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血月亮下,宮廷里亡靈縈繞——選自中篇小說《麒麟》

朱大可:血月亮下,宮廷裡亡靈縈繞——選自中篇小說《麒麟》

永樂十二年隆冬(1414年12月)

海上航行的歲月是單調而兇險的。雖然艦隊沒有進入颶風中心,卻還是被風暴的邊緣擊中。暴雨打溼了麟的美麗皮毛。這跟草原雨季的暴雨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大地”一直在晃動,許多水手們都在劇烈嘔吐。麟遠遠望見馬船上的獅子,在鐵籠裡不安地迴旋,而斑馬則驚慌失措地大叫。鴕鳥搖晃著細而彎曲的脖子,然後倒在地上,彷彿陷入暈眩之中。麟先是試圖靠著桅杆站立,但仍然無法穩定重心,只能順勢躺下,從乾草堆裡眺望那些狼狽的事物。帆具手在努力降下巨帆,幾個沒有經驗的年輕水手掉進水裡,瞬間被洶湧的大海所吞沒。

和大人為麟打開了柵欄的大門。在沒有風浪的情況下,它可以在船上自由行走,觀看那些海上風光和船內人事。

船上最吸引麟目光的,是那些嬉戲在後艙上層的小太監們,那些男孩總是像女孩一樣蹲著小便,因為他們沒有雞雞。其中那個名叫九寶的男孩,容顏俊秀,眉眼細長,而且性情極其溫順。和大人喜歡把他帶在自己身邊,擁抱和親吻他,玩弄他的招風耳,就像玩弄一對紙鶴。九寶在玩耍手裡的木刀,而鄭和在玩耍他的耳朵。

麟喜歡看到這種溫情脈脈的場景。她惘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死於一場激烈的奔跑。黑皮膚的獵手們抓住他,用粗大的繩索把他固定在大車上。他劇烈跳動的心臟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靜止,在胸膛裡劇烈地爆炸,猶如一枚憤怒的炸彈。麒知道,父親是所有草原烈士中最高貴的一位。他死於對自由的固執信念。

風暴剛剛離去,寶船上又出現來歷不明的瘟疫。許多士兵病倒了,醫官束手無策。他們焚燒艾草,把醋液煮沸,還用生石灰消毒,但都無濟於事。道士們開始畫符作法。他們在紙上描繪一些奇妙的符號,然後點火焚燒。符號在火焰裡舞蹈和旋轉,像一些甦醒的精靈,最後以灰燼的方式躍入水中。據說那是一種厲害的藥劑,由醫官分送給患病的士兵飲服。一些人奇蹟般地恢復了健康,而另一些人則在服藥後迅速死去。

九寶也病倒了,而巫術沒有發生作用。和大人正在舵室裡跟主副舵手討論洋流、風向和航道,聽到這個噩耗,頓時臉色大變。他急切地走下樓梯,奔過長長的走廊,推門進入自己的臥室。九保面色慘白,躺在象牙大床上,已經陷入昏迷狀態。和大人心如刀絞,一把推開束手無措的醫官,緊緊抱住九寶弱小的身驅,猶如抱住一隻蠶蛹。九寶在輕微地抽搐,唇色青紫。和大人像女人那樣哭泣起來。

馬歡叫來了阿訇,他在吟誦超度靈魂的經文。麟的腦袋停留在和大人的舷窗外。她看見在九寶在他懷裡停止了呼吸。他的靈魂從鼻孔裡飛出,縈繞在和大人胸前,像小鳥一樣不願飛走。和大人的心劇痛起來,猶如刀絞一般。麒為此發出了長長的嘆息。她對九寶的靈魂說,來吧,住到我的脖子上吧。我的脖子很長,可以安放成千上萬個亡靈。

和大人屏退眾人,親自為九寶沐浴。他用海水擦拭他蒼白而發青的上身,就連五根細小的手指都仔細擦過,每個指甲的縫隙都被清洗。褪下褲子時,和大人看見了他被淨身過的下體,疤痕已經褪色,跟大腿的膚色接近,看起來如此無辜、純潔,猶如天使。和大人再次失聲慟哭起來。他輕撫那處創傷,淚如雨下。

馬歡在屋外徘徊,露出萬分焦慮的神色。但他不敢走進屋去,麟知道他的心思。這是和大人的最高機密。他只是機密的守護者,而不是干預者。他必須恪守自己的本分。

朱大可:血月亮下,宮廷裡亡靈縈繞——選自中篇小說《麒麟》

天亮起來的時刻,九寶的葬禮在甲板上簡單舉行。按照穆斯林的習俗,他的身子被裹著白布,連同那隻象牙大床一起,被眾水手送入了大海。它在水面上漂浮片刻,彷彿在做最後的道別,大量的桃花水母簇擁在床邊,體態晶瑩透明,在水中游動,宛如怒放的花瓣。它們像水妖那樣唱出三個音符的哀歌,然後跟九寶一起,被泛著白沫的海浪埋葬。

和大人沒有向屍體告別,他害怕這種永訣的場面。他蜷縮在另一張更寬大的床上,跟其他幾名小童彼此相擁,悲傷而疲憊地睡去。馬歡在門外默然守候。九寶的亡靈沒有離去,在走廊上玩耍,沿著天花板飛行,吹滅所有的油燈,又逐個點亮它們。他沒有被自己的死亡嚇住。他興高采烈,彷彿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

馬歡回到自己房裡,開始用柔軟的毛筆記錄這些時光。黑色的字跡依次在紙上顯現。麟無法懂得那些文字的含義,但她能看到,從那些燃燒的文字裡,迸發出了一些令人感傷的物質。它們越過油燈,飛向了沉默的大海。

麟已經五個太陽日沒有進食了。她飢腸轆轆,被食物憂鬱症所糾纏。她不喜歡那些潮溼和發黴的乾草。她無精打采地躺臥在草堆裡,失去了觀察世界的全部興趣。麒麟奴們有些焦躁,擔心麟會生病。他們找不到新鮮的金合歡葉,甚至沒有新鮮的藍花楹葉、香腸樹葉和燭臺大戟的葉子。

麟發出了沉默的抗議。她躺臥不起,整條寶船都被驚動了。士兵中出現了一些騷亂,說是和大人病危,麒麟與之感應,也已病入膏肓。錦衣衛開始四處捕人。這時馬歡出現在麟的面前,帶來一小袋了餵馬的豆餅。

他把餅子掰碎了放在麟的面前,對她說,我知道你。麟的鼻子聞到一股經過發酵的豆香。她嘗試了一下,覺得還算不錯,雖然它是一種低賤的馬食,但好過發黴的乾草。她打了一個響鼻,算是對馬歡的謝意。鼻涕噴了馬歡一身。

馬歡有些不悅地責備說,你真臭,你是個被寵壞的長脖子。他開始學著像鄭和那樣撫摸她的脖子,就像撫摸男人的寶器。麟驕傲地看著她的人類朋友,開始憐惜他的孤獨。哦,他多麼孤獨,像狗一樣溫順地跟著鄭和,卻得不到他的愛撫。

但麟沒有料到,和大人很快就從九寶之死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他回到舵樓最高層,遠眺變幻莫測的大海,向舵手發出新的指令。他還召集會議,向那些海軍軍官們發火,撤除了一個叫做唐敬的指揮的職務;他還抨擊錦衣衛過度執法,逮捕了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以致寶船無法正常航行。他高舉寶劍和皇帝的聖旨,逼迫那些下屬服從他的意志。他恩威並用,最終排除了船務上的各種麻煩。

馬歡始終站在他身後,像一個沉默不語的影子。當眾人都退下之後,和大人轉身對馬歡說,我的孩子,我觀察你已經很久了。從今天起,你不僅是我的翻譯,而且還是我的隨從。我要你陪伴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馬歡的臉上浮現出難以抑制的喜悅。他彎腰作揖,把臉埋進了寬大的衣袖裡。麟知道他在喜極而泣。和大人輕撫著他的頭髮。麟在遠處靜觀,用舌頭逐個捲走那些爬行在嘴邊的草原飛蝨。那是她身上常年的寄生物,但此刻她已無法忍受它們的騷擾。它們行為粗鄙,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

艦隊停靠港口的時候,一個來自古裡的分艦隊匯合進來,又一隊赴北京朝貢的使節團登上寶船。船上出現了三名突厥女眷,據說是總督的親戚,打算去看看東方的瑰麗風景。但船上的風景已經令她們著迷。她們愛上了和大人,說是要一起成為他的夫人。這件事很快成為水手們的談資,他們偷窺三個美女的放浪舉止,竊竊私語,在船員間散佈桃色新聞。

和大人沒有在意這些變化。他閱歷廣泛,美麗的女人從身邊經過,猶如流水一般。他跟她們一起飲酒擲骰子,賭幾把銅錢,摟著她們的細腰,說中國宮廷的色情笑話。馬歡翻譯這些段子時,兩腮漲得通紅,彷彿已經被情色的語義燻暈。女人們格格大笑。

馬歡的出現,分散了三個女人的視線,其中有一個女人開始追逐馬歡,當眾抱住他的身子索愛,馬歡嚇得全身顫抖,躲到和大人的身後。鄭和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些異邦女子,果然不同凡響,不僅比中土女人美麗,而且比她們更加天真可愛。

在寶船上所有女人中,麟更關注的,是那個叫做鳳梨的疍女。她是隨船的歌伎,舞技驚人,在臺上風情萬種,笑靨迷人,而一旦走下舞臺,眼神立刻變得憂傷起來。她喜歡獨自靠在堅實的船幫邊上,面朝大海,長達幾個時辰,儼然一座柔軟的石像,任憑光影和海風從身上流過。

麟有時會走到她的身後,俯瞰她的長髮和後背。鳳梨沒有理會她的親近。麟知道,她的眺望就是思念。她曾經告訴一個水手,她有一個戀人,被當作人質關押在泉州府監獄裡,而她則生活於那個男人營造的情感監獄,難以自拔。她甚至從不正眼看一下和大人——這寶船上最迷人的男子。

鄭和並不介意此事。他對美麗的女人沒有興趣。他專注於航海事務,謀劃對途中所經國家的征服。麟知道他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征服者,他的艦隊擁有船隻四十多艘,二萬七千名士兵和水手,所到之處,沒有任何人膽敢反抗。他們被天神般的龐大船隻所震撼,屈從於他們看到的異象,以為來自天國,而和大人則像降世的天神,微笑著下船登岸,會見那些態度謙卑的國王,向他們贈送大明皇帝的禮物——青花瓷器、綾羅綢緞、烈女傳和大明黃曆。其中烈女傳是供人逗樂的,而黃曆則是用來制定農事標準的。

和大人用這些禮物展開貿易,換回朝貢的使節,以及各種地方特產,例如寶石、珍珠、玳瑁、珊瑚樹和龍涎香之類。龍涎香的意思,是“用龍的唾液製成的香水”,但其實它只是巨鯨的嘔吐物而已,雖然臭氣熏天,卻可以製成世界上最芬芳的精油,於是它被列入優先採購的清單。

據船上的錦衣衛軍官說,朱棣的愛妾瓊妃,最喜歡這種嘔吐物,她每天都用它塗抹玉體,令其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香氣。麟後來才知道,她用這種方式征服了皇帝,讓他每天都至少昏迷兩三個時辰。麟惘然想道,不知自己的嘔吐物有沒有如此功效。於是她開始羨慕巨鯨了:這是多麼偉大的海獸,就連嘔吐物都能成為人類的寵愛。跟巨鯨相比,麒麟只是一種帝王美學的擺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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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十三年仲春(1415年4月)

麒在宮廷裡隨意行走,在牆垣和樹幹上蹭癢,把屎尿撒在它想嘲弄的地點。麒發情的時候,兇器無恥地放大,長達數十尺,令人目瞪口呆。他在園裡四處放肆地走動,宮女們痴痴地望著那巨大的傢伙,不禁掩口而笑。宦官們很生氣,用長竹竿驅趕他,要把他弄回花園。但麒變得性情暴躁起來。它踐踏那些花草,撕扯那些樹木,撞壞紅色柵欄,卻沒有人膽敢傷害他,因為他是上天派來的神獸。他的生死,就是朝廷的生死。

皇帝在北京和南京兩地辦公。他的計劃是在原來忽必烈汗的宮殿舊址上,以中軸線為核心向南擴張,依照金陵故宮的制式,打造世上最豪華巨大的宮殿。數十萬工匠和民工在那裡日夜兼程,而皇帝本人則隨身帶著寵妃,統領大軍,展開徵討瓦刺的戰爭,把其他家眷都留在舊都金陵。

皇帝的勤勉給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征伐北方的蒙古人,他要營造長城,修建紫禁城,啟動皇陵工程,疏通京杭大運河,委派鄭和下西洋推動朝貢貿易,編撰卷帙浩繁的永樂大典,據說多達二萬二千九百三十七卷。為防範失蹤的建文帝捲土重來,他還組建特務組織錦衣衛,甚至親自設計華麗的制服和武器。這些聲勢浩大的事務,成為皇帝的行政重負。他在帝國的大地上不倦地奔行。

麒不喜歡這座陰森的廢都。這裡到處都是亡靈,像百姓一樣熱愛群居,數量巨大。它們喜歡簇擁在兩座高牆的夾縫裡,那裡永遠無法被陽光照亮。它們也聚集在寺院、池塘和山谷裡,停棲在牛欄、馬槽和豬圈的深處。而那些性格奔放的亡靈,有的則漂浮於白晝的街道上,與花轎和馬車同行,甚至放肆地追逐那些年輕的纏足姑娘,掀起她們的頭巾與裙子,讓她們在尖叫中斯文掃地。

但亡靈的最大聚集地還是宮廷,因為本朝的皇帝殺人如麻。建文四年(1402年),今上奪取了親侄子的皇位,將宮人、女官、太監殺戮殆盡,一萬四千多人化為幽靈。每塊地磚下面,都有一堆宦官和侍衛的亡靈,像蚯蚓那樣扭成一團。它們喜歡在月亮升起的黑夜裡舒展開來,穿過磚縫,爬行在長滿青苔的路面上,曬著毫無溫度的月光。有的亡靈長得更像老鼠,它們由宮女變化而來,成群結隊地在下水道里遊行,繼而爬上後宮的屋樑,像生前那樣低吟淺唱,吱吱吱的叫聲令人心驚。

麒喜歡在深夜裡在太祖的舊宮附近散步。據說開國皇帝朱元璋就死這裡,眼下已經無人居住,所以成了宮內幽靈集結的廣場。它們分裂成三個派系,一個派系日夜啼哭,被稱為哭派,另一派系則喜歡讚美,被稱為贊派,第三個派系為數稀少,那就是怨派,它們絕不哭泣,一言不發,卻滿含怨氣和仇恨,熱衷於控訴皇帝的罪行。

泣鬼們大多圍繞在太祖皇帝幽靈的四周,以便尋求他的庇佑。麒夜間走過西宮時,還能聽到幽怨的泣聲,那是哭派在含蓄地抗議今上的暴力。麒知道,人類是宇宙中最擅長自我殘殺的生物。人類將進化的全部智力都用於這種殘殺。他們藉此證明自身的存在。殺戮是人類最本能的慾望,而宮廷是這慾望的最大源泉。它向人民作出了最高示範。

麒寧可傾聽御花園裡的蟾蜍叫聲,低沉、緩慢、從容不迫。那是一種身患重症皮炎的跳行動物,但在中國卻飽受尊敬,因為它們的最高領袖住在月球上,代表生命中永生和吉祥的力量。每當皓月當空,麒就會聽見蟾蜍仰天鳴叫,向月亮上的陰影致敬。

但太子告訴他,蟾蜍只是人類看到的假象。在月宮裡,蟾蜍王是跟他一樣的人形王子,他脫卸了蟾蜍的醜陋皮膚,擁抱自己的妻子嫦娥,在自己的流放者家園自娛自樂。他們的宮殿高大、明亮,寒涼似水,而在花園的中心,長有一棵巨大的月桂樹,由園丁吳剛負責看管。因為桂枝長得太快,他必須日夜修剪枝葉,不得有絲毫懈怠。

麒仰望星空的時候,總是會想到自己的妻子麟。他想她一定還在草原的中心地帶,像王后那樣體態雍容地奔行,跟金合歡樹交談,緬懷她從前的丈夫。但她終究會有新的長脖子丈夫。她是如此美麗,超越了雌性人類的典範嫦娥。她是無與倫比的草原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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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太祖開始,皇帝的女眷就不許走出後宮一步。她們是一些可憐的囚徒,彼此防範、競爭和陷害。後宮政治遊戲每天都在熱烈地上演,而麒在高瞻遠矚地靜觀。他從每一扇窗扉前踱過,眺望後宮的各種事變,對每個居民都瞭如指掌。他傾聽他們的心語,閱讀他們的舉止,辨識他們的言談,甚至窺視他們的性事,收集他們的全部秘密。只花了三個月時間,麒就成為後宮政治的最高知情者。但他是永遠沉默的深喉,他觀而不語,大智若愚。

皇后生前居住的坤寧宮,在行使過多次驅鬼儀式之後,變得比較清靜。麒喜歡在那一帶行走。遙看徐皇后亡靈的身影。她像生前一樣起居,對著鏡子化妝,用脂粉逐一抹去臉上的皺紋,又讓侍女拔去夾雜在青絲裡的白髮,形單影隻。剩下的時間,留給了三隻叭兒狗和兩隻波斯貓。她跟他們親熱,用前朝皇帝的名字呼喚它們,其中一條狗叫忽必烈,另一隻則叫窩闊臺。他們喜歡抱著皇后的腳足,把精液射在她的裙襬上,而她滿含喜悅,讚歎元朝皇帝們的淫亂能力。

省躬殿和乾清宮是今上的住所。朱棣從北方征伐回宮時,大多在這裡居住,與妃子們輪番親熱。他既要滿足愛妃的性慾,又要完成造人的使命,也就是製造更多的皇子。她們是他的子宮機器,而他是播種小孩的神器,雖然力不從心,仍要勉力而為。道士李丹陽進獻的壯陽紅丸,是點燃宮廷性慾的聖藥。朱棣不惜服用這種聲名狼藉的紅丸,為了帝國能延續千秋外代。年逾五十五歲的篡位者,擺出了征戰和搏擊的姿態。

小太監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替皇帝清洗下身,穿衣戴帽,抹除滴落在床褥上的穢物。這些小太監不僅被去勢,還被割走了舌頭。他們是上下都很沉默的一族,對皇帝的床幃密事緘口不語。他們還負責把受精的妃子逐一揹回西宮別院,讓她們肚子裡的胚胎茁壯成長。他們邁著沉重的碎步,穿過描金朱漆的楠木長廊,去安頓皇帝千辛萬苦種下的帝國希望。

一個叫做月妃的女人,已經為皇帝生了五個兒子,其中還有一對是孿生兄弟。朱棣為此給予她很大的關注。他派了九個御醫、十八個御廚和三十二名宦官,悉心服侍和監視月妃,以免她會偷吃什麼藥飛到月亮上去。

還有一位星妃,姿色美麗,卻生下一個臉上長滿肉葡萄的怪胎,星妃生怕被皇帝降罪,就命令宮人把嬰兒活埋在內花園的柏樹下。但皇帝得到告發者的檢舉,勃然大怒,以為她蓄謀殺死自己的兒子,於是下令逮捕星妃,用亂刀把她剁成肉醬,跟挖出的死嬰一起,由御廚烹製成肉羹,逼迫她父母分食。他們含著眼淚嚥下了女兒的肉身,然後雙雙吊死在柔儀殿的大梁上。皇帝就這樣堅定地捍衛著宮廷繁殖的權力,不許任何人染指和毀壞。

但到了麒入宮的年份,皇帝因紅汞中毒,雙手開始劇烈顫抖,牙齒也有脫落,有時說話都吐字不清,還出現了間歇性陽痿,太醫們對此束手無策。皇帝非常惱火,他連續殺了上百個御醫和民間名醫,仍然無法令自己持續地雄起。他只能承認這個悲哀的事實,每日飲服解毒藥湯,耐心地等待古方發生效用。但他從此仇恨一切膽敢佔有他女人的男人。

他把這種仇恨轉向了韃靼和瓦剌。他征伐那些蒙古草原勇士,用新式火器把他們驅趕到北方的荒漠。每一次征伐,都是一次針對男人的大規模殺戮。他收割戰俘的頭顱和陽具,猶如農夫在收割山坡上的野麥。麒悲哀地想,人類為什麼會對同類的器官樂此不疲?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就連那些宦官們都無法給出答案。

麒的長處在於他能夠跟所有亡靈和平共處。現在他們有了一個新去處,那就是他的頭顱和脖子。它們密集地棲居其上,猶如無數東非草原上的舌蠅,當它們的數量增致成千上萬時,重量就在累積中顯現出來。麒覺得頭顱沉重,脖子被拽向大地。他突然有了一種嗜睡的感覺。

這是典型的非洲嗜睡症的症狀。但他懂得,這不是舌蠅叮咬的結果,而是幽靈們在催眠。他雙膝發軟,緩慢地倒臥在草叢裡。他於半昏迷之中,聽見了亡靈們在耳畔歌唱。它們讚美皇帝的恩典,讚美痛苦的解脫,讚美偉大的死亡。

哦,這是來自贊派的聲音。麒努力思考著模糊的現實,並隨著這諛辭豐滿的歌聲,墜入睡夢的深淵。而在麒頹然倒下之後,亡靈們便飛了起來,彷彿是無數受驚的鳥雀,就連月亮都變成了血紅色。皇帝從龍床上醒來,看見窗外的血月亮,以為自己猶在噩夢裡奔逃。

小說首發於《天涯》雜誌2017年第6期

本文圖片皆來自互聯網

上傳與管理: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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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上古神系》為朱大可先生耗費20多年的研究成果。全書以跨文化的全球視野,運用多種學科工具,獨闢蹊徑地探研中國上古文化和神話的起源,發現並證明,全球各地的上古宗教/神話均起源於非洲,這是繼美國學者發現全球智人源於非洲、新西蘭學者發現全球語言源於非洲之後,第三個具有原創性的學術貢獻,有助於修正人類文化起源的傳統觀點,向西方主流人文闡述體系注入“中國元素”。這些觀點顛覆晚清以來的學界定見,為認識華夏文化的開放性特徵、傳承本土歷史傳統、推動中國文化的未來複興,提供了富有卓見的啟示,可視為1949年以來中國學術的重大收穫。

朱大可:血月亮下,宮廷裡亡靈縈繞——選自中篇小說《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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