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見證人

在僻靜的茶室單間,我對面坐著的男人自我介紹說叫嶽詩經,他的年齡在40歲到50歲之間,又矮又胖,肉球般的臉上神色誠懇,看著我的眼神有點猶疑。

“我是金爺的侄子金長城,我叔叔臨時不便,讓我過來看看。”我說。

我叔叔金爺是X市的“大哥大”,從年輕時身邊就小弟成群。他身軀龐大,不怒自威,言出必行,曾經在黑道白道都頗有威望。慢慢的,不少民間糾紛開始請他做“見證人”,很多不想經過法律程序的糾紛,大到打殺傷人,小到買賣爭議,只要他出面做個見證,十之八九便擺平了。

從那時起,“見證人”成為X市獨有的一種民間公正形式,和X市公檢法機關相安無事。這一方面因為叔叔為人公道,仗義執言,另一方面還因為叔叔的朋友有不少在公檢法機關主事,當他們發現很多力所不能及處,叔叔都可以提供有力幫助後,也默認了見證人的影響力。

“小金,我不是說你不夠資格,不是的,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還年輕,今年二十出頭吧?”嶽詩經問。

“二十八歲。”

“是個好年齡。不過今天的事有些棘手,我怕只有金爺才能壓得住。”

“他痛風,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如果事情不急,那等過幾日再談。”

他抬手看了看錶。

“很急,還有半個鐘頭,那小子就過來了。”

“到底是什麼糾紛呢?”

他撮著嘴巴,眼神慌亂,看來精神已經垮了,“難以啟齒。金爺見證過勒索付錢的事嗎?”

“有人勒索你?那就不用再聯繫金爺了。我叔叔說對勒索只有兩個解決辦法:報警,或者殺了勒索人。你還是儘早報警吧。”我說。

“絕對不能報警。”他耳語般附著我說:“這事被我太太知道就完蛋了,她一直懷疑我有婚外情。”

“有人拍到了你的……豔照?”

“怎麼說呢,昨天早上太太不在,來了一個電話,說有年輕美貌的小姐提供……也不知怎麼我就昏了頭,答應讓她進門,哪想到會被偷拍……男人嘛,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有種女人叫河東獅,一點小事就能掀起千層浪。家門不幸,我太太就是這樣的人。能用錢解決的才是真小事。”

“那人勒索你多少錢?”

“三萬。他說拿錢後把照片存儲卡交給我,永絕後患。”

“他們總會這樣說的。”

“我想金爺的威懾力……”

“沒用的。他們很快會花完你給的錢,覺得這錢來得太容易,值得冒險。然後告訴你他們那裡還留著一份證據,逼你再付錢。你不付,他們就會賣給願意出錢的人。他們像泥鰍一樣滑,你會發現自己成了被貓戲弄的老鼠。”

他看我的眼神有了興趣。

“長城你是做什麼行業的?”

“我擺過算卦攤、開過開鎖公司、做過代考人,自從國家各行業嚴格管理後,我就失業了。”我從小父母早亡,被叔叔養大。這次失業後吃了叔叔三個月閒飯了,今天我本不想來這裡,被叔叔罵了句“我養你是為了煮來吃的嗎”,頓感理虧,不得不來。

“幹得了那些事,可真是個聰明人。今天事情緊急,我要不拿錢,那小子轉身就會去找我太太。不管以後怎樣,這個錢不能不付,就請你來做個見證吧。先壓下這件事。”

“我說過了,金爺絕不涉入勒索案。”

“我請的是你,小金。”

他伸手從包裡拿出一沓錢,“我聽說的行規,見證費是交易費的十分之一,我願付五千元。”

“你需要我做什麼?”

“你可以用金爺的名字嚇嚇他,讓他下次不敢再勒索。”

“很可能沒有用。”

“這十天半月能安穩就好。”

我考慮了一下,這事不妨一試,我要證明自己不是被金爺白養的。我把錢塞到自己的揹包裡,“成交!”

嶽詩經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眼號碼,對我眨眨眼睛,按了接聽鍵。對方叫他出茶館沿路北行。

茶館地處偏僻,周圍馬路沒有安裝攝像頭。在正午的陽光下,我們走了大概三百米,除了一輛車駛過,一個行人也沒有。

路邊一個廢棄屋子的門突然打開了,有人說:“進來。”

我們走進這四面透風的屋子,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的臉輪廓分明,透過米色T恤衫顯露出身上飽滿的肌肉。

嶽詩經告訴我,“他是老四。”

嶽詩經又矮又胖,我又矮又瘦,老四也不算太高,可他健壯得像頭公牛。

嶽詩經抱怨道:“為什麼到這破屋?”

“我得防警察。”對方目光冷硬地審視著我們兩個人,指著我問:“他是誰?”

“我是金爺的侄兒金長城,我負責見證你們的勒索交易。”

“啊哈,金爺啊,久聞大名。”他翹著嘴角,藐視地笑了笑。“錢在哪裡?”

嶽詩經拍拍手提包,“那些照片呢?”

老四從揹著的包裡拿出一臺索尼相機,打開,給我們看數碼屏幕上的一幀幀照片。拍攝者顯然在對面樓上用長焦專業相機拍攝,很多都是連拍,雖然隔了一層玻璃窗,又因遠距離讓照片似乎蒙了一層紗,但在上午的陽光映照下,還是非常清晰地看出嶽詩經和一名年輕女子的親暱,他們擁抱著,女子背對鏡頭脫下套頭的上衣,只穿胸衣倒在床上,然後嶽詩經上前拉上窗簾。

我拿出一隻煙,叼在嘴裡,一手玩著打火機,趁他們不注意,我用手機拍下現場。

“裡面一共六十四張照片。除了發你郵箱的那兩張,我沒有另外拷貝,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老四從相機裡取出存儲卡,揚在空中,等著嶽詩經拿錢。

我攔住嶽詩經,對老四說:“我需要你寫一個單據,寫明收到勒索款三萬塊錢。我們三方簽字,見證才成立。”

對方的眼睛變窄,“有意義嗎?”

“把真名寫在單據上就有意義。我要看你的身份證,確定你的名字。”

“要是我不給你看呢?”

“那你拿不到錢。”

老四的眼睛裡冒出了怒火,我們對視著。沒過兩秒,他就用手抓住了我的衣領,讓我雙腳離地,我想擺脫他的牽制,揮出的拳頭打在他下巴上,他完全無動於衷。

“沒人敢要挾老子,記住了嗎?沒人敢!”

嶽詩經在一旁努力調解,說我是金爺的人,不能得罪之類。那老四把我撞在牆角,灰土紛飛,我的頭很疼,被勒得喘不過氣來。

“去他媽的金爺!把錢拿來我就放了他!”

“別給他錢!”我尖著嗓子叫,“讓我做見證就按規矩來!”

嶽詩經手足無措,老四裂開嘴笑了,他鬆開手,我的腳著了地,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你這小雞子倒像個漢子。你倒說說為什麼我要籤這個?讓你一轉身把它交給條子當證據,把我送進監獄?”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從外地來不久吧?你知道金爺是什麼人嗎?”

他冷笑,“哼,難不成這社會還有黑社會老大?”

“可不敢這麼說。”嶽詩經忙說,“金爺是當今包青天……”

“沒那麼誇張。”我說,“我只知道一點,金爺做事不是憑法律,是憑良心。作為見證人,金爺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把約定當證據送人進監獄,除非那個人違反自己簽下的字,那就難保會發生什麼了。你不想寫,是想留後手吧?”

嶽詩經說,“我沒法付錢給沒誠信的人。”

老四臉色鐵青地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取出身份證給我看。他的名字叫師嘯,是千里之外的廣東人,32歲。他也勉強按照我的要求寫了一張單據,證明收到錢,給出9月10日——也就是昨天上午的照片。說明這是唯一照片,從此不會再因此事滋擾。

錢貨兩清後,老四大踏步離開了破屋。嶽詩經和我走回茶館,他開車送我回家。

因痛風躺在床上的叔叔正在看電視。本市新聞報道一起謀殺案,死者周明,嫌疑人被質量糟糕的監控錄像捕捉到了,在極為黯淡的燈光下,那個離開房間的身影,簡直就是個移動的陰影,完全看不出男女。警察尋找目擊證人。

我把五千塊錢和那張單據扔到叔叔面前。像倒掉的塔一樣大塊頭的叔叔吼叫起來,“你傻了嗎?說了多少遍,別跟勒索扯上關係,這是原則……”

我把師嘯的身份證號碼和地址寫出來遞過去。“幫我查查他。”

我有兩個長處:一個是無敵好奇心,凡事都想追根究底;一個是超強記憶力,過目不忘。

叔叔皺起眉頭,一邊繼續數落著“我不會給你收拾爛攤子”,一邊忍不住問,“他有什麼問題?”

“他的身份證應該是假的,另外拜他所賜,我頭上多了一個包。”

叔叔咧嘴一笑,“給我講講發生了什麼?”

我拿出手機,把偷拍的照片調出來給叔叔看。

“這個老四一舉一動都像大兵,力量和爆發力夠強,沒經過長期的軍事化管理怕出不來這個樣子,我猜他以前當過兵——最少4、5年前,他的白皮膚說明他轉業有段日子了。他眉眼舒展,這幾年過得應該不錯。”

“你想查他什麼?”

“一個過得不錯的人好像沒必要為3萬塊錢冒這個風險,他不老實,我怕他要的大頭在後面。”

叔叔給公安的朋友打了個電話,報上身份證號碼,讓查一查師嘯。然後大粗手指停在一張照片說:“這個人我見過。”

“他叫嶽詩經,是付錢的。”

“嗯,嶽詩經……沒錯,他是銀行支行的一個副行長,是區荷的老公。”

區荷,我驚了一下。在這個城市,區荷算得上赫赫有名,據說她出身貧寒,經過刻苦努力,十年前成為富商,後來進了仕途,如今是炙手可熱的副市長,常常在市電視臺新聞節目露面。雖然人到中年,仍難得的美麗優雅。

“區荷今年做市長的呼聲很高啊,還有一週任命就塵埃落定了,她家老頭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問題,那是得要了命。”叔叔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哦,”我說,“難怪她老公急著蓋住這件事。”

“他家老頭沒啥能耐,年輕時靠老子,老了估計就得靠老婆了。”

公安局的朋友回了電話,說師嘯的地址和身份證號碼沒問題。我看著叔叔手機裡剛接到的師嘯的身份資料照片,的確是本名。他在5年前因為意外殺人退伍,後來因證據不足脫罪。

“罷手吧,以後不要再摻合了!”叔叔說,“我猜這事沒完,那些勒索人就像陰溝裡的老鼠,怯懦狡猾又陰險,很難抓住,煩得很。”

我不覺得煩,師嘯若是老鼠,我有興趣做只貓。

宅男的好處是有機會認識網絡高手,我拜託認識多年的一位黑客朋友幫我查師嘯的資料。

下午四點四十分,我走進區荷和嶽詩經所在的國秀小區,那是一片高檔小區,區荷家住的是六樓中的三樓,三室兩廳,落地飄窗,窗簾緊閉。

我尋找偷拍者的位置。按照照片中的角度,南邊隔了一條甬道的,正對著的鄰樓四層的401嫌疑最大。

我去了物業處,萬幸的是,那樓房401託管給物業處代為出租。我藉口想租,要看房,一個二十幾歲的少白頭物業人員讓我等一等,他先要電話催安裝攝像頭的工人快點來。

“小區統一換攝像頭。”他對我解釋說,“升級成高清的。一週前拆了舊的,這兩天新的要全到位。”

“我要去的那個樓附近都裝好了嗎?”

“哦,東南角那一片昨天下午安裝的,不過得等全部都到位了,才能一起開通使用。”

401的房子很寬大,應該是與區荷家相同的格局,屋子裡空空蕩蕩,並沒有傢俱。我站在客廳北窗前,確定了這裡就是拍攝嶽詩經出軌現場的唯一位置。

少白頭說這兩天除了我並沒有帶人進此房,我看了看門,這種鎖是很容易被偷偷打開的。

黑客朋友來電話,告訴我從航空和酒店得到的記錄,可知師嘯三天前從廣東飛到X市,入住開發區一家快捷酒店。另外查到師嘯是個炒股高手,這幾年還做過莊家。

一個玩千百萬投資的人,為了三萬下三濫去勒索,從邏輯上講不通。

三天前他從千里之外趕過來,昨天上午拍了照片,今天勒索拿錢——如果沒有內線,他一個人是做不了這事的。

我離開國秀小區,開著叔叔那輛破吉普趕往快捷酒店。路上,接上了在家休班的楊大頭,他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鄰居,刑警大隊的刑警。

“阿城,我可以幫你,你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我保證,如果有大事,你會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警察,你有機會立功。”

“唔,大事的可能性大不大?”

我對他笑了笑。

那快捷酒店在一條巷子裡,樓房外層塗成米黃色,經歷歲月,米黃色已經褪色,與周圍的新樓房相比,灰撲撲的不顯眼。門外零落停著幾輛車,門口有紙牌印著“有小時房”的大字,看來生意不好。

我們推門進去,門廳不算大,左邊有一排沙發,坐著兩個侃大山的閒人。服務檯上有一位女服務員,穿著整齊,長得很漂亮,懶洋洋的快要睡著了。

楊大頭拿出刑警證:“警察辦案,查查師嘯在哪個房間,老師的師。”

女服務員頓時緊張了起來,她翻出登記本,說:“206號。”

“他自己來的嗎?”

“9號他和一個女孩一起來登記的,那位女孩住208號,叫牛紅。”女服務員指指登記本,顯露出好奇的興奮,“那晚我值班,師嘯登記後,和女孩一起上樓,女孩裹得很嚴,我沒看到臉,我記得師嘯的樣子。”

“他現在在房間嗎?”

“是的,剛才他讓我叫了出租車,說再過十分鐘要出門。”

大頭和我對視了一眼。

女服務員期期艾艾地問:“他是不是……逃犯?”

大頭嚴厲地說:“不要亂猜,不要對人提起我們的調查。”

“是是,沒問題,我不會說的,警察哥。”

我們進破吉普車裡等待著,我戴上墨鏡和帽子。片刻後,師嘯果然出來上了一輛出租車,我們遠遠跟蹤著。

在一個熱鬧的十字路口,師嘯下了出租車,馬上上了一輛黑色轎車。楊大頭打電話給交警,報上黑色轎車的牌照,問車主是誰。聽到回答後,他看著我,眼神不太對。

“誰的車?”我問。

“副市長區荷的,你到底在查什麼?”

我點點頭,“這傢伙果然沒遵守見證約定。”

區荷的車開得不快,在過了三個路口後,車停了,師嘯下車,拎著一個黑色的手提包,馬上上了一輛路邊停靠的出租,開走了。出租開得非常快,我們被紅燈截住了一下,已經失去了目標。

楊大頭說:“要查那車去哪裡,我就得彙報為什麼查了,你告訴我你在追什麼?”

我想了一下,拒絕了,還不到警察介入的時候。我把楊大頭扔在路邊,許諾以後請他喝大酒,踩油門回到快捷酒店。

從現在的情況可以判斷,師嘯炒股失敗了,虧空嚴重,於是他設計了一齣劇,讓帶來的女孩勾引嶽詩經,他則安排好偷拍。照片到手後就訛詐嶽詩經,當嶽給了錢就坐實了他承認出軌的事實。師嘯再聯繫區荷,把照片出示給她看,他知道她絕對不會想要把這件醜聞公佈出去,於是又從區荷那裡拿到一筆錢。

至於給他通風報信的人,也許是區荷的政治對手?

我思量著違反見證人簽約的人該如何懲罰,訛詐的錢是一定要讓他物歸原主,還要讓他記住這個教訓,讓他永遠不能再勒索。

女服務員似乎很期待我回來,一副好戲將近的樣子。我說:“帶我去208號。”

當208號門打開的一瞬間,我知道自己判斷錯誤了。

那房間裡站著一個驚訝的17歲女孩,叫牛紅,身材很好,但臉上疤結橫生,顏色赤紅,堪稱恐怖。

女服務員顯然也吃了一驚,隨即擺出公務臉,半解釋半威懾道:“警察查案,請配合。”

我謝過女服務員,請她離開,關好門,對女孩說:“我叫金長城,不是警察,是見證人。你和206的師嘯是什麼關係?”

牛紅怯生生地說:“他是我哥哥。”

“你們不是一個姓。”

“他跟爸爸姓,我跟媽媽。”

她緊張的快要哭出來,我請她坐到椅子上。和緩地問道:“你知道你哥哥在做什麼嗎?”

她蜷成一團,說:“我不知道。他到哪裡就帶我到哪裡,因為他怕我被人欺負。每個人看到我都害怕,我不敢出門……”

“你被燒傷過?”

“燒傷,加上整容失敗。”

“是意外嗎?”

“其實不是,我父母和人起了商業糾紛,那人偷偷給我家點了火,我當時在家,看到他在點火,可惜沒來得及跑出去,就……變成現在的怪物。”

我沉默了,嗓子哽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能說話。

“二十年前,我父母在火災裡去世了。要是他們能活著,就算變成比你奇怪的樣子,我都會覺得自己是最幸運的孩子。”

她的臉抬高了一點,看著我。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純淨透亮。

“你的眼睛很漂亮。”

她低下了頭。

我看看時間,晚上7點半鐘了,師嘯隨時可能回來,我得抓緊。

“能告訴我,你哥哥從什麼時候開始炒股嗎?”

“五年前吧,他退伍以後。”

“五年前他殺過人對嗎?”我知道這句話對小姑娘有些殘忍,但忍不住不問。

牛紅拼命搖頭,“他不是壞人,他不是故意的。是那個人太壞了,那個人把我家房子燒了,我親眼看到他點火,他也看到我,但他還是點了,他恨我父母,是想要燒死我的……可是他找人做了偽證,證明他不在現場,不管我怎麼指認他,就那麼無罪釋放了。我哥氣不過,和那個人吵架,兩個人打起來,我哥也受傷了,那個人重傷,後來他搶救無效死了……”

“你哥怎麼會脫罪?”

“是恩公幫了我哥。”

“恩公是誰?”

牛紅搖頭說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哥最近股票虧本了?”

“他從不和我談工作。”

“你們外出都住快捷酒店嗎?”

“嗯,我哥哥是個節儉的人,他告訴我,我們發財了也不能浪費,以後可以幫助需要的人。”

“他是個好哥哥嗎?”

“是,我父母這兩年相繼離世,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他努力賺錢,是為了能幫我請到最好的老師,不出去上學也能受到最好的教育,他準備帶我去國外整容,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我一時無語,也不忍心再破壞她的哥哥形象,便起身告辭。

“金……金先生……”

我走到門口時,她在背後叫住我,“我哥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她的手機響起來。她看了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背轉身接起來。

我走到窗口,拉開緊閉的窗簾一角看著外面,注意力全在通話上。

小姑娘驚呼:“為什麼?”對方又說了很多,我聽到小姑娘聲音哽咽,“我都不要,只要你回來。你到底要去哪兒?”

我轉過身,牛紅抓著掛斷的電話,好像溺水的人抓著稻草,她紅著眼睛求我幫幫他哥哥。

“你哥在電話裡說什麼?”

“他說給我訂了明天的機票,讓我自己回家,告訴我家裡的銀行卡放在哪裡,說他的錢已經委託給可靠的朋友轉交給我,會讓我一生無憂,說他以後是個罪人,可能再也……再也不能見我……”

她哭得說不下去。

“他在哪裡?要做什麼?”

“他什麼都沒說就掛了電話。我很怕……”

“等我。”我快步離開。

下樓時我打通了楊大頭的電話,讓他查那輛帶師嘯的出租車去了哪裡,他回說剛剛利用私人關係查到,師嘯在開發區環島下了車。我呼了一口氣,就知道大頭也是個好奇的傢伙。

“跟我一起去開發區吧,現在。”

大頭說接了其他出警任務在路上了,走不開,問我是不是惡性案件,要不要彙報上級派同事去,我嘆口氣,出警需要證據,可我現在啥也說不清。

八點十分,車到了開發區環島。環島東北和西北都是一些街頭小店,西南有座五層商廈,底層是超市,上面有各類美食、電影院、遊戲廳,東南是座不起眼的小山,長了些林木,據我所知,由於某部門不力,那座山上佈滿了塑料垃圾,平時基本無人光顧。

我環視周圍,商廈燈光璀璨,襯得對面的小山更幽暗。開車沿著山周圍轉了一圈,沒有什麼異常。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沒有路燈的山像一團沉默的黑影,我猶豫了一下,順著山西側的小徑走上去。

手機燈光照著路,沒幾分鐘我就爬到山頂一塊突起的石頭上,四下望去,山靜林靜。商廈和馬路的喧譁也像隔了好遠。

我坐在石頭上,回想著整件事,打開手機重新看中午交易的照片,一張張放大了細看。

一張翻拍的出軌照讓我停下來,突然想起物業少白頭說,一週前所有舊的攝像頭全拆了,昨天下午他們安裝了新的。在照片的角落裡,那個即使放大也微不足道的馬路上的攝像頭分明在目。

這不是昨天上午的照片,而是今天上午的。

我的腦子炸了一下,還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我從山東側慢慢下山,這一側燈光更暗,走到山腰位置,聽到傳來微弱的呼救聲。我穿過雜木和白色垃圾袋走過去,在手機光線下,驚訝地看到師嘯斜倚樹木,胸前和手臂的傷口汩汩流著血,看起來已經虛脫,周圍並沒有人。

我馬上打了報警和急救電話。檢查傷口,似乎是刀傷,我把他放平在地上,儘量止血,一邊追問他是誰幹的。他處於半昏迷狀態,只喃喃呼救,不回答我的話。我翻了他的口袋,沒有發現手機,也許被兇手帶走了。

警察和救護車連接趕到,不斷打我電話確定具體位置。我一直對師嘯講話,想阻止他進入昏睡。

感覺過了好久,大手電的光束終於照過來,警察和醫生同時來了。在他們圍住師嘯檢查的時候,我藏住自己,穿過叢林狂奔下山。

師嘯在之前幾分鐘已經不再出聲,他的氣息微弱,失去了意識。不管他能不能搶救過來,我都知道自己將被調查,搞不好還會被當做嫌疑犯,但我不能在警局拖延時間,我得抓緊找到答案。

開車的時候我給叔叔打了一個電話,說明了一下情況。叔叔在電話裡咆哮,我果斷掛斷了。

我把染血的外衣扔在車上,走進快捷酒店。服務檯已經換了一個年輕姑娘,她正在打電話,沒有在意我。

我敲208的門,門很快打開了,我進屋,反手關了門,盯著牛紅說:“你哥哥受了重傷,現在在醫院裡,可能有生命危險。你必須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才能幫你哥哥找到兇手。”

她睜大了眼睛,一半是悲傷一半是恐懼,雙手在胸前蜷縮抓在一起。

“你知道兇手是誰對嗎?”

“我不知道。他在哪個醫院?我要去看他……”

我嘆口氣,帶她下樓。猜測他們會把師嘯送到離小山最近的醫院,便開往那裡。她看到了車裡我染血的外衣,顯得很惶恐。

“我看到你哥的時候他已經半昏迷了,身上被紮了不少刀,就算我盡力止血,還是……現在警察可能會把我當成兇手。”

我側目看了一眼,路燈映照下,她臉色緋紅。

“你哥哥今天上午做了不好的事情,你知道吧?”

“我……那也是別人讓他乾的……”她哭了起來。

“你參與了?”

“……哥哥求我幫忙,說他要還人情,讓我脫衣服擺個樣子……我好害怕……”

這麼說,上午的照片是擺拍的,所謂嶽詩經的情人扮演者就是牛紅,難怪所有她的照片都是背影。嶽詩經為什麼要拍這樣的照片?為什麼要製造一個讓我見證的勒索事件?為什麼說這是昨天上午拍攝的?昨天上午究竟發生了什麼?

等紅燈的時候,我查了一下手機新聞,蹦出來的是昨天上午周明被殺,尋找目擊人。我又給叔叔打電話,告訴他勒索局是假的,讓他搞清死者周明和區荷夫婦的關聯。

“你是說區荷夫婦殺了周明,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據,聯手做了勒索案?”叔叔雖然對我的妄為餘怒未消,還是很有專業敏感性。

“對,我懷疑區荷夫婦是殺周明的兇手。他們為什麼要殺周明,一定有潛在原因,如果能搞清那個,也許能找到師嘯被殺的原因,我就能脫罪了。”

叔叔說了句明白,收了線。

我的心踏實了一點,問牛紅,“你哥哥在廣東,怎麼會欠區荷他們人情呢?難道……那個恩公到底是誰?”

“我沒有見過他,只聽哥講過,他是我哥剛參軍時候的領導,很喜歡我哥。我哥被抓起來以後,恩公請律師為他辯解,變成意外死亡案件,還幫我哥付了鉅額賠償金,後來又讓他去學習股票,才有了我們的好生活。”

“他姓岳?”

牛紅想了想,應了一聲。

“你哥想要報恩?”

“是,哥哥常說,如果不是恩公,他會被判死罪,他願意用死還恩公的情。”

車到了環島醫院,我停在院門外。牛紅看著醫院急救室雪白的燈光,開車門的時候畏縮了一下。我取出為對付霧霾準備的乾淨大口罩,遞給她說:“大眼睛,我不能送你進去了。”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戴上口罩,往急診室跑去。

叔叔來電話,說沒發現區荷夫婦和周明有什麼關聯。周明是個混混,曾因為在S市拉皮條,被抓過幾次。如果硬要說關聯,區荷曾經在S市上過大學。

我想了想,打電話給楊大頭。

“怎麼回事?你殺人潛逃了?”大頭劈頭問道。

“當然沒有。你仔細聽說我。在多年前,區荷在S市上大學曾經做過暗娼或者交際花,周明為她拉過皮條。當週明知道區荷成為副市長後,找上門來勒索她,以曝光事實威脅她給付鉅額金錢。區荷和她丈夫很緊張,她的妻管嚴丈夫嶽詩經對軍區的父親說有人惡意勒索,自己和妻子的人生就要變成笑柄。他父親派忠心的師嘯出馬,揹負恩情重債的師嘯帶著妹妹趕過來,嶽詩經也許想讓師嘯嚇住周明,但是顯然事情沒有得到解決。昨天上午,嶽詩經在和周明接洽時殺死了周明……”

在我敘述的過程中,大頭不斷嚷著“什麼”“怎麼可能”,且聲音越來越大,我吼道:“你還想不想聽了?”

“好,你說你說,洗耳恭聽。”

“有些涉及見證人的部分我就不說了。總之,嶽詩經和師嘯想要設一個局,讓嶽詩經有強大的不在場時間證明,必要時甚至準備以師嘯入獄來證明不在場的確鑿性。為了加強說服力,他們還請我做了見證人。可惜當時在周明兇案現場,有目擊者發現了嶽詩經,這個人想要以此勒索嶽詩經一大筆錢。嶽詩經夫婦發現,唯一永絕後患的方法就是殺了那個勒索者,他們讓師嘯出面約勒索人到小山上,表面說付勒索金,其實讓師嘯殺人,沒想到師嘯反而被殺,那人拿著錢跑了。”

“那人是誰?”

“這是你的工作。”

“你玩我呢?我上哪兒找去?”

“你要找昨天上午周明所在的賓館裡出入的人,他是個體格非常健壯的男人。”

“你這些話都是有證據的吧?”

“你能找到這個人,其他證據我幫忙落實。我保證過有大事第一個告訴你,你立功的時候到了!”

楊大頭罵了句髒話,掛了電話。他在特別激動的時候總會飆髒話。

三天後,事情完美收宮。

楊大頭查到周明死時旅館的保安正在值班,他是個練過多年拳擊的大塊頭。追到保安宿舍,發現他已經潛逃,最終在六百里外的一個車站抓到,供述如我所說。

嶽詩經作為過失殺人犯已經被拘留。

區荷停止公職,接受調查。

師嘯內臟受損,失血過多,憑藉良好的身體底子,兩天後出了重症監護室,脫離了危險。他準備再恢復一段時間,就帶妹妹回廣東。

楊大頭立了功。

我叔叔的痛風好一些了,能出門四處見朋友,照常大酒大肉。他現在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見證人後繼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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