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亞那:宗教的本質

桑塔亞那:宗教的本質

選自桑塔亞那散文集《人性與價值》,翻譯:陳海明、仲霞、樂愛國

經驗一次次地證明了培根的一句著名格言:“略知哲學,人的心靈傾向於無神論;深入哲學,人的心靈導向於宗教。”無論是什麼時代,那些最有學問的思想家總可以從當時本國的宗教裡找到某些自己可以接受的東西,並通過對宗教的詮釋和闡述,賦予其深刻而普遍的意義。即使是那些異教徒和無神論者,只要他們深入研究,不久就會轉變成為某一新教派的先驅者。其實,他們所反對的只是一種與其本性相背離的宗教,他們只是出於偶然而成為相對於某種傳統而言的無神論者,但在他們的靈魂中,卻強烈地渴望一種用自己的方式解釋世界的宗教。所以,他們的無神論以及對宗教的極力反對,歸根到底是他們思想中較為草率的部分;正是由於他們過於急躁而無法理解那種可憐的信仰,從而促使他們膽大妄為地將其否定掉。一些年輕的智者和老掉牙的諷刺家自以為是地聲稱發現宗教沒有科學根據——這連最瞎眼的人也能看出一半,他們這些人的啟蒙的確算不上什麼啟蒙;他們指出一些眾所周知的與宗教信條無關的事實,而不去探討產生出那些信條的思想習慣,以及那些信條的原本含義與真實功能。然而,正是這樣的研究才能使懷疑論者去面對人世間的神秘與悲苦,才會使他明白宗教為什麼能具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在某種意義上總共有如此巨大的合理性。

宗教已經成為最普遍的道德規範,成為藝術與哲學的主要對象,或許也是人類最大的幸福源泉,在這裡肯定共有某些合乎人性的、必不可少的東西。如果真是像胡克所說,沒有什麼東西會“像壞脾氣的宗教那樣的不客氣”,那麼,發著脾氣反對宗教幾乎同樣是一種反常。

在培根寫出上述至理名言的同時,他忘記加上:深入哲學而帶給心靈的上帝,完全不同於略知哲學而遠離的那位上帝。如果成熟的思考所產生的概念還不如渾濁的時間之水漂下來的概念,那真的是可悲,因為在那渾濁的時間之水中,傳統的東西與情感的東西已經完全混在一起。傳統的概念,如果是恰當的,就有可能被詩人所採納;但倫理學家肯定要加以提煉,而哲學家則會加以分解。無論哪一種宗教,如果它對於被其洗清罪孽的人產生親和力,並對於接納它的社會產生所需要的功能,那麼它就必然會與其他宗教發生矛盾,或許還會與自身發生矛盾。知識必然是互相聯繫的,而各種宗教正像語言必然是互相對立的。一個人信仰何種宗教,正好比他講何種語言,這是歷史的偶然。在少數情況下,人們在做了一次選擇後,也許可以通過克服某些困難進行改變,但即使這樣,他也只是採納一種更適合其個人性情的規範,而這種新規範基本上與舊規範同樣專斷。

要信仰宗教而不信仰任何具體的宗教,就像要說話而不說任何具體的語言,這都是不可能的。一位信使或一位導遊,他的語言也許的確不標準,帶有各地的口音,還雜有個人的特點;但是,這種個性化的南腔北調之所以能被聽懂,只是因為它與規範的語言有或多或少的類似,並且是從規範的語言中派生出來的。所以,那些頻繁地從一種宗教轉換成另一種宗教而失去其精神家園的人,往往會保持一種中庸的、混亂的和殘缺不全的信仰,這也許還會莫名其妙地被他們視作一切宗教的木質,他們對於一個完美的宗教所具有的那種高雅而淳樸的原聲幾乎已經淡忘。然而對這種人的心靈中所殘留的概念稍加思考便會看出,它們只是一些古老信仰的遺蹟,一些從一開始就無法被思想——即使是不帶任何教條色彩的思想——所磨平的皺褶。後來的人們,如果有任何宗教信仰的話,不是重回古老的具有權威的宗教,就是自發地投入到某種全新的、非常確定的宗教中去,投入到某種由新天才傳播並受到信徒狂熱崇拜的信仰中去。因此,任何有活力且健全的宗教都有一種標誌性的特質,它的威力就在於其特有的、驚人的宗教啟示以及那種啟示對於生命的特殊見解。它所展示的前景以及它所傳佈的秘密是另一個生活世界,而這另一個生活世界——無論我們是否希望全身心投入——就是我們為什麼信仰宗教的原因。

無論誰用望遠鏡觀測天空,都不可能發現上帝,這正如用顯微鏡觀測人的大腦不可能發現人的思想一樣。然而,在人的感覺中,上帝在數學至天穹產生之前早就存在著。因為理當先有那種包含情感和動機的客觀化精神,然後才能從混亂的經驗中抽象出關於物質世界的觀念,以及現代科學所熟悉的原子理論和天文學理論。在天上的星星中無法看到上帝,這並不表明不會產生出有關上帝的觀念,而是表明人們缺乏對上帝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的缺乏的確有可能越來越普遍,其結果將會是上帝在人的心目中消失,就像音樂會在普遍的聾子那裡消失一樣。喪失了歷史上曾經有過的這樣的想象力,就有可能出現這樣的事。然而這種能力的喪失,並不會影響到實際生活;同時,科學的抽象,只要不斷吸取詩的源泉,也不會影響我們心目中的那種抽象。事實上,人們很少會把神話當作客觀真實的東西。儘管所有流行於世的教義都講靈魂不死,但面對死亡,這些教義根本不能影響人們的自然感情,嚴格地講,這種自然感情是與那些教義完全相反的。人們幾乎普遍承認上帝,但事實上,並無法消除對眼前事物的厭惡和擔心。有理智的祈禱者絕不會放棄自己對現實的努力追求,祈禱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二者絕不會混為一談。的確,如果混為一談,並且照此行動,神話就會變為荒誕。事實上,這種情況幾乎沒有發生;神話不僅被人們所接受,而且它們的特點越來越得到加強。

習慣往往以哲學和宗教是否真實來對它們進行判斷,而這個方面正是哲學和宗教的弱點。然而,以此來排擠它們則是不公正的,因為它們力求做到真實,堅持真理,反對各種形式的虛假。假如宗教和哲學消失了,假如我們把它們遺忘了,它們也不會因此失去它們所具有的功用。事實上,只有到那時,它們才會表現出它們最崇高的美德。它們代表著人類的智慧,表現出像藝術那樣的真。當人們對虛無的精神感興趣的時候,這些不曾令人置信的、無用的宗教和哲學就會變成我們所喜歡的東西。它們以折射的方式,表達出在現實中遭受磨難的真,因而嚴生出無形的美。我們看到,它們是一首深入人們生活的詩歌,一首歌頌和闡釋祖先崇拜、和睦相處和個人意識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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