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我不是來應徵丫頭的,我也是來當雜役的」

大周元和二十七年,入冬以來頭一場大雪直下了三天三夜才放晴。雪停了,凜冽的北風颳起來,寒如刀劍,掃在臉上跟小刀子割肉一般。即便如此,依然擋不住小孩子的熱情,一早起來三五成群的皮小子們就從家裡跑了出來,笑鬧聲中夾雜著幾聲大人們的呼喝聲,即便大人的聲音很有些嚴厲,可在屋子裡悶了整整三天的小子們,卻再也顧不得,一窩蜂跑沒了影兒。

村頭籬笆門裡追出來的婦人追出來,哪還看得見兒子的影兒,搖搖頭,扶著門咳嗽了兩聲,轉頭瞟了眼在院子裡掃雪的男人,想起什麼,忙快步走到漢子身邊,接了他手裡的掃帚放到一邊:“院子裡的雪我掃就是,你快著進屋換身衣裳,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早些去也省的錯過了時辰……”

婦人一邊叨唸,一邊催著漢子進屋換衣裳,漢子抬頭瞧了瞧天兒:“不著急,莫府一早就貼出了告示,巳時一刻方開始,這會兒還早著呢,再說,雖說機會難得,可我這歲數到底大了些,去了不過碰個運氣,十有*是招不上的。”

婦人心裡也明白,莫說莫府這樣的高門大戶,便是尋常有錢的人家尋個下人,也都恨不能從人牙子手裡頭買些年紀小的丫頭小子,好使喚,自己男人這樣的,想謀個差事難著呢,更何況,那莫府是什麼縮在,莫公子可是雲彩尖兒上的貴人,她們這樣的老百姓,能湊上前磕個頭都是了不得的造化,能入府為奴,簡直是祖墳上冒青煙了,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若真能謀個差事,這一家子往後就不用愁了,總歸是個機會,不能錯過,萬一成了呢。

想到此,又燃起一絲希望,推著男人進屋,去裡屋拿了昨兒晚上就燙好的衣裳出來,打點著男人換上,上下打量一遭,滿意的點點頭,雖說很有些舊了,好在洗的乾淨,她男人身子板壯實,倒很是精神,又四下拽了拽,忍不住囑咐:“你也別總想著不成,好歹是個機會,那莫府雖門檻高,若真想找那些聰明伶俐的小子丫頭,還不有的是,何必貼什麼告示,既說招收雜役,想來是些粗活,府裡大著呢,統共就一個主子,近身伺候的差事自然輪不上外人,可那些花園子,外院,怎也要人打理,咱別的不成,卻有把子力氣,說不準就成了,便不成,也不妨事,就當去長長見識,瞧瞧富貴人家的大門,也不算白跑一趟。”

“大叔,我不是來應徵丫頭的,我也是來當雜役的”

漢子聽了點點頭:“既如此,那我這就去,回來的時候從街市的回春堂過,再給你抓幾幅藥吃了,說不準身上的病就好了。”

婦人臉色一暗:“倒是我這身子不中用,拖累了你們爺倆,跟著我受苦了。”

男人抓著她的手:“月娘這是說什麼,我們是夫妻。”

婦人點點頭:“是我的不是,不該說這些,你快去吧,道上慢些。”

漢子點點頭,這才大步行去,雖說他們也算住在京都,卻在城外,去莫府得走上一個時辰,好在一早跟村子裡幾個漢子說好,幾人搭了一輛牛車,快了許多,只不過到了內城,便不讓牛車進了,幾個人只能下車往莫府行去。

剛到街口,遠遠剛瞧見莫府的大門,便見烏壓壓的人群,漢子不禁嘆了口氣,這麼多人,哪輪的上自己,與其在這兒耽誤時候,不如早些給妻子去抓藥。

想著,便停住腳步,支應了同來的幾句,轉身往外走,剛出街口迎頭一個小丫頭跑了過來,跑得太快,腳下一滑跌在地上,漢子忙伸手把她扶了起來:“可跌疼了不曾?下了雪路滑,小心些才好,若是摔斷了骨頭,可麻煩了。”

小丫頭抬起頭來,漢子一愣,小丫頭瞧著也就十二三的樣子,頭髮梳了兩隻圓圓的髮髻,兩隻大眼睛睜的大大,搭上圓乎乎紅撲撲的小臉蛋,甚為可愛。

大概是跌疼了,兩隻大眼睛裡浮起一層晶亮的水霧,眼淚在眼眶了轉了幾轉,終究沒掉下來,眨了眨眼:“謝謝大叔。”

後頭的丫頭忙跑了過來,這個丫頭略大些,瞧著有十三四了,扶著前頭的小丫頭,緊張的上下打量了幾遍,開口剛說了一個公字,給小丫頭狠狠瞪了一眼,期期艾艾的囁嚅兩下閉上了嘴。

前頭的小丫頭眼睛咕嚕嚕轉了兩圈,脆聲道:“大叔想必是來莫府應徵雜役的吧,前頭還沒開始呢,怎麼大叔就要走了。”

漢子看了一眼搖搖頭:“這麼多人,我也沒什麼厲害的手藝,想必應徵不上,便不瞎耽誤功夫了。”不想,小丫頭卻道:“大叔這麼想就不對了,莫府也不是開作坊,是招幹活的,只要勤勞肯幹,都有機會,既然來了就得去試試才好。”說著催著漢子往前頭去。

漢子生怕擠著她們,只得護著她們往前走,三人費了些力氣,終於擠到了前頭,漢子瞧見那兩大隊等著管事挑的人,更沒了底氣,左右瞧了瞧,不見有女娃子來應徵,便知莫府不招丫鬟,想也是,莫府這樣的人家,丫頭都比小戶人家的小姐還金貴,可是搶不上的好差事,哪用得著往外頭招,怕小丫頭難過,便低聲勸慰:“這次莫府不招丫頭,還有下回呢,丫頭這麼伶俐,說不準下回有更好的差事了。”

小丫頭仰著頭,綻出一個燦爛的笑意:“大叔,我不是來應徵丫頭的,我也是來當雜役的。”

“大叔,我不是來應徵丫頭的,我也是來當雜役的”

漢子愕然的功夫,小丫頭已經拽著他在隊伍末尾排了起來,足足排了一個時辰才輪到他們,負責挑人的管事,留著三綹山羊鬍,一臉精明,只看了一眼就揮揮手:“下一個。”

漢子早料到是這種結果,並不覺得如何,剛要走,不想卻給小丫頭扯住,小丫頭看著那管事:“你問也沒問就讓我們走,是什麼意思?”

那管事頗不耐煩,指了指旁邊的告示:“我們招的是雜役不是丫頭,跟你廢話不是瞎耽誤功夫嗎,趕緊走,趕緊走,再不走,惹惱了爺,沒你的好果子吃。”

漢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些高門大戶的下人,他可是領教過,一個個如狼似虎,依仗著主子的威勢,什麼都幹得出來,可惹不起,忙要拉小丫頭走,卻不想小丫頭動也不動:“我們就是來應招雜役的。”

那管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指著她:“你應招雜役?你這小胳膊小腿兒,能有多大力氣,你來是當雜役,是想白吃飯啊。”

小丫頭撇撇嘴:“雜役也分很多種啊,我雖然沒什麼力氣,但會種花,尤其種梅花。”她早打聽清楚了,莫宣卿最喜歡梅花,所以從這個入手,投其所好,必然能成。

啊……種花?管事目光閃了閃,心說他們家公子一向喜愛梅花,這是京都有名的,這新蓋府的時候,頭一樣便移了數顆梅花,依著梅花蓋了一處精緻的樓閣,公子親自題了問梅閣,自從入冬,便搬到問梅閣裡頭住下了,可見對那幾顆梅花有多喜歡。

府裡的花匠要說也是有經驗的老人,花園裡那些花兒打理的頗好,問梅閣的梅花卻收拾的總不和公子的意,公子雖嘴上沒說,可從公子貼身隨從福生嘴裡透出來的,還能有假?

這會兒一聽小丫頭會種花,管事不禁動了心思,雖說有些不信,到底是個機會,萬一這丫頭真有些本事,讓公子歡喜了,那自己可是立了大功,結交上公子身邊的福生,往後有自己的虧吃嗎,他從來都明白,這人想過的好,就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反正這也不過抬抬手的事,讓這丫頭試試,萬一成了,自己就算巴結上主子了,萬一不成,把這丫頭攆走就是。

想到此,心裡活絡了起來,打量她一遭:“你叫什麼?”

小丫頭後頭的女孩剛要說話,卻給小丫頭搶了先:“那個,我叫梅花。”

這丫頭的名兒還真是應景啊,管事咳嗽了一聲:“好,梅花,你真會收拾梅花?”

小丫頭一拍胸脯:“那是自然,不然,怎麼能叫梅花呢。”

“大叔,我不是來應徵丫頭的,我也是來當雜役的”

小廝見她那自大的樣兒,真有些懷疑,卻也想試試,便道:“要是你真會收拾梅花,那就留下吧,可咱們醜話得說在前頭,若你這丫頭沒本事,那到時候可對不住了。”

小丫頭點點頭:“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不過呢,我收拾梅花一個人可不行,瞧見沒,我這姐姐跟大叔都得幫忙才行。”

管事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這丫頭倒是精,目光在漢子跟後頭的丫頭身上轉了轉,見漢子很是壯實,一看就是個有力氣的,後頭那丫頭瞧著也挺伶俐,既然願意當雜役,收就收下,反正小丫頭要是不成,這倆也一起攆走,不費什麼事。

想著,點點頭:“那就一起留下吧。”

後頭的小丫頭嚇了一跳,忙扯著前頭的丫頭跑到一邊說話,留下漢子愣愣站在原地,好久都沒回過神來,喃喃的道:“這就成了,真成了,不是做夢吧……”忍不住伸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感覺到鑽心的疼,方知這不是做夢,頓時歡喜起來,咧開大嘴呵呵的傻笑。

管事白了他一眼,叫人把他領到一邊兒,看向那邊兩個沒好氣的道:“你們倆怎麼著,到底進不進。”

那臉圓乎乎的小丫頭忙道:“這就來,這就來……”那大些的丫頭急的不行,苦著臉:“公主,此事不可,若是讓皇上知道,奴婢十個腦袋都不夠皇上砍的。”

小丫頭拍了拍她:“小榔頭,你就放心吧,我又不住在宮裡,只要那些嬤嬤不告訴父皇,誰知道我跑莫府來了,更何況,父皇知道我怕冷,入了冬連屋子都不出,怎會跑出來,那些嬤嬤想要命,自然更不會宣揚,反正我也沒出什麼事,若是父皇召見,或者御駕去了西苑,找人送個信,我回去就是了,不會拆穿的。”

那叫榔頭的丫頭沒轍的嘆了口氣:“公主您做什麼非要進莫府啊?說起來,莫公子可是公主的小舅舅,您要是真想見他,用得著這麼費勁嗎,等過年宮宴的時候,不就見著了。”

小丫頭白了她一眼:“那有什麼意思,隔著八丈遠,連眉眼兒都瞧不清楚,你沒聽京城裡的傳言嗎,我就是好奇小舅舅到底有多好看。”

“大叔,我不是來應徵丫頭的,我也是來當雜役的”

小榔頭撇撇嘴,嘀咕了一句:“再好看也是公主的舅舅,有什麼用?”不過公主的性子,她還是非常瞭解的,真要是對什麼人什麼事好奇了,必然會弄出個真章來。

想到此,不禁嘆了口氣,公主的心思還是太簡單了些,雖說自從公主出生,因公主幼年喪母,皇上頗多寵愛,特意賜公主以養病為名住在西苑,就是知道公主討厭宮裡的規矩。

可如今不一樣了,莫家是西靖國望族,雖不是王室卻地位超然,莫宣卿姐弟更是莫氏嫡出,故此才有此次封后聯姻。

莫宣卿的姐姐如今是大周皇后母儀天下,莫宣卿便成了當之無愧的國舅爺,而上次進宮拜見皇后的時候,皇后客氣冷淡,瞧著並不喜公主,公主這忽然跑到莫府來,若真出什麼事兒,如何收場?

小榔頭有種直覺,這一趟實在不該來,卻無論如何也攔不住公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三人跟著管事進了莫府,管事直接把她們帶去了問梅閣,交給福生安置,問梅閣的事可不是自己能插上手的,。

“梅,梅花,咱們還是回去吧……”

小榔頭還是有些不適應公主的新名字,雖說知道公主決定了的事兒就很難改變,但還想勸她回去,卻不見公主回應,側過頭才發現公主仰著頭直愣愣盯著前頭瞧,小嘴張著,整個人彷彿呆傻了一般。

小榔頭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也不禁愣了,這是怎麼樣一個俊秀的男子啊,琉璃窗推開半扇,窗前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長身玉立,雲緞長袍,腰間淡青色絲絛,蜿蜒的流蘇自然垂落身側,那淡淡的顏色彷彿一抹青煙,長眉斜飛入鬢,那一雙狹長的鳳目,如朗星,如皎月,烏髮上那根青玉簪是唯一的點綴,如此簡單之極的衣著,卻更顯出一份別樣的尊貴來,這人就是名滿京都的莫公子嗎。

小榔頭不禁想到皇后娘娘,這姐弟倆還真是得天地造化,皇后娘娘美冠後宮,這位國舅爺也不遑多讓,難怪公主都看傻了。

劉涼此時是真有些傻了,她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窗前的男子,所有讚美之詞在這樣的人跟前,也太過蒼白,只一眼,心裡便忍不住浮起一個念頭,若能永遠這麼看著他,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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