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苏武:牧羊节不辱!

在世人的眼里,李陵和苏武,一降一拒降,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李陵何许人?这还得从他的祖父李广说起。李广是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市秦安县)人,他的祖父李信,是秦朝时的大将,秦始皇扫灭六国,灭燕“逐得太子丹”的就是此人。李广善骑射,西汉文帝时,李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杀首虏多”,并且他经常跟随文帝射猎,“格杀猛兽”。

李广有三子:曰当户、椒、敢。三个人都是郎官。李陵的父亲当户也以勇猛著称。一次,武帝(刘彻)与太监韩嫣打闹,韩嫣这家伙由于长期陪王伴驾久了,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奴才身份,放肆起来一点下人的样子都没有。这下惹恼了当户,遂“击嫣,嫣走”,“于是上以为能”。可惜当户早死,还没能完完整整地施展他浑身的本事。

李陵是个遗腹子,从小就没有看见过爹是什么样子,可以想象,相依为命的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了。事实证明,这一点,在他的生命历程里,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也许是遗传的因素,李陵一家数代,皆以勇猛、善骑射著称。李陵自然也不例外。“陵字少卿,少为侍中建章监(建章宫的侍卫)。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从《汉书·李广苏建传》中关于李陵的这段简短而又详尽的描述,我们大致可以想见我们心目中的“投降派”、“软骨头”李陵的大体轮廓,越过千载悠悠历史隧道,他仿佛正向我们走来,那异常模糊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那时,一代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还是极其赏识李陵的,为了锻炼他的胆识,同时也为了考察他的军事潜力,武帝给了他八百人马,“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牛刀小试了一把。这次考察非常成功,武帝很高兴,还升他做了骑都尉,并继续给他敢死队员五千,在酒泉、张掖一带待命。此时的李陵可谓是春风得意,深得君心!

苏武是杜陵人,父亲苏建因为跟随大将军卫青击匈奴而封侯。苏建“有三子:嘉为奉车都尉、贤为骑都尉、中子武最为知名。”应该说此时的苏武也不过是跟哥哥弟弟一般头面,官至栘中厩监(掌管皇帝马匹的官儿)。

武帝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匈奴单于且鞮侯初立,因为害怕汉朝乘机来袭,只好与汉修补感情,和平相处。为此,他甚至还打出了“汉天子我老丈人”的招牌。为了以实际行动证明他的诚意,他释放了之前扣押的汉朝使者。汉武帝对这一友好举动给予高度评价,并立马派遣了以中郎将苏武为团长的代表团,护送还扣押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归匈奴。代表团成员包括:副中郎将张胜、假吏常惠等共即一百多人。

这一年三月,春日融融,百草葳蕤。汉天子特使、中郎将苏武手持节杖,率领代表团一行,浩浩荡荡直奔北方而去。到了匈奴,他们呈上大量财宝钱物,作为见面之礼。且鞮侯单于由于不懂得刚刚盛推儒学的大汉朝“礼尚往来”的规矩,而将这些当作是对方示弱的表示,一时之间,一抹飞扬跋扈的傲慢神情毫不遮掩地弥漫在脸上。由此,他对苏大使者们的接待规格自然也就大打折扣了。好在,还不至于闹出什么大的乱子。

灾难接踵而至。就在匈奴且鞮侯单于即将打发苏武等人回去的当口,出事了,出大事了。多年前降居匈奴的缑王和虞常阴谋劫持单于的母亲阏氏未遂,结果,缑王被杀死,虞常被活捉,这事还牵扯上了汉使团的副中郎将张胜。原来,虞常在汉朝时就跟张胜合得来,这次见了张胜,自然是喜从天降,二人遂合谋杀死投降匈奴的丁律王卫律,劫持阏氏归汉。没想到夜间有人告发,捅出了天大的娄子。

事情很快就牵连到张胜、苏武一干人身上。单于让卫律带苏武去受审。“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大吃一惊!想不到苏武来了这么一手。他赶紧吩咐手下抢救。救苏武的办法很特别,先是在地上挖个坑,坑中燃起温火,然后把苏武放在坑上,将他背上的淤血烤出来。这一招还挺管用,苏武昏死了半天,总算是醒了过来,常惠等人则早已是痛苦失声。

武帝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也就在苏武出使匈奴并滞留的第二年,汉武帝派遣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命令李陵给大军押运粮草。此时的李陵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他对武帝的这个安排很不以为然。在武台,他见到了武帝,他说:“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才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对,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毋令专飨贰师军。”这话说得很是自负,很有目空一切的味道。那时的武帝,刚愎自用,骄横固执,听了他这番表白,内心深处对同样骄横勇猛的李陵大加赞赏。武帝假意说:“难道你不愿意跟贰师将军一同出征吗?我虽然兵多将广,却没有一兵一卒是给你的啊!”李陵的口气越发大了起来,他说:“臣只要步兵五千人就可以直捣王庭了。”于是武帝更加高兴。

武帝命李陵提“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命伏波将军路博德“走西河,遮钩营之道”。李陵很快就和单于的军队交上了手,单于率三万人围李陵,“军居两山间,以大车为营”,“陵搏战攻之,千弩俱发,应弦而倒。虏还走山上,汉军追击,杀数千人”。李陵的勇猛令人咋舌!

单于大惊失色,迅速调遣左右近八万多人复攻李陵。李陵“且战且走,南行数日,抵山谷中”。有意思的是,据《汉书·李广苏建传》记载:李陵发觉部下士气有些低落,怎么鼓励都没用,他怀疑自己的队伍里可能藏有妇女。派人下去一搜,果然不少,于是他下令将这些“军嫂”“皆斩之”。第二天再次跟单于交战,斩首三千余级。

转折来自李陵军内部一个叫管敢的家伙。这人因为在上司那里受了点委屈,便不顾“国家大义”,偷偷跑到匈奴那边去告密。他对单于说,“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当使精骑射之既破矣”。本来摄于对手的勇猛凶悍而准备放弃攻击的单于,听了管敢一番言语,大喜过望,立马率大军急攻李陵军。当是时,情况万分危急,“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陵军死伤无数。

这天傍晚,困兽犹斗的李陵独自一人出了营门,走的时候,他对左右人说,你们都不要跟着我,老子这就去把单于的头取来。话是说得英雄无比,然而毕竟敌众我寡。时间不长,他就又灰头土脸地空着手回来了,他叹息着说,这回算是死定了!有些军吏劝他,将军你威震匈奴,可惜命运不济,今天就算被俘,他日伺机逃脱不行吗?李陵斩钉截铁地予以回绝:“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

在“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时,李陵发出了锥心泣血之叹:“复得数十矢,尽以脱矣。”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奇迹出现,后援出现啊!其实,后援也不是没有,“走西河,遮钩营之道”的强弩都尉路博德就在旁边,可惜他因强烈的妒忌心理作祟,悍然采取了见死不救作壁上观的措施,李陵的未来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夜半,李陵军强行突围,无果,遂降。此时的他仍然在心里叨念着“无面目报陛下”。谁曾料到,他的这个陛下在听说他兵败之后,仍一心欲置他于死地,为威武圣德的自己挽回一点点面子。更好笑的是,武帝还召来了李陵的寡母和媳妇,让算命先生仔细察看她们脸上有无“丧色”。他当然是希望有的,但算命先生却说无,武帝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答案可想而知。

且鞮侯单于对苏武坚贞不屈的气节很是佩服。他让卫律千方百计劝降苏武,收归己用。卫律曾居汉地,深知汉人的“七寸”,遂先使出一招“杀鸡警猴”,试探一下。他“剑斩虞常”,又威逼副中郎将张胜,“胜请降”,然后顺水推舟轮到苏武。因为按匈奴的规矩是“副有罪,当相坐”。苏武据理力争,毫不理会眼前卫律那咄咄逼人的剑刃。卫律见这招无效,又以禄利诱之,他满含关切之情,说:“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蒿草野,谁复知之?”苏武鄙视着他,默然无语。在卫律又大讲了一通道理之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把卫律臭骂了一顿。

为了尽快收降苏武,单于想出了一些更绝的折磨人的招式。将他放进一口大土窖,不给吃喝,任其自生自灭。饥寒交迫的苏武用积雪跟皮袄上的毡毛耐以充饥,“数日不死”。心有不甘的匈奴人又将他迁徙到茫茫北海,“使牧羝,羝乳乃得归”,(让他放公羊,等公羊下小羊了就放他回去。)“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食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苏武的顽强叫人叹为观止!

比较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投降匈奴之前的李陵信誓旦旦欲成“忠良死节之臣”,以“有面目报陛下”,可为何转瞬间就变卦了呢?这个问题历来众说纷纭,费人思量。绝大部分人认为,山穷水尽的客观条件自然促使曾经豪气干云的李将军匍匐于匈奴单于的坍漆之下,“胡服椎结”。然而,仔细想来,其中或许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李陵自幼丧父,对于寡母妻子自然视同己命。这一点,从他投降匈奴后有一次当众质问汉朝使者便知。当时,武帝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击匈奴,无功而返。公孙敖为了推卸责任,在给武帝汇报工作时说,我们打听到,李陵训练了一支匈奴军队,专门对付汉军,故而此次前去,一无所获。武帝听后雷霆大怒,立即下令诛灭李氏一族,李陵的寡母、妻子自然无一幸免。其后,汉遣使者出使匈奴,李陵在座,他十分悲愤地质问汉使者:“吾为汉将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熟悉汉史的人都知道,真正帮助训练匈奴军队的是另一个降将李绪。然而,以李陵当时的身份、处境,面对故人,居然用悲愤的语气大加斥责,我们可以想见,武帝轻信人言而诛李族的残暴行径给李陵造成了多么巨大的伤害。穹庐牧野,故国茫茫,畴昔承欢膝下的历历往事、相夫教子的点点滴滴……刹那间,一齐涌上心头,思之凄哽!

关于李陵投降匈奴的细节,《史记》和《汉书》中都没做详细的描述,简简单单,一笔带过,留给后人无穷的遐想空间。在此,我们不妨放纵思绪,大胆主观臆断一回。

在那个月隐星稀、朔风野大的夜晚,李陵和校尉韩延年带领不到十余人准备突围。背后,是数以千计的匈奴骑兵。经过一场残酷的厮杀之后,韩延年英勇战死,李陵遍体鳞伤。关于这场大战的惨烈程度,可以从司马迁写给任安的信中得知端倪。“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

一股浓浓的死气笼罩着山穷水尽的李陵。是杀身成仁,以报“陛下之隆恩”,还是苟且偷生,行尸走肉般活下去?这两种极其矛盾的念头不停地在他的脑海天人交战。李陵出生于将军世家,从小就懂得为将者,过的就是刀口舔血、马裹尸还的日子,对于死的理解和认同,自然较普通人更为平静而恬然,他绝对不会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那么此时此刻,深深纠缠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什么呢?我认为正是亲情,血浓于水的亲情。一旦他就此死去,守寡多年的母亲怎么办?即将守寡的妻子怎么办……同时,一个大胆的念头闯进脑海——活下去,以待他日归汉。浞野侯赵破奴为匈奴人所擒,后来逃回汉廷,天子不也原谅他了吗?何况他李陵“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廷,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战十余日,所杀过当”(司马迁《报任安书》),为大汉朝也算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呀!

一刹那间,一种求生的本能深深地攫取他的灵魂!

遗憾的是,汉武帝还是轻信了传言,诛杀了李氏一族,将李陵的最后一点点希望击得粉碎。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一度无比蔑视的“胡服椎结”,行尸走肉般活着。

李陵和苏武相逢于海上。

李陵是带着劝降苏武的诏令去的。茫茫瀚海,异国他乡,故人相见,不可名状。三杯两盏羊羔美酒下肚,李陵慢慢道出了苏家的变故:长兄奉车都尉苏嘉在扶天子下辇之时,车辕触柱,“劾大不敬”,自杀;弟弟骑都尉苏贤因为捕犯人不得,“惶恐饮药而死”;老娘不幸病故;媳妇改嫁,留下两女一男,不知所终……

李陵道出这番话时,内心极度复杂。一方面,它深为自己的侥幸心理和懦弱以至祸及家族而痛不欲生,从而更加不希望苏武也蹈他的覆辙;另一方面,他又对老迈固执、残暴无情的武帝心存芥蒂,并彻底丧失了希望。推而广之,老友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不到的是,苏武在得知家族的变故之后,平静得就像什么也发生过一样。他说:“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言。”这个苏武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啦!

苏武的一番肺腑之言让李陵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抚今追昔,自己此生也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了,有家难归,有国难投。真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啊?世间万物变化无穷,前尘往事已经是追悔莫及,抱憾终生的痛苦从此将和自己形影不离。想到此,他不由泣下沾襟,肝胆俱裂!

其实李陵是有机会“弃匈归汉”的。汉昭帝(刘弗陵)时,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这两人素来跟李陵关系不错,他们曾经遣陕西任立政等三人至匈奴招李陵。当时,“陵、律(卫律)持牛酒劳汉使”,“有顷,律起更衣”,“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勿忧富贵’”,“陵曰:‘归易耳,恐再辱,奈何!’”片刻,卫律走了,任立政再次对李陵说:“亦有意乎?”,李陵回答说:“丈夫不能再辱。”

李陵终究没能走出“忠孝节义”的思想羁绊,留匈奴二十余年,于昭帝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病死。

相比之下,苏武的归汉历程比较戏剧化。昭帝即位数年,求武归。匈奴慌称苏武已经死了。后来,汉使至匈奴,当年跟苏武一起留在匈奴的假使常惠得以夜见汉使,“具自陈过”,并“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山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泽中”,使者将上述言语对单于一说,单于大惊,只好承认苏武还活着。

李陵跟苏武的最后一次见面,在苏武行将离开匈奴归汉之时。二人同为汉人,又几乎同时羁留匈奴十多年,时至今日,一降一拒,一留一归,两人的内心世界自然也是大相径庭的。李陵把酒为好友送行,临别依依。李陵说:“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轲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念念无法忘却的,仍然是老母及家族被戮一事,以及那未曾实现的愿望,悲乎!

临行,李陵起舞而歌,泣下数行!

苏武于宣帝(刘询)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病逝。

时光飞逝,日月沉浮。历史的天空,多少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唯有留给后人去评说了……

李陵和苏武,一降一拒降,此时此刻,孰轻孰重,言亦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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