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讀過石黑一雄的作品嗎？印象最深的是哪一部？我們今天的評審書目，是他的代表作《長日將盡》。這是一個優美又殘酷的故事，關鍵詞依舊是石黑一雄作品中經常出現的——“記憶”，小說從主人公男管家個人的記憶層面，延伸至更深刻的集體記憶層面、民族記憶層面。
故事以管家史蒂文斯的回憶展開，講述了自己為達林頓勳爵服務的三十餘年時光裡的種種經歷；雖然達到了職業巔峰，但史蒂文斯過於冷酷地壓抑自我情感，追求完美履行職責，而在父親臨終前錯過最後一面，之後又與愛情擦肩而過。小說通過主人公的回憶，將一個人的生命旅程在讀者眼前抽絲剝繭，同時也折射出一戰與二戰之間那段非常時期的國際政治格局。“傍晚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候”，如同史蒂文斯的感嘆一般，在行將衰落的事物裡，卻總是孕育著最動人的美麗與殘酷。
如果你對石黑一雄或者這個故事感興趣，就馬上來閱讀本期評審團的評審意見吧。也歡迎大家持續關注“評審團”，我們將不間斷地為大家送上最新鮮的閱讀體驗。書評君期待，在這個新欄目下，向所有人提供關於閱讀的優質評價，也同新的優秀“書評人”共同成長。
The Jury of Books
評審團
本期書目
《長日將盡》
《長日將盡》
譯者：馮濤
版本：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8年5月
評審員
001
餘霜仁
（矢志不渝的中文人）
“
這是我第二次讀這本書，第一次讀的時候，石黑一雄還沒得諾獎。書是常讀常新的，不論是小說還是散文，每一次閱讀都會發現之前未曾留意的細節，進而生髮全新的體悟。尤其是遇上一位喜歡用隱喻來表現自己思想的作家時，跨時間的文本彷彿解密，吸引著讀者以此為基，不斷豐富知識、拓寬思路。
讀這本《長日將盡》就是如此，二次閱讀的體驗關鍵詞，是貴族和回憶。
“貴族”這個詞，啟唇發音便好像有一種榮耀與自矜。追溯歐洲歷史，“貴族”不僅僅代表著血統、地位和權力，更帶有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和道德感。貴族們追求的是精神的尊貴和滿足，而非凡塵瑣事的平庸與俗常。但瑣事又少不了人去做，畢竟沒有誰是真的喝露水長大的——於是管家及管家文化誕生了。當資本主義革命紛紛解構歐洲各國的貴族政治時，英國因其得天獨厚的地理和社會優勢保留了君主政體，英國的貴族文化和衍生的管家文化也因此存續，直至完全滲入英國人的骨子裡。
本書的主人公Stevens便是一位管家，一位服務於“大人物”的優秀管家。如果說貴族文化是自由和進取，那麼管家文化便是服從與剋制。作為管家的Stevens不僅需要有標準的口音和對語言的駕馭能力，甚至要對訓鷹術或蠑螈交配等話題無所不知。而他也確實時刻將冷靜自持作為自己的信條，連情感波動都禁止自己產生，他也因此錯失了人生中極為重要的愛情體驗。
故事的敘述構成很簡單，已是暮年的Stevens因故驅車舊地重遊，六日的形成，關於過往的回憶一一浮現。可最複雜的其實就是回憶，因為記憶會自我欺瞞，會自我修正，會下意識包裹住最不願直面的自己。Stevens一生都生活在固有的自我認知和回憶中，這個回憶是絕對“正確”的，他的主人代表著完美與高貴，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正義”和“信仰”的使命，“history could will be made under this roof over the next few days”。於是他選擇為自己的主人和理想中的“尊嚴”而鞠躬盡瘁，選擇保存下與之相關的種種回憶，如同無形的勳章，哪怕這一過程需要犧牲掉生命中其他重要的東西。
即便回憶再令人感到無上榮耀，逝去的終會漸漸停在歷史正確的位置。達靈頓府的易主，其實暗示了英式傳統觀念的衰落和美式政治思維的勝利，它將Stevens自我遮掩的假象輕輕撕開，用一種輕鬆不失禮貌的方式令他明白：往昔不過是自我感動，離開了歷史選擇，我們只是宏大敘事下對自我身份認知茫然的孤獨個體。
電影版的結尾我很喜歡，長焦鏡頭下，達靈頓府越來越遠，廣袤的原野將其掩映，正如歷史浮沉間那些慢慢淡去的時光。
閱讀評分：9.2分（滿分10分）
”
評審員
002
牛煜 （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
“
《長日將盡》是非常“石黑”的小說。在這本小說裡，基本上所有石黑一雄式的特徵都有所表現：記憶內容的相互駁詰，欲語還留的人物對話，極其剋制的敘事操作。
石黑一雄基本所有的小說都是披一件“具體”的外衣完成對於“記憶”的拷問。因為時光淹沒了事件的本來面目，所以“記憶”的內容在石黑那裡都是非常破碎的，我們好像在那些故事裡看到了明顯的“障礙”——就像諾獎的評獎詞所言——石黑找到了非常美妙的“形式”提示我們，我們攜帶著不同的時間站到他人面前，每個人的內裡，都是一個時間的黑洞。
《長日將盡》找到了一個非常恰切的“角色”——一個地道的英國管家——表達了石黑一雄對於“世界”（二戰前後的世界）的觀感。我們可以在小說中發現這個管家是非常“英國”的：他有著英國人獨有的對於“秩序感”的執念，對於“尊嚴”的念念不忘。這種追求甚至以淹沒洶湧的人類情緒為代價，所以在小說中這個英國管家似乎是沒有感情的，或者說不會表達感情的。這本身也是英國文學一種非常獨特的審美特質，那種剋制內斂的道德觀，在喬治艾略特那裡有著非常明顯的表現。
小說中史蒂文斯所服務的“達林頓勳爵府”是一個非常具有象徵意味的敘事地點，這個地點折射出整個一戰、二戰之間歐洲的時代面貌。從這個意義上說，史蒂文斯不斷接近“世界的核心”，因為這種沉重的榮耀感和尊嚴感不斷壓制著他私人領域的感情世界，以至於他錯失了自己的父親，自己的愛情，甚至從結尾來看，他似乎錯失了整個人生。在小說的結尾，史蒂文斯在見過故人之後，他“看到”了芸芸眾生，他好像接觸到了“人間的秘密”，一種盛大的歡愉，他似乎在海邊“頓悟”了什麼，這種頓悟的東西依然是含混剋制的，像海風吹沙，痕跡淡淡的甚至慢慢近於“無”。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石黑一雄確實是我們“同時代”的作家，我們分享著共同的“世界經驗”：達林頓勳爵的“達林頓府”折射出那個“昨日的世界”的最後一段紆徐歲月，那個依然存有“共同價值”的歲月；而美國人法拉戴先生接手的“達林頓府”就是二戰後至今的世界，一個“失範”的世界。石黑在這兩個世界之間劃出一條深溝。我們都是這個溝旁的人，我們都在尋找“自己的身份”——這也是“二戰後”世界文學真實的存在圖景。
閱讀評分：8
003
文雯（好讀書，不求甚解）
“
此次閱讀是先影視後文本的。之前觀看了同名電影（又譯《告別有情天》），而後再關注《長日將盡》作品本身。電影十分直觀的展現了20世紀30年代達林頓勳爵府的輝煌盛況，安東尼·霍普金斯和愛瑪·湯普森兩位老戲骨的表演爐火純青，細緻入微的表現出了人物的性格及情感。電影也得到了業內的肯定，曾獲多項奧斯卡獎、英國電影學院獎提名。
石黑一雄本人曾參與《長日將盡》電影劇本的撰寫，在一次訪談中談及媒體和影像是否對小說創作造成挑戰時，他感覺“處在電影和視覺影像的世界中非常自在”，並且提及在《長日將盡》的寫作中，利用了大眾傳播媒體中人們對於“英國男管家”的固有印象。他認為現代小說家不需要事無鉅細的描寫異國場景和個人外表，而應利用人們頭腦中已有的視覺影像。石黑一雄與影視媒體進行了多次互動，參與多部自己作品的電影或電視劇本改編，擔當電影的製片人等。當然，他並沒有偏離自己的寫作者身份，石黑一雄覺得“做小說家比做電影製片人更容易談論人的內心世界”。
同名電影《長日將盡》劇照。
《長日將盡》以主人公史蒂文斯的“回憶”為線索進行敘事，這種同時擁有“小說角色”和“小說敘述者”雙重身份的敘事者，正如小說譯後記中所寫的是一種典型的“不可靠敘述”。電影一開始反覆出現的一扇史蒂文斯用來觀察的帶圓形小窗的門，即小說中後廊的側門小圓窗，都體現出這種敘述的個人性和侷限性。史蒂文斯回憶了許多與肯頓小姐相關的事件，但並未向讀者描述她的外貌，當然也有上文所說作者不看重外貌描寫的原因，直到第六天傍晚史蒂文斯與肯頓小姐（本恩太太，雖然史蒂文斯在回憶中一再排斥肯頓小姐已婚的事實）三十年後再見面時，讀者才從史蒂文斯的眼中看到了“身材仍舊很苗條，身姿也一如既往地挺拔，她仍舊保持著跟過去一樣的姿態，把頭高高地仰起，幾乎帶一點挑釁的神氣。”與“我記憶中驚人的相 似”的女主人公。
最後一章，是史蒂文斯個人情感的爆發時刻，肯頓小姐說“我開始想象一種本來可以跟你在一起的生活”時，史蒂文斯感嘆道：“的確——我又何必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這是在之前能夠做到極端情緒自控的史蒂文斯身上不可能出現的。即便史蒂文斯最終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悲劇，但正如作品中所說“傍晚是一天當中最美好的時光”要“採取一種更為積極的人生態度，把我剩餘的這段人生儘量過好。”最終史蒂文斯還是開始努力練習翫笑逗趣，“希望新僱主回來的時候，能讓他感到一種愉快的驚喜。”畢竟，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對讀者而言，這也是一種心靈的慰藉。
閱讀評分：8.9分
004
馬走日
（意氣書生）
“
提起管家這一職業，相信大多數人的第一印象都是藝術作品中服裝筆挺、服務周到的專業傭人形象。《長日將盡》的作者石黑一雄以一個移民作家的筆觸，描繪了一位英國管家和他“失落的黃金時代”。
容我對《長日將盡》的內容，簡單複述兩句。一位理想成為“偉大的”英國管家，將人生的全部精力奉獻給了他的事業，當一切追求破滅後，他獨自在日暮的傍晚，惆悵地緬懷著過去的時光……整部小說以主人公史蒂文斯六天的出遊見聞逐漸展開，每一天中都穿插著其對服務了三十多年達靈頓府上的回憶，故事在現實與回憶中的不斷交替，這趟旅途也成為了史蒂文斯不斷反思，逐步覺醒的過程。
史蒂文斯一生的追求，是成為一名“偉大的”管家。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一位管家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堅守其職業生命的能力”，即最大限度地投入到其所擔任的職業角色，把所能奉獻的一切全部奉獻出來，追求所謂“偉大”管家的“尊嚴”。小說中穿插描述了三段情節。首先是史蒂文斯的父親——老史蒂文斯在供職的達靈頓府召開重要會議期間病情加重，由於會議忙碌，史蒂文斯錯過了父親的臨終時刻；第二個情節是因為達靈頓勳爵陷入到了同情德國納粹的圈套之中，向管家史蒂文斯提出解僱府上的兩名猶太女傭，這一次雖然斯蒂文斯“出於本意，完全反對”，但結果還是沒有猶豫地執行了；接下來是府上的女管家肯頓小姐幾次向史蒂文斯表達愛慕之情，但每次都被他躲閃過去。絕望的肯頓小姐嫁給了一個她並不愛的舊相識，婚後的生活始終不幸福，而史蒂文斯最終也為自己的逃避付出了代價，在旅途結束的最後一天，他感到“在那一刻，心都碎了”。
小說裡幾次提到了史蒂文斯所說的“俏皮話”。因為史蒂文斯堅持“活在自己的角色當中”，封閉自我的情感，即使是反覆構思的“俏皮話”也往往是以“冷場”結束，顯出其與這個新的世道格格不入，這裡與小說裡描述的情形互相映照：被嘲笑“外行”的達靈頓勳爵、盛極而衰的達靈頓府，不斷衰落的日不落帝國……在小說最後，坐在碼頭長椅上的史蒂文斯，仰望著彩燈照亮的夜空，發出了自己的感慨，一天中的最後時光即使很美好，也行將要結束，而那失落的珍寶再也找不回來了。
閱讀評分：9.5分
005
千萬人吾往（對文學充滿嚮往但始終遊離於文學之外的學生）
“
《長日將盡》寫的是英國男管家史蒂文斯在為期六天的旅途中回憶自己數十年管家生涯的故事，整部小說延續了石黑一雄藉助主人公的回憶而展開一系列故事情節的風格。應該說，這是一部優秀的小說。
石黑一雄筆下的男管家史蒂文斯，是一個十足的工作狂。他為了成為一個“偉大的”管家，將自己的全部心思與精力都投注在職業中。從職業標準來看，他確實能夠稱得上是一位優秀的甚至是一流的管家，他具有管家的專業素養和品質，同時還具有超越一般管家的雄心抱負，即立志成為一個“偉大的”管家並真正付諸實踐。他還深入研究到底何為一個“偉大的”管家以及如何成為這樣的一個“偉大的”管家。他將自己的職業始終擺在第一位甚至將其作為自己生命的唯一，以致他完全犧牲了親情和愛情。但是具有如此理想情懷的史蒂文斯，最終發現他全部身心服侍的所謂的“明主”——一位偉大的紳士——達林頓勳爵竟然不過是納粹德國的一枚棋子，被納粹所利用。這是何等的諷刺！
整部小說充滿了魅力，值得讀者細細品味。這種魅力體現在敘述方式、佈局謀篇以及思想意義等方面，下面分別述之。
從敘述形式上來說，回憶體的敘述方式，更能給人一種“代入感”，能夠更為容易地
將讀者帶入情境，讓讀者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同時，回憶的內容有多少是真實的、可靠的，這一點很難輕易判斷。我們不能僅憑它是“回憶”而將其簡單視為一種不真實和不可靠，有時甚至恰恰相反。因為有的事情只有經歷過並且歷經歲月的打磨之後，我們才能看清它們的存在意義，才能對它們有更為深入地理解。而且回憶的這種斷斷續續、真真假假、躲躲閃閃，又無一不體現著回憶主體的心理感受和真實境況。史蒂文斯的回憶就是如此，他在達林頓府工作了三十多年。這些年中，達林頓府發生過很多事情，能夠引起他回憶的是哪些事件，他在回憶的過程中忽略、遺漏了哪些東西，又在哪些事情的回憶上出現差錯或者故意有所隱藏，這些都體現著史蒂文斯的微妙的心理。比如史蒂文斯關於肯頓小姐的一些錯位的記憶。
從佈局謀篇上來講，書名“長日將盡”本身就隱含了一種沒落，一種悲劇。小說以史蒂文斯計劃外出旅行作為開頭，這樣一次在一般人看來再平常不過的旅行，史蒂文斯卻對此著實花費了好大的心思，最終，在確定找不到任何真正的理由不進行這次計劃中的遠行之後，他終於開始動身。而小說的結尾，史蒂文斯與肯頓小姐分別後，他坐在碼頭旁邊的長椅上，一個年近七旬的男人（他也是一位管家）跟他聊天，這個男人說“傍晚是一天當中最好的部分”。史蒂文斯深表贊同，並且說起自己做管家的經歷。在男人走後，史蒂文斯仍舊坐在那裡，欣賞著落日餘暉，並且想著自己作出改變以便更好的服侍新的主人。
整部小說以兩次世界大戰為宏大背景，通過史蒂文斯的不斷回憶，順便夾帶一些現實場景的描繪，在看似平淡無奇的敘述中將人物的性格、事件的發展給呈現出來。達林頓勳爵的自殺、達林頓府的衰敗，史蒂文斯與父親恭敬而又疏遠的關係，對肯頓小姐複雜的情感……石黑一雄擅長細節處理，比如作者多次寫到在旅途中史蒂文斯對肯頓小姐來信的回味。閱讀這本書，需要讀者敏銳地捕捉細節，前後聯繫，深刻體味，努力去發現文字背後的隱喻。
從小說的思想性來看，石黑一雄選擇“管家”這一角色，不僅是因為英國悠久豐厚的“管家”傳統，更為重要的是他認為我們人人都是管家。身處職場的人們，他們都有各自的上級、領導，這樣，他們無疑就扮演了“管家”這一角色。史蒂文斯為了成就自己的事業而荒廢了自己的一生，沒有享受到人生的美好。他的一生是失敗的一生，用石黑一雄自己的話說，即“在個人意義上蹉跎了一輩子”。而其一生所孜孜以求的偉大的事業，最終也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如何過好自己的一生，如何處理事業與生活的關係，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閱讀評分：9.6分
”
終審
意見
綜合幾位評審員的打分，《長日將盡》的得分為——9.04分（滿分10分），綜合來看，這是一個極高的得分。在讀此書前，每一位讀者都出於各式各樣的原因對此書充滿了期待和好奇。而讀罷此書，每位讀者都有喜歡這本書的理由，由於視角和關注點的不同，他們的評價又有所區別。對情感鋪陳的沉浸、對情節推動的滿意、對筆調想象的盛讚……無論如何，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都讓拿到此書的評審團們看到了一本好看的小說，再次領略了石黑一雄式的獨特筆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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