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廁紙搶購的精神分析


朱大可:廁紙搶購的精神分析


廁紙是工業文明的產物,當然也是現代文明的生活象徵。新冠病毒疫情爆發之後,它最先從超市貨架上消失,由於體積龐大,它的失蹤變得觸目驚心。就連搶購者自己都無法解釋搶購的原因,彷彿中了一個古怪的魔咒。西方消費社會如此,日本、南韓、新加坡和臺灣也不例外。


跟中國大陸長大的居民不同,更具現代性的東亞居民,不僅搶購大米,還要搶購廁紙。顯示出奇妙的雙重慾望。香港旺角甚至發生三名歹徒放棄其他財物,單單搶走600卷衛生紙的奇案。


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延燒,在各國引發廁紙搶購,就連南半球的澳洲也無法倖免。一家向來以幽默頭條著稱的小報《北領地新聞》,在2月5日特別增印8頁空白版面,供讀者充當廁紙,有助於緩解這波“廁紙之亂”。總編輯威廉斯宣稱,“北領地居民現在非常需要衛生紙,所以我們滿足他們的願望。”這家報紙洞察了消費者的慾望。他知道,他們在重溫祖先以黃頁和報紙如廁的古典歲月。


廁紙在大災難中所扮演的角色,引發了我的無限好奇。它為什麼會在搶購清單上佔有頭條位置?它如此輕盈,卻又如此重要,彷彿重逾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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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科技史專家李約瑟指出,中國最早的廁紙,記載見於公元6世紀的《顏氏家訓》,此後,《元史》和《紅樓夢》都有使用廁紙的記錄。根據史書記載,在14世紀初期,僅浙江一省,每年就能生產上千萬包衛生紙。為了皇帝及其家眷,明朝皇宮甚至專門訂製了1.5萬張氣味芬芳的軟織物廁紙。這也許是古史上最高貴的廁紙,它們令叫化子出身的皇帝,上下前後都變得尊貴起來。


在皇帝的特權範圍以外,大多數普通中國人,還是習慣於使用廁籌來拭穢。在這種木質或竹製的小薄片尾部有一個小孔,繫上細繩,便可以掛在腰間。用完之後,只消在水裡漂洗一下,便可重複使用。小巧的貼身用具,製作和使用都很方便,成本低廉到可以忽略不計,直到20世紀上半葉,中國鄉村還在廣泛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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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中國人的簡易刮擦器不同,因紐特人更喜歡使用雪和苔蘚,維京人用羊毛,古希臘人用陶瓷碎片,古羅馬人用系在棍子上的溼潤海綿,法國貴族用蕾絲和大麻,英國貴族則用書頁(這個傳統後來北美殖民地得以發揚光大);法國富人更喜歡使用麻料、蕾絲或羊毛,猶太人用裝在袋子裡的小卵石和乾草。但跟這些物品相比,在亞洲、北非和中東的某些地區,右手被用來跟朋友握手,而左手則被騰出來用於拭穢,左派和右派的分工就這樣被確定下來。


基於天氣狀況或社會習俗,對付出恭的物品白名單裡,除了最便捷的清水,還有因地制宜的刨花、蕨類植物、植物皮、果皮、貝殼、樹葉、鮮草、乾草、繩子、沙子和土塊。在動物界,只有人類才會如此照料自己的後門。


在現代廁紙出現之前,美國人喜歡使用啃完的玉米棒子,有時也用舊抹布和舊報紙,19世紀晚期起,鑑於近代工業印刷術的發達,人們開始把用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的黃頁目錄作為廁紙,它不僅有幾百頁之多,而且還能掛在廁所的釘子上,在供眼睛消費之後,還有幸成了穀道口的黃色門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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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工業的目標,就是要改造後門的清潔方式。1850年代是家庭清潔的黃金十年,據說洗碗機和洗衣機都在這期間問世。1857年,美國人約瑟夫·蓋蒂(Joseph Cayetty)發明最初的板式衛生紙,將其產品命名為“治療用紙”,每包500張,每張紙上都印有Cayetty的名字。此舉具有明顯的自汙意味。儘管當時無人接受,他還是被追認為美國現代商業衛生紙的發明者。


1903年,位於美國費城的斯科特紙業公司(Scott Paper Company),買下一大批紙,卻因受潮而發皺變軟,無法使用。該公司創辦人阿瑟·斯科特(Arthur Scott)靈機一動,為紙張漂白,還在紙上打上密集的細孔,變成容易撕下的小片,再捲成小圓筒,推銷到商場、工廠、學校等場所作為廁紙,結果飽受歡迎,一年後便普及到尋常家庭,大幅提升了現代人的衛生等級。斯科特為這種紙起名為“桑尼衛生紙”(Sani-Tissue),此即現代捲筒式廁紙的真正起點。


耐人尋味的是,20多年以後,儘管發生1929年的經濟大蕭條,斯科特的工廠仍在高速運轉。這是美國人開始建立“廁紙情結”的重要證明。今天,這家公司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廁紙生產機構,擁有上百家子公司,亞洲的日本、泰國、馬來西亞、臺灣和新加坡,都設有它的分支機構,但它小心翼翼地繞開了廁紙生產的新興帝國——中國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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捲筒式廁紙在美國還是惡作劇的道具,被稱為“TP-ing”,深受叛逆少年的青睞。他們熱衷於將廁紙卷扔向汽車,樹木,房屋和花園,導致捲筒狀的廁紙鬆散開來,覆蓋住那些高大的對象,由此造成荒誕而驚奇的視覺效果。這種狂歡甚至延展到了球場,成為用來喝彩和慶祝的廉價道具。


當然,衛生紙的惡作劇,還應包括那些印有笑話、故事或政客形象的定製廁紙。我們已經戲謔地看到,現任美國總統川普就是美國廁紙上的主要形象之一,透過那些柔軟的紙品,總統大人享用了那些臭氣熏天的禮物。


阿瑟和斯科特的商業發明,引發出一個嚴重後果,那就是3.2億美國人,平均每人年消耗廁紙多達141卷,每週使用3卷,超過世上任何一個國家,其花費遠在牙膏與漱口水之上。正是這種“廁紙情結”,引發出嚴重的依賴綜合症,於是,廁紙從超市貨架的大規模消失,便成了測量“大規模恐慌”的一種消費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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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對恐慌性搶購有各種解釋,但人為什麼要率先搶購廁紙?在“廁紙情結”背後,究竟隱藏了什麼樣的心理動機?這似乎是一個難以索解的謎團。在我看來,廁紙是資本主義物品體系中最具戲劇性的角色,正是藉助對廁紙的佔有,人獲得了掌控消費物品的幻覺。


這種控制幻術包括三種要素:對於物品體積的空間控制、對物品存放的時間控制、以及對生活的品質控制。你甚至可以把它視為一種危機時刻的自我心理療法。毫無疑問,只有廁紙完全符合這樣的尺度。


在以廉價著稱的好市多(Costco)超市裡,堆放在貨架和地上的廁紙,多為30卷為單位的大宗包裝,只消兩三包就能塞滿汽車後備箱。它製造了人擁有“物體系”的龐大幻覺。這完全符合消費主義哲學的信念——以最少花費佔有最大量的貨品,而搶購就是要用最少的錢,迅速填滿家庭儲藏室空間。


廁紙也是可以長久存放的物品,它不會輕易變質和毀損,雖不是永恆之物,但紙的相對穩定的屬性,令其完全可以維持到疫情風暴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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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潔白柔軟的廁紙是“最廉價的奢侈品”,描述了資本主義消費生活水準的底線。在“居家隔離”的避役狀態中,性愛變得更加頻繁,出恭地點也變得單一起來,廁紙(這時候應該使用“衛生紙”這個同義詞)的大規模存在,令人在臥室和洗手間都沒有“後顧之憂”。廁紙反抗了病毒製造的汙穢現實,成為衛生、健康、安全和舒適的象徵。


這就是“控制幻術”的魔法,它令廁紙在恐慌性搶購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正是這魔法能安慰那些受驚的人們,令他們不至於被瘟疫逼近的壞消息擊垮。我要的不是廁紙,而是廁紙帶給我的全部安慰。廁紙搶購者如是說。


大米和手紙之所以在搶購風潮中扮演主角,是因為它們以隱喻的方式,參與到瘟疫年代的物體系敘事,它們是生命屬性——吃和用(進食和排洩)的總體性象徵。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向這兩種偉大的事物致敬。


人就此看見了一個生物符號學的閉環,猶如銜尾蛇(Ouroboros)製造的首尾關係。米在經過消化道的漫長旅行之後,將跟廁紙發生邂逅,互致最親密的問候。大米和手紙就這樣訂立了生死盟約。在人類物品史上,沒有任何一種相遇故事,比這更像一出令人發笑的喜劇。


本文圖片皆來自互聯網


上傳與管理: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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