對他說:“你想吃好的就好好說,不要摔碗。”不一會兒還真給他換上了白米飯、蛋花湯和葷菜。我說,那還是做政治犯比較舒服吧。先生說,未必,政治犯伙食待遇比刑事犯好,但政治犯可以不經審判隨時槍斃,你說哪一個更舒服呢?

每天晚上就寢之前,先生都會把各個房間和大門仔細檢查一遍,我不知道這是幾十年上海生活留下的痕跡呢,還是因為飽受各種迫害和侵擾而對人身安全的格外珍視。

先生生於袁世凱稱帝那年,年輕時自號“洪憲生人”,歷經軍閥混戰、國民黨專制、抗日戰爭,一直到新中國。在今天,經歷過這麼多時代的老人屈指可數,但是在每一個時代都像先生那樣坐過監獄的人恐怕就再也沒有了。

我喜歡聽音樂,但是往往不耐煩聽主題,卻特別喜歡主題之間的過渡轉折和走句。比如像肖邦的《搖籃曲》和莫扎特的協奏曲當中都有非常動人的經過句,優美猶勝主題。有人認為李斯特的作品從頭到尾就是從一個經過句到另一個經過句。我想這是一種最好的褒揚。想想歷史和人吧,過渡時期往往比其他時候更能顯出歷史的真面目。先生說他的一生就是從一個監獄走向另一個監獄,於是人生的真諦盡在掌握之中。

每當我結交新知,告訴人家先生是我的老師的時候,對方十有八九會立刻變作肅然起敬的神色。做先生的學生,我常常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驕傲。我理解,這種驕傲,還有別人的尊敬,並不僅僅因為先生是碩師名人,更是因為先生的人格、錚錚鐵骨、那種在難以想象的磨難面前展現的巨大的道德勇氣。當別人選擇了馴服、違心乃至出賣、變節的時候,先生選擇的是真理,良心,對朋友的忠誠。無論經過多少風霜歲月,無論在哪一家的監獄,沒有誰能摧毀這種精神意志。

我相信,連死亡也不能。

200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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