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如流水

岁月匆匆如流水

岁月匆匆如流水

既然是經典悲劇,《紅樓夢》裡的每一個人物都可以說是各有各的悲情色彩。提到女性,顯而易見的便是十二正副釵殊途同歸的悲慘命運——“千紅一窟,萬豔同杯”!多數人讀《紅樓夢》,至少前幾次讀,注意力大都會聚焦在大觀園裡的小姑娘身上,作為一個九五後,我更是如此。可以說,人性的共通之處就是:只想去體會最美好純粹的東西,至於那些汙濁骯髒的一切,都可以自動屏蔽——這就是對青春最恰當的解釋,而大觀園裡的青春期少年,正好就是青春的縮影。他們讓讀者感受著最旺盛的青春氣息,尤其是主角寶黛那渾然天成的浪漫純粹以及他們不惜一切想要抗拒汙濁骯髒的成人世界的叛逆精神,讓與他們年紀相當的讀者們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讓比他們年長的人們暫時逃離了不得不面對的“長大後的世界”,回到滿載著青春的大觀園裡逛一逛。

《紅樓夢》裡的寶玉將為官做宰的成年男人稱為“鬚眉濁物”,而“清淨潔白的女兒們”也在出閣後不知不覺變成了“死魚眼珠子”。寶玉對黑暗的成人世界始終是抗拒的。《麥田裡的守望者》男主角Holden也始終頑強抗拒著從青春期過渡進入成人時期,甚至,他不僅僅自己抗拒,也希望可以幫助所有小孩抗拒。說到職業,他只想當一個麥田裡的守望者,可以時時刻刻看著在麥浪裡追逐嬉戲的小孩,一旦他們有哪個靠近懸崖,他就過去把這個小孩攔住,不讓小孩掉下去——不讓他掉進成人世界的深淵。

不論是中國古代的大家族少爺,還是五十年代紐約的追風少年,都認為成人世界是骯髒、墮落、黑暗、虛偽的。我想,來自完全不同文化不同年代的兩位少爺,居然有著相同的態度,這絕不是偶然。抗拒著終將面對的事物,是徒勞的——但更為奇妙的是,這兩個青春期男孩子對這個終極問題,竟然也做出了驚人般相似的選擇——遁入空門。寶玉頓悟之後,真的當了和尚。Holden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但小說尾聲的字裡行間卻暗喻著,他雖然沒像寶玉那樣從內到外皈依佛法,但實際上他的精神靈魂已經達到了禪宗涅槃的境界。

說《紅樓夢》裡的悲劇是那個時代造成的,更是時間造成的。不論是誰,都會敗在時間之下。沒有凡人能夠停滯時間的流動,因此也不可能抗拒童年的流逝和步步緊逼的成年世界以及生老病死的輪迴。這一番苦苦的無用功的意義,就在於它讓兩個男孩都明白了:既然無法抗拒,不如放手釋懷。若不經歷這一番掙扎,他們大概永遠也無法明白這個道理。廣闊的胸襟,承載著世間萬物生靈芸芸眾生,從此他們意識到,曾經如此在乎計較的一點一滴,都融入了大川大河,不足為惜。顯然,歲月吞噬的不只是美好的童年和青春,更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在歲月面前,生命也不過是匆匆過客。

既然青春和生命力在現世裡必然流逝,是得趕緊在文學藝術裡好好享受青春。故而,有了青春如此美好的主旋律,人性中追求美好事物的渴望便不得不自動過濾掉了許多關於名利場的世俗虛偽事物,甚至生老病死的情節,讓大家去專心致志地欣賞《紅樓夢》裡描繪的青春。

青春是美好的,就連青春的悲劇都是美好的。畢竟,女人自古以來最怕的還是時間。對於女人而言,還有什麼,比美人遲暮、容顏老去更可怕呢?縱然是無法逆轉時空抵抗歲月,如黛玉那般純粹地凝結時間,讓自己的生命永遠停留在最美芳華——悽是悽,慘卻不慘,還摻著青春的美好。大家依然都跟寶玉一樣,自己不願長大,更不想讓這些姑娘長大。就算黛玉是個註定要早逝迴天宮的仙女兒,那寶釵鳳姐兒襲人這些可以活下去的姑娘到了中年會是怎樣,也沒人願意想。這些美好的女孩,既然只存在虛擬的世界裡,能夠永葆青春,那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又何必自討沒趣地去想象她們青春逝去之後的樣子呢?只是這樣一來,對於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尤氏以至於賈母這些中老年女人好像有點不公平了。再怎麼說,人家的青春雖然不揮灑在《紅樓夢》這部小說的框架範圍內,但想當年必然也都是驚為天人不可方物的名門閨秀啊。為她們抱不平的話,還真是有種便宜了十二正副釵那幫姑娘的感覺:年輕就是好,佔盡了主角的風光,就連悲劇都稱得上是悽美的重頭戲。

如果知道十二正副釵就算繼續活下去,到了中年或許就變成了下一屆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甚至是趙姨娘,那我也慶幸她們沒能順利畢業,沒能經過從姑娘升級為夫人的跨越。因為等到了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那個級別,身上就是再有天大的悲劇,恐怕也不會有人太在乎了。不像那些未出閣的年輕小姐們,以及王熙鳳、秦可卿、李紈這些年輕少奶奶們,她們身上發生個悲劇能讓人唏噓個半天;夫人們呢,膝下有兒女,要錢有錢要閒有閒,吃個飯都有兒媳婦兒親自站在身邊伺候,所以她們身上的悲劇似乎早已不重要,因為連她們自己都麻木了。

岁月匆匆如流水

就算賈府繼續繁盛發達下去,日後的小姐們少奶奶們也不過是重蹈這些太太們的覆轍,難道這樣就不是悲劇了嗎?除了王夫人,其他幾位太太的悲劇實際上還是比較明顯了。首先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的婚姻是名存實亡的,畢竟那個年代社會背景下的政治聯姻也都大抵如此。最鮮明的例子,尤氏對賈珍就是個擺設,是繼室,即便帶著寧府大奶奶的名份兒卻連實權都沒有,沒有親生孩子所以在母以子貴的年代只靠名份兒活著,而透過秦可卿以及後來的尤二姐尤三姐之死也能看出寧國府少爺們的荒淫糜亂;和尤大奶奶一樣,邢夫人是賈赦的續絃夫人,沒有親生孩子,甚至自己的丈夫荒誕無恥要娶鴛鴦她都親自去提親,和自己妯娌王夫人明爭暗鬥這麼多年也沒贏過;薛姨媽一開場就是中年喪夫——“三從”所指的出閣前從父、出閣後從夫、夫死後從子導致薛姨媽今後只能依靠唯一的兒子“呆霸王”薛蟠,這個悲劇就很明顯了。

相比之下,王夫人好像並沒有她們那麼悲劇。雖說王夫人跟賈政的婚姻也是名存實亡的,但大家族的聯姻哪個不這樣,所以有權勢就知足了吧。王夫人在榮國府有內侄女兒王熙鳳接替總經理工作,因此人到中年當上了呼風喚雨的總裁。和其他太太們相比,王夫人手中最大的籌碼不僅僅是高層管理的地位和她手下的侄女,更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們,榮國府的嫡系子孫——長女賈元春是皇妃,長子賈珠雖然早逝但是還有兒媳婦兒李紈和孫子賈蘭,尤其是次子賈寶玉深受董事長賈母和賈府上下包括中低層的萬千寵愛。有了這些親生的孩子,王夫人在榮國府就算是面對趙姨娘這樣的小威脅,也可以自信而光明正大地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然而恰恰是王夫人自認為手中的王牌,給她造成了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悲劇。

在舊式大家庭裡當過了生兒育女的少奶奶,太太就理應踏踏實實地做好母親婆婆和兒媳,上孝敬老的,下教育小的。三個親生孩子當中,只有最受寵的寶玉還在王夫人身邊,王夫人自然是把所有心思寵愛都放在寶玉身上了。可是王夫人的悲劇就是,她對寶玉的寵愛只是流於表面,她對寶玉的寵愛只是為了自己,她對寶玉的寵愛並不是無條件的母愛。雖說貴族大家庭裡的親子關係都頗為疏離尷尬,但是如果像賈母那樣,享受天倫之樂,即便寶玉不讀書不上進她也是心甘情願的溺愛;或者像賈政那樣就是一心逼寶玉讀書今後走上好仕途接管家業,沒有一絲寵愛只有恨鐵不成鋼——都沒有王夫人明明沒有真實的母愛還要偏偏裝出來的如此之強的悲劇性。以至於這個悲劇發展到一定程度,王夫人自己都相信自己是真寵愛寶玉了。

王夫人每天吃齋唸佛原本就是對自己的心狠手辣內心陰暗的一個遮擋,向外界製造出一個假象,擺出一副假慈愛的樣子。對於寶玉,多少可能還是有一點真感情吧,畢竟是親兒子,但是利用的成分或許還是更多一些。即便是有這一點真感情,那也是有條件的。寶玉被老爸暴揍之後,王夫人哭著說出了很可怕的一句話,那就是假如大兒子賈珠還在,“打死一百個寶玉我也不管啊”。其實前面王夫人哭著說“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我們孃兒倆到陰曹地府也有個照應”,求賈政不要繼續打的時候,感覺她還很像是個正常的母親,說的話都是通常情況下媽媽會說的話。雖然在氣頭上,但一提大兒子就感覺寶玉不重要無所謂了,對於她王夫人失去了利用價值,才突然讓人覺得這個媽怎麼當得這麼扭曲。這個理念很簡單,母憑子貴,所以王夫人無論如何要保住自己唯一的兒子寶玉,因為可怕的是賈政的小老婆趙姨娘也有一個兒子賈環——如果王夫人失去了寶玉,賈環成了賈政唯一的兒子,那豈不是為趙姨娘翻盤逆襲提供了絕佳機會?王夫人很清楚,雖然賈珠相比於寶玉這個混世魔王是個更好的兒子,但是珠兒死了,王夫人就只能守著寶玉——這就是王夫人不得不愛寶玉的條件,是一個因為別無選擇而制約了王夫人的條件。

王夫人處理金釧兒,以及後來聽從襲人的建議抄檢大觀園處理晴雯,都顯示了她把自私發揮到極致的姿態。這些時候,她心裡只有“母憑子貴”這一點,完全沒有寶玉。安排寶玉最後和誰結婚,她不得不在黛玉和寶釵之間作出選擇,但由於那個時代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婚姻悲劇也遍地都是,不能說明什麼。但是對金釧兒和晴雯,王夫人的確不必那麼狠,對襲人其實也不必那麼好。她這麼做,顯然是絲毫不考慮寶玉的感受,只考慮自己。如果真的愛寶玉,王夫人就不會幼稚地以為,她這樣做能夠控制寶玉痴傻的性情,甚至改變他不讀書、見天兒和姐妹們廝混的“毛病”。

老祖宗賈母的人生,《紅樓夢》只捕捉到了接近尾聲的老年時期。但是,從她兒媳婦兒們這一代中年女人的群像可以推測,媳婦兒熬成婆——恐怕賈母當年所在的榮國府也未免不乏明爭暗鬥,老太太當初也是好不容易一路拼殺才坐上了今天這個老祖宗的位置,到了老年才有閒情逸致一心撲在小孫子小孫女們身上。但是好歹,賈母做少奶奶做太太的時候,賈府應該還是處於剛剛發家不久的階段,正在走向鼎盛巔峰,還未出現此後一代不如一代的家族內部腐敗蛀空現象。哪怕是單從賈母對於女兒賈敏的愛來看,老太太就足夠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把王夫人遠遠甩在了後面。

王夫人這種功利性的愛跟姐妹們丫鬟們給予寶玉的單純的愛一對比,就真的很廉價。如此自私的愛,連母親愛自己的孩子都要講條件,恐怕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可怕更悲劇的事情了。跟王夫人一比較,也突然覺得像黛玉晴雯這些擁有真愛的女孩子就是死也一點都不悲劇,她們很幸福。無情,是因為那個時代,“願汝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就是因為皇城內親情全無,宮中之人大都性情涼薄——這是《紅樓夢》中元妃的悲劇。榮國府這樣的貴族世家尚且如此無情,更不必說那人人削尖了腦袋想進的皇宮。

同樣,也是因為時間,成年後的男人是“鬚眉濁物”,出閣後的姑娘成了“死魚眼珠子”——黑暗的成人世界只講究虛偽名利,不論是在官場上,還是在家;不論是為官做宰的男人,還是身為母親的女人。

《紅樓夢》勾勒的是人生,而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方能算得人生。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假如荊軻真的刺中秦始皇,黛玉真的嫁給了寶玉,也不過鬧個平凡收場,怎的叫千載以後的人們唏噓讚歎。鬧著要下凡的神瑛侍者,在人間兜了一圈也終於看明白“到頭一夢,萬境歸空”,走出了塵世。

還好,大觀園裡的他們長不大。看來,動真情的人,到底是活不下去的。從今以後,還是改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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