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宋齋寶宋新齋

寶宋齋,醉翁亭的靈魂。

矮矮的短牆,淺淺的瓦簷,護著幾方石碑。在流青滴翠的醉翁亭園林。寶宋齋很不起眼,既褊狹侷促,又陳舊寒磣,被風雨剝蝕得灰頭土臉。雖然如此不耐觀瞻,但卻是觀光客必去之處。我亦如此,每去醉翁亭,都在齋前佇立,久久不捨離去,任歐文蘇書及它不尋常的經歷,在我心頭掀起一番波瀾。

當年,歐陽修陶醉這片山水,在智仙和尚為他建造的山野小構裡,酒杯一舉,墨筆一揮,《醉翁亭記》出世。一篇僅四百字的短文,雖只寥寥數語,卻以它耀人眼目的英姿,獨特的風骨神韻,凝結著山魂水魄,呼喚著花馨鳥吟,匯聚著詩家不幸中的苦澀詩情,在一片名不見經傳的山塢中,拓出了一派千古聖境。山下的滁州從此有了標誌,有了名望,踽踽獨行,全憑它鼎力支撐。它的出現,使波瀾壯闊的中國文學史,石破天驚;一篇千古絕唱,詠唱出人世間罕見的風情。歷代文選都對它虛位以待,連包攬上自周秦下迄明季的教學善本《古文觀止》,也任它熠熠生彩,長歌短吟。從民國至今天,各類學校的語文教材如雨後春筍,哪片春筍裡都少不了它的姿影,連香港,臺灣的教學用書,歷年修來修去,也沒人敢將它挪動一寸。

《醉翁亭記》記述山林飲宴,四時風光,官民同樂,但暗涵的盡是官場汙濁,仕途坎坷,朝廷紛爭。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文中含意盡在言外,此處無聲勝有聲。說它深奧,有哲理名言畫龍點睛;誇它淺顯易懂,更多白話口語能誦能吟。但要真正讀懂並不容易,要有經歷感受,要知人生況味,才能和它隔空呼應。才能身臨其境,領略歐陽修山亭野宴中的苦澀,才能理解歐陽修經天偉地的心境。

歐陽修的得意門生,居宋代書法四家之首的蘇軾,傾心傾情傾高超嫻熟的書藝,將對恩師之尊崇敬仰溶進《醉翁亭記》,凝成方方碑碣,一片宋代書藝的燦爛光輝,更為歐文添幾分玄妙和深沉。《醉翁亭記》是宋代一寶,蘇軾書藝又是宋代一奇,歐文蘇書,珠連璧合,自然被推崇為“寶宋雙絕”,而視為珍品。碑石在醉翁亭下一豎,南北仕宦,東西墨客,蜂湧而至。他們圍著碑石,讀之思之,默之想之,品味歐蘇自如應對世事、坦然面對生活,勇敢搏擊風雨,是何等的高尚,何等的不易。古往今來,誰也說不清有多少仁人志士在此,不酒而醉,無韻而歌,目舒心暢,開闊胸襟。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文物古蹟亦如此。在那人民遭受愚弄,只能聽從驅使的年代,風來雨去,文物古蹟與災禍難離,都有坎坎坷坷,久生一死的經歷。慶曆八年(公元1048年),三月己未,歐陽修在揚州任上,將《醉翁亭記》潑墨成書,勒石為碑,豎立於醉翁亭前,一時間古道人滿,觀客如雲。滁州舊志曰:歐陽公《記》成,遠近爭傳,疲於摩拓。山僧雲:寺庫有氈,打碑用盡,至取僧室臥氈給用。凡商賈來,亦多求其本,所遇關征,以贈監官,可以免稅”。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歐陽修故去19個年頭了,滁州太守王詔慮其所書“字畫淺褊,恐不能傳遠”,以“滁人之意,求書於軾”。“軾於先生為門下士,不可以辭”。於當年十二月乙已用楷草兩體,書寫了《醉翁亭記》表達其敬意。碑石一立,南北觀客,絡繹不絕,有人作詩曰:“勝事憑誰記往年,山中朝暮尚依然。郡曾紙貴傳歐《記》,地為翁耒出讓泉。一片飛花沾客袂,數聲啼鳴送樵煙。主恩幸許歸田早,結社還應傍智仙。”好一個“郡曾紙貴傳歐“記”,比當年“寺庫有氈,打碑用盡”,有過之而無不及,盛況喜人,自不待說。但好景不長,隨著宋王朝的腐敗沒落,金人南侵,天下大亂,歐文蘇書《醉翁亭記》,難逃厄運,在萬花紛謝中湮然消失。

幾百年以後,直到明代開國,朱元璋及其子孫改革經濟,獎勵農耕,復興文化,《醉翁亭記》碑石才得以重見天日。洪熙二年(公元1425年),南太僕寺卿趙次進,尋得拓本,重新刻制碑石,豎立醉翁亭下。天啟二年(公元1622年),南太僕寺少卿馮若愚,出於對歐蘇的仰慕,對文化瑰寶珍愛,備磚運瓦,在碑石四周,壘牆造屋,建成了寶宋齋,一代藝術珍寶,方得永避風雨。如此,醉翁亭日益興盛,引得有識之士,來此疏泉鑿石,營造亭臺,勒石題詩,構建風景,敬歐仰蘇的文化氛圍,在青山翠谷裡越發濃厚。“野芳發而幽香”的春晨,“佳木秀而繁蔭”的炎夏,“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的秋冬,遊人們都“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不絕”,來此領略歐蘇文采政績,盡情享受山水秀美。

然,敲著木魚,吟誦經文的山間僧侶,鍾愛歐文蘇書,雖想照料,但卻有心無力。阿彌陀佛敵不過烽火硝煙,擋不住社會動亂的山崩地陷,醉翁亭裡的文物古蹟,多又悄無聲息的成了殉葬品。遠的就省略了,且說,十年文革,一場風暴,幾回橫掃,將醉翁亭蕩成了一片廢墟。文革之後我站在寶宋齋前,看磚瓦壘砌的齋舍,搖搖欲墜,是那般的寒傖衰老;青石板上的碑文,傷痕累累,更是不堪入目。碑文間那打劫者的殘忍,錘釺的蠻橫,那人性和獸性拼搏的紀錄,文明和野蠻抗爭的印痕,觀之無不讓人心潮難平,怨怒不止。歷史太嚴酷了,行程太坎坷了,歲月太無情了,醉翁亭庇廕不了矮小的寶宋齋,寶宋齋掩護不了那幾方石刻的生存,我的家鄉,我的民族,該承受了多麼深重的災難啊!

儘管那碑文上的字跡,缺胳膊少腿者,失去了半邊身軀者,面目全非者,比比皆是,一個完整的文字都難以找到,一段能連起來的話語更難以尋覓。但令人驚異的是,來來往往的觀光客,大江南北的求知者.祖居亭下的滁州人,還是在寶宋齋前朗朗有聲的誦出《醉翁亭記》來。這不是碑文的聲音,而是人們心靈的聲音,記憶的聲音,愛的聲音。我深感一方方無形的完美之碑,在他們心頭屹立著;歐文蘇書的妙言佳句,字字行行在他們胸中銘刻著;即使有形的碑石碎成了泥土,他們胸中無形的碑文也不會有半點缺失。這就是《醉翁亭記》的魅力,歐文蘇書的張力,民族文化的凝聚力。這種力量是任何邪惡也破壞不了的,動搖不了的,阻擋不了的。人們永遠不會淡忘傳統,不會淡忘國粹,不會淡忘經典。這種力量和聲音告訴世界,我們既能充滿信心,承前啟後,繼往開來,精心保護先人留下的遺產,又能創造出更為燦爛的民族文化,我們不會因為歷史的曲折而沉浸在感慨和浩嘆中裹足不前。

一夜東風花千樹,枯藤野蔓綻芳菲。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當改革大潮席捲這片山塢的時候,文化大潮也隨之呼嘯而至。新時代的“趙次進”們,重新刻制了歐文蘇書《醉翁亭記》碑,新時代的“馮若愚”們,在醉翁亭另建了寶宋新齋。寶宋新齋建在醒園最引人佇目的位置,與屹立園林東部的醉翁亭,東西互望,遙遙相對,豐富深化了醉翁亭園林的思想內涵,使園林蘊有更深的哲理氣息。新齋下有基座,遊人身置齋外,可平視全部碑文,便於觀賞;上有較深飛簷,能遮風擋雨,使碑文不受浸溼。“寶宋新齋”四個大字,奪人眼目,讓人心生敬意。我佇立齋前,驀然間想起了是原滁縣地委書記王鬱昭的手筆。王鬱昭在滁縣地委任上的時候,“四人幫”覆滅,大包乾興起。他體貼民情,順應民心,審時度勢,以非凡的魄力,驚人的膽量,領導了滁縣地區的農村改革,為改革開放寫下了極其精彩的第一章,為中華民族振興譜寫了第一支迎春樂曲。他重視科學,普及文化,關愛知識份子,對琅琊寺醉翁亭恢復重建,傾注了大量心血,規劃建造“寶宋新齋”,只是他精彩的一筆。“寶宋新齋”四字,是他手書,滁人觀之無不誇他是新時代的趙次進,馮若愚。王鬱昭將“寶宋新齋”建在寬闊平坦的醒園,是睿智之舉,顯然要比馮若愚更多深謀遠慮。從醉到醒,我們經歷了一番番苦澀風雨;從寶宋齋到寶宋新齋,百步之遙,我們跋涉了數百春秋。如果說寶宋齋是一本殘破的歷史,記述著歲月的坎坷和嚴酷;那寶宋新齋就是一本新時代的相冊,記錄著我們這代人的開拓進取。我是醉翁亭下人,我視醉翁亭為永遠的精神家園。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