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做到道家的超然之「忘」?

“忘”是《莊子》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也是莊子的重要哲學主張。通讀《莊子》,“忘”字頻繁出現,如“忘禮樂”“忘仁義”“忘其肝膽”“忘親”“忘物”“忘己”“忘年”“忘知”“忘利”“忘心”等,涵蓋了“忘”的不同層次、過程、內容以及所達到的人生境界。

莊子的“忘”不同於世俗之人的“忘”,世俗之忘是指該忘的忘不了,不該忘的卻忘了,這是一種自然之忘,即《德充符》所云,“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莊子的“忘”也不同於弗洛伊德式的“動機遺忘”,即有目的地把一些事情遺忘,從而使某些情緒或心理衝突得到歸避,這是壓抑之忘。莊子的“忘”是主動的、積極的,能在不消滅客體的前提下隔離、屏蔽非相關性因素,而斂納、提升相關性因素,是個體達道的途徑和方法,是自覺之忘。這種“忘”並非一時一地短暫的遺忘,而是人精神層面的超越。通過這種主動而自覺的“忘”,人得以從繁雜的世俗中解放出來,達到精神的自在,即《達生》裡的“忘適之適”:“忘足,履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眾所周知,莊子的思想繼承自老子,司馬遷在論莊子時說,“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以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老子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在老子看來,為學需要知識經驗的積累,但為道卻要求去欲、減知,使心靈處於無功利、無善惡、無美醜、無真偽的本然狀態。莊子之“忘”與老子所說的“損”本質上是一樣的,二者都大體遵循減法原則,即通過體性抱神、無為復樸,使人的精神不斷純化,從而返璞歸真,達到人與道合一的境界。

如何才能做到道家的超然之“忘”?

從邏輯上看,“忘”的主體是“我”,“忘”的發生即“我”對社會、自然以及自己的認知經驗的消減過程。因此,道家的“忘”實質上是對自我的一種解構。陳霞認為:莊子“忘”的過程總體上可以歸納為忘物、忘德、忘知、忘己四個方面,其逐次遞進的關係是由外向內、由物到人、由身至心、由淺入深。這裡的忘物是指脫離外界物慾的誘惑,視物不見;忘德是擺脫仁義、禮樂等道德的束縛,放下道德評判;忘知是放棄囿於成見的知識經驗與智巧,有而不用;忘己即擺脫了形累,瞭然生死,忘記自身的存在,直抵道性。所以,“忘我”是自我的一系列解構過程,是“忘”的最高境界。

“忘我”並非把主體的“我”全部遺忘,而是在“道”的映照之下忘其所忘。《齊物論》開篇之初就提出“吾喪我”的命題。憨山德清注,“吾自指真我,喪我謂長忘其血肉之軀也”。陳鼓應認為“吾喪我”是指摒棄成見之意,其中“我”指偏執之我,“吾”乃真我之意。羅安憲認為,“吾”指一般意義上的我,而“我”是指被成見所拘、慾望所使的“俗我”,“忘我”是雖存而忘,“喪我”是直接丟棄掉。雖然上述諸家釋義之間存在差異,但對於道家自我的發展卻有共識:“我”是複雜的,是由“執我”“俗我”“真我”等構成;同時,“我”的發展與成熟應該秉承“減”法原則,摒棄“執我”“俗我”等成分,尋求抱朴契道的真我。可見,道家在自我的建構與解構方面有著清楚的邏輯。

因此,道家的忘我不是一種機械的心理量上的消解,而是自我主動地去偽存真、以簡馭繁的解構過程。這種解構伴隨著自我的證悟與超越,蘊含著對道之生成運動的逆向返復之理,也即萬物合三,三合二,二合一,一為道。正因如此,《莊子》全篇在廣用“忘”字之外,還用了與“忘”字相通或相近的字,如“黜”“墮”“去”“遺”“喪”“無”“外”等,皆是以否定之方式,來表達對各種“俗我”的消解。在莊子看來,人只有在忘我之後才能進階成為聖人、神人、至人,達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的逍遙境界。這就是道家獨特的治心功夫,也可稱之為“忘的心理學”,即忘有而住無,棄敝而存道。

那如何才能做到道家的超然之“忘”呢?莊子在《齊物論》中用“無是非”“無封”“無我”三重境界作出回應。他認為,人的境界有三種:第一種是“有以為未始有物者”,物我不分,“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即“無我”);第二種是“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雖有物我分別,但對萬物同等地觀照,不作思想上的區別(即“無封”);第三種是“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雖對萬物進行區別,但不從言論上予以是非善惡的評判(即“無是非”)。人要想達到這三種境界,必須要採用以道觀物、以心觀道的精神,齊“物論”、齊萬物、齊物我,如此是非了了,物我同一,自達“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之境界。可見,齊物之論是莊子重要的思想基礎,齊物才能外物,外物才能忘我。從這點講,齊物論既是莊子哲學的認知論,又是境界論。

除此之外,“心齋”“坐忘”也是莊子忘我的重要途徑和方法。“心齋”出自《人間世》:“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坐忘”出自《大宗師》:“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此兩者皆闡明修道之人須專志凝神,墮聽黜明,持之以氣,以至於虛靜。莊子雖然對心齋、坐忘分而述之,但都在“忘”的主旨的統攝之下。正如徐觀復所言:逍遙遊的所謂“無己”,即是《齊物論》中的“喪我”,即是《人間世》的“心齋”,亦即是《大宗師》中的“坐忘”,“無”“喪”“齋”“忘”均訓致無。這些“道術”都恪守“忘”的精神,致力於處虛守靜、空可納物,解構自我、返璞歸真,其本質上是一樣的。

總之,道家的“忘我”實際上就是體性抱神、無為復樸,通過對外在物慾是非的摒棄和內在精神的純化,回覆到人的淳樸、本真狀態,其中蘊含了生命的超越與昇華。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教育學院)

原標題:“忘”的心理學:道家自我的解構與超越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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