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功夫》——「俠」之臻境

再看《功夫》——“俠”之臻境

如我們眼裡平凡的夜空,在梵高眼裡卻旋轉流動。他突破人類習慣的概念、知識和框架,留下純感覺未經加過的影像,彌足珍貴。天才都這樣,他們用最本然的感覺詮釋這個世界,在我們驚奇過後,會發現自己在被後天教育的框架裡預定了世界的模樣,而失去了純然感受的能力。周星馳和梵高一樣,他只是用電影的方式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他的電影底色蒼涼,將現實的碎片貼在熒幕上,欺凌、詐騙、暴力以及階級的不平等等等。主人公是小人物,卻最終能跳躍我們業已習慣的形態,用一種類似阿Q的精神(當然,魯迅先生的阿Q是為了揭示民族的劣根性,從而成為更具理性和進步的民族),周星馳的電影中,阿Q的精神勝利法應該始終是人的一種信念,這種信念正是由於超越現實,而且在反覆的悖論中執著於終極之善,所以達到了一種在現實中的完美結局。因為這個結局,我們稱他的電影為喜劇。

這個信念,在他的《功夫》裡,用功夫作為隱喻的方式,詮釋的力度達到了周氏電影的頂峰。

周星馳的電影在敘事上非常簡單,乾淨,在每個讓人情緒飽滿的時刻,留下餘地,但絕對不會讓這種情緒通過音樂,色彩或畫面的反覆閃回飽和到膨脹。正是留有餘地,所以在電影過後的記憶裡,可以反覆回味,像《喜劇之王》中的那句“我養你”,像《大話西遊》中的“愛你一萬年”。

他的電影也不會有什麼平行時空或碎片時空,環形時間等概念,令觀眾暈頭轉向。時間線符合人的經驗,人物和情節以非常舒緩但不沉悶的方式湧現,退落,湧現的高潮並不激烈,不是高度酒的澎湃魔幻,卻意境悠長。不用長鏡頭表達現實感,畢竟現實是如此的單調索然,除非特別敏銳的心靈讀出現實背後的樂感,長鏡頭才具備激動人心的效果。也沒有節奏變換莫測的蒙太奇剪輯來觸發一場思維風暴,在思維風暴中讀出隱喻和通過鏡頭達到的景深效果——統一取景框中的錯落與自然移位,這比傳統的長鏡頭更加令人痛苦,就像在黑格爾的冗長和晦秘中讀出他要表達的真意一樣,姜文的電影多就是這種風格。

也就是說,周星馳的電影對觀眾相當友好,容許你從各個角度去看,並不給觀眾設置思維的障礙。至於產不產生影像背後的思維是觀眾的事,但每個人都可以在簡單舒緩的電影節奏中,去欣賞真善美帶來的感動,以及無厘頭引爆的歡樂。至於現實主義的底色,思考也好,不思考也好,都不影響觀影的樂趣。

再看《功夫》——“俠”之臻境

這部電影背景發生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廣東,時勢艱苦,江湖混戰,黑幫從立,電影裡面是黑白雙殺,不論道義,劫富又殺貧的“斧頭幫”。學武之人在這個時候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武人變成助紂為虐的機器,一部分武人選擇大隱隱於市,隱居在貧窮的豬籠城寨內,在幫派爭權奪利的沸騰江湖退出,將安貧作為隱居的柵欄。然亂世之中,何來桃花源?斧頭幫終於開始意圖剷平這避世之處,俠之橫空出世,一個關於俠的故事,開始了。

何為武俠?周武王說“以仁德為武”,武是武人修身利人之器,俠指有能力的人不求回報地去幫助比自己弱小的人。俠倫理是民間社會用以規範人際關係的道德標準,義氣是其倫理基礎,這裡面除了儒家定義的義,也有釋、道之義,雜糅在一起,來自民間的倫理更容易激發群體性的想象和嚮往。

金庸在《神鵰俠侶》借郭靖之口:“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

這部電影,就是俠的成長過程。周星馳飾演的星仔是電影的主角,出場卻沒有絕對主角的次數頻繁,更像是一根線,將各種人物、場景系掛起來,成為人間萬象,芸芸眾生的舞臺。

星仔自幼被人騙去學費,買了一本亂七八糟的小冊子《如來神掌》,也不讀書,照樣練來,生活中去救一個小啞女,卻被眾惡少年盡情凌辱。武之未成,俠之不存,不過跟幼時的玩伴肥仔聰虛度時光,胡混度日,只學了開鎖,這怕是逃生的技能。

想進斧頭幫無人收,後來斧頭幫要利用他的開鎖神技,去救出大惡人“火雲邪神”,與豬籠城隱居多年的“包租公”和“包租婆”——江湖人稱“楊過”和“小龍女”的大俠作戰。在三人膠著之時,星仔隱抑多年的“俠”義絕地升起,棒擊火雲邪神。結果被邪神斷筋碎骨,卻又無意間打通了任督二脈,成為絕世高手。最後和火雲邪神之戰中,被邪神的蛤蟆功震上青天無限尺,臨雲之時,頓悟“如來神掌”之奧妙,打敗邪神。

“如來神掌”的真正奧妙是什麼?不是掌力,更是原諒。火雲邪神問星仔用的什麼掌法,星仔真誠回答:想學啊,我教你。邪神臉部肌肉抽搐,跪倒在地,淚流滿面,一句話“我輸了”。當年周星馳因為在電影裡用了楊過和小龍女的名字,要給金庸付版權費。金庸看完首映後,盛讚星仔之俠,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哲學角度。

金庸之俠,有小俠和大俠,重點是義氣、劫富濟貧、復仇,最大的俠可能就是郭靖,上升到保家衛國。而周星馳的俠,是種純然的超脫。我們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其實是一個瘋狂旋轉的生死之輪。就像地球在高速自轉,我們卻安然以為靜止,生死之輪瘋狂旋轉,我們卻自以為那就是意義。當人原諒,放下的時刻,就像摩天輪上的人說,OK,我不玩了。開關斷開,輪迴終止。

星仔躲過邪神的暗器,抽出裡面的毒針,暗器打開,如金色蓮花綻放,像竹蜻蜓那麼輕輕一轉飛上天空,花瓣分離,又繁衍成形色繽紛的花朵,其中一朵,飄到賣糖果的小啞女哪裡。小啞女,在影片裡是至善的象徵,是觸發一個大俠的開關。

那個時候的黃聖依,穿著白襯衣,長布裙,比劃著手語,眼神純得像水晶,自帶女神濾鏡效果,和今天在屏幕上看到的她,判若兩人。歲月不僅殺了人的容顏,其實這個對女明星還好,畢竟有那麼多科技和養生可以延緩色身的老化,關鍵是那晶瑩的眼神漸漸在歲月的風塵之下越來越暗淡,而這,又是任何方法都挽回不了的。

這應該是一部群演戲,角色都很出色。

醬爆據說後來為網絡貢獻了大量的表情包,此人是豬籠寨的理髮師,天資平庸,卻不畏強權,勇於承擔,這種承擔令人捧腹之餘又感動不已。他的表演淡如溪水,永遠不緊不慢,不卑不亢,表情如一,褲子掉的一半屁股在外面。當一個人平淡堅決地說那些我們業已習慣的熱血沸騰的宣誓時,不僅僅是一個喜劇效果,更是值得我們普通人去反思自己對待信念的態度,大火總要熄滅,熱情總要退卻,而這個時候,堅持才具有純淨悠揚的質地。

豬籠寨三強的十二路譚腿苦力強,洪家鐵線拳裁縫,五郎八卦棍油炸鬼首先出場,要救被斧頭幫澆上汽油準備焚燒的姐弟倆。周星馳請得都是真正武行出身的演員,拳拳凜冽,腿腿生風,招招都是真功夫,看得十分過癮。他們原本要躲在豬籠寨過平靜生活,然為武之正道,必受過俠的訓誡,見人於危難之中而不出手,談何俠字,這是俠之初道,即便後來被斧頭幫請來的武林第二殺手組合——琴師天殘、地缺殺害,俠之精神,絕不為生死而熄。

因此片得獎無數的包租公、包租婆——元秋和元華,曾經江湖名號為楊過和小龍女,包租公愛佔小便宜,偷窺女人洗澡,包租婆懟人無數,以河東獅孔之功,催租,治夫,這是一對因愛兒去世選擇歸隱的武林雙俠,過著市井小人的生活。為保護豬籠寨,為豬籠寨三強復仇,終於從暗中出手到直接和火龍邪神決鬥,若將豬籠寨比喻成一個像襄陽城一樣的城邦,俠從這兩人身上開始放大。

火龍邪神的扮演者是我少年時期的偶像,陳真的扮演者——梁小龍。陳真於國於民為俠,於女子深情,身軀魁梧,武功超高,可不就是當年的實力流量小生。他的壞人演得我都沒認出本尊,這是個像歐陽鋒一樣的武痴,為得“天下第一”壞得無俠,無義,無情。這種純粹到只有一個念頭的惡人,能徹底收付他的就是俠之超俠——一種徹底的原諒和放下——“你想學,我教你”。

就如惡人裘千仞歸伏了一燈大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法號慈恩。臨終時,一燈大師口誦佛號,合十躬身,說道:“慈恩,慈恩,你我名雖師徒,實乃良友,相交二十年,功過切磋,無日或離,今日你往生極樂,老衲既喜且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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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間上映的《阿修羅》,號稱7.5億投資,帶著滿滿自信而來,要衝刺30億票房。最後3天撤檔,低至谷底的評分,幾千萬的票房,創下影史記錄。而此片的製片人監製過《畫皮》這樣叫好叫座的影片,這次究竟怎麼了?此製片人熱愛特效,在《畫皮》中已見端倪,那裡的特技為了劇情服務,而這部電影的特點是,一切為了特技。

這種本末倒置的行為帶來的後果,不應該是僅僅得到嘲諷,對懟,一部豪華鉅製的灰暗收場激發的反思應該是,電影的本質究竟是什麼?電影從出生開始就是工業化的機器語言,而這種語言的使用不是為了突出這種語言,而是為我們表達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

言歸正傳,《功夫》的特效和實景相得益彰,產生似夢非夢的感覺,這就是電影的功能——造夢。在夢裡盪漾的時候,我們認為夢是真實,夢醒時分,意猶未盡。天殘、地缺撫琴而戰,琴聲時而激越,時而清冽,時而如戰鼓,時而如雨落雲盤,而從琴聲中,飛越出各種兵器,如暴風中被挾裹前行的枝葉碎石,直中對手命門。琴聲是真撫,飛器是特技。

星仔的兩次蛻變,都用了特技表現。第一次身中三刀,又中了蛇毒,唇厚如豬腸,躲在電線杆上的黑鐵皮小屋裡,拔刀,放血。人在鐵皮屋裡暴擊屋牆,用特效在鐵皮上漸次凸出一個個拳形掌姿,那種小人物的掙扎、無奈而決不放棄的情緒,不是通過演員的表演,而是通過特技表現出來,高妙無比,猶如無聲勝有聲。

最後成為超俠的那一幕,星仔被蛤蟆功震上藍天,特技展現了蛤蟆功的形態,火月邪神的腮幫鼓起來,眼珠也鼓起來,發出擾亂心跳頻率的聒噪聲。特技令星仔衝上雲霄,遇到雲彩匯聚成的佛像,瞬間領悟如來神掌,俯衝地面。一掌下來,地上半個操場大的掌印,一掌推去,半邊樓房被擊穿成一個掌印。最令人驚歎的是,在片後的花絮中我們得知,掌印是真的在地上挖出來,在牆上鑿出來的。虛虛實實,特技在這部電影裡,恰如本分又錦上添花。

但特技絕不是電影本身,重看這部電影,對於那些迷戀技術,迷戀大製作,迷戀好萊塢的導演們,應該都是一個警示。

這部電影中的武人們在現實中就是武人。在這個顏值霸屏的年代,花拳繡腿比真刀實戰更有經濟價值的年代,周星馳的角色選擇,對於俠的詮釋,和影片中不停響起的民樂,無不展現了這個導演的古典浪漫情懷。

聲音,在這部電影裡是個極為重要的元素。星仔在片中話很少——超俠,小啞女更是無言——至善。而聲音是什麼?是武器。天殘、地缺的琴聲,小龍女的獅吼功,火雲邪神的蛤蟆功,無一不利用特效反映音聲為器的致命性,這令人很容易聯想到周星馳的另一部電影《九品芝麻官》,周星馳在裡面苦練舌功,詞如兵器泉湧出口,直激得大海翻巨浪,魚蟹盡沉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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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周星馳被各路影人罵得狗血噴頭,“片場暴君”“吝嗇鬼”等等。洪金寶憤然離開功夫劇組,他痛斥周星馳的名言,“不可以只當自己是人,其他的都是狗!”原因是大家好容易定出來的方案,周星馳一夜醒來,全部推翻。各路謾罵,周星馳少有回應,不過一年一部,或幾年一部,繼續拍片而已。按他自己的話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其實這句話我們大多數人都會說,而又有多少人真正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而不是外界教我們喜歡什麼。

很多人通過各種採訪都知道周星馳在生活中是個話很少的人,這部電影中的星仔很像他,特別是最後破繭而出的姿態。片頭是一個真蝴蝶從繭而出,翩翩起舞,片尾是斷筋碎骨的星仔從包成木乃伊的形狀中重生,玉樹臨風。所以,暴君是什麼?而一個天才如果不是一個“暴君”,又何以能真正展現自己不同凡人的視角?

理雖以不辯為明,然少許言語,也有四兩撥千斤的功效。演包租公的元華曾為這件事說了一句話:“不是每個人都能做老二的”洪金寶是老大做慣了的人,而所謂暴君大概就是管你老大老二,都必須為電影服務。

這部電影在豆瓣上從7.1的評分漸漸上升到8.0。也正常,很多電影,初期都是被低估的。所以直至8.0,我依然認為《功夫》是一部被嚴重低估的作品——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情懷,演技,攝影,特效,以及電影的流暢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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