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陵邊的土莊子

此文發表於《延河》雜誌2015年第三期

乾陵邊的土莊子

文/韓文生

我家的土莊子歷史悠久,面積有三畝多地。是從爺爺手上傳下來的。聽老人說,爺爺是逃荒來的。為了生計,爺爺起初當挑夫,後來,爺爺便挑個擔子走村串戶賣糖果,成了當地小有名氣的貨郎。一次爺爺賣貨來到村上,見有座廢棄的土莊子,就從主人手中買下了。爺爺接手後,對土莊子重新進行了修整,並在院子裡打了水窖,等天下雨的時候,將門上的水從洞子引進院子收進水窖,供人畜食用。這就是我家最早的土莊子。後來,爺爺在進貨時認識了乾州城裡的婆婆,就把婆婆領到這土莊子裡成了親。等有了伯父和父親之後,爺爺見家裡日子過的拮据,就開始給地主拉長工。後來,乾陵周邊來了隊伍,領導窮人打土豪,分田地,爺爺便參加了,並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後來,爺爺就幫八路軍做事,加入了地下黨。解放前夕,八路軍在乾陵前面的瓦屋山和馬鴻逵的隊伍打了一仗。爺爺領著八路軍打伏擊,把馬家隊伍引誘到瓦屋山下,團團圍住。戰鬥打了整整一天,消滅了馬鴻逵的一個騎兵營。最後,八路軍向咸陽方向撤退,留下十八名勇士在乾陵一帶繼續打阻擊。在爺爺他們底下黨和民兵組織的支援下,十八名勇士又阻擊了從南洲趕來增援的馬家隊伍整整一天。最後,槍眼打紅了,子彈打完了,十八名勇士全部犧牲。遺體被爺爺他們埋在了乾陵前面的太平嶺上,至今那裡還保留著他們的烈士陵園。後來,馬家軍在土匪的帶領下,到處抓爺爺,爺爺就跑到乾陵上的石人石馬當中隱藏起來。土匪找不見爺爺就要燒 爺爺的土莊子。爺爺為了保護自己的莊園,就跑回來阻擊土匪,被土匪抓住裝進麻袋從土莊子上面扔到了院子,爺爺當即就摔死了。土匪在土莊子裡找年幼的伯父和父親,要斬草除根,婆婆將兩個兒子藏到地窖裡。土匪逼問孩子的下落,婆婆不說,就把婆婆扔進院子裡的水窖淹死了。後來,爺爺和婆婆的屍體被埋在了土莊子後面。從此,土莊子就留下年幼的伯父和父親。

解放後,我家的土莊子被政府掛上了革命烈屬的牌子。為了培養烈屬後代,政府讓伯父擔任村長,而父親則被送進學校讀書。父親上學期間,伯父經常揹著揹簍到乾州縣城去賣,為父親籌集學費,並推著地咕嚕車為父親送食品和衣物。父親上學到高中,成為解放初期村裡文化程度最高的人。畢業後,政府安排父親在村裡教書,後轉正成公辦教師。六十年代初,全國鬧饑荒,伯父帶頭將糧食全部交給國家。家裡沒糧食,一家人吃野菜,父親就辭職回家開荒種地,後來便被選為村上的支部書記。一直到我上高中,父親還是村支書。父親在村支書任上幹了二十多年,先是帶領村民開荒種地,修水利,又在乾陵的坡上植樹造林,文革期間,一些人要毀壞乾陵上的石人石馬,並想用此賺錢,父親知道後,就組織村裡的民兵在乾陵上看護,使乾陵上的石人石馬沒有遭到破壞,得以完整的保存。後又搞村辦企業,和省城的機床廠簽訂合同,出租土地換機床,在村裡辦起了機械加工廠,用掙來的錢為村裡打了兩眼機井,解決村民吃水問題,又填溝建路,把村裡的農產品運往外地銷售,使村民的生活狀況明顯改變。

乾陵邊的土莊子

後來,我們兄妹長大了,有的到了成家的年齡,父親就和伯父商量將原來的土莊子進行擴建。並且,為我們三兄弟每人建造了一口窯洞。父親對這座他親手建造的土莊子是引以自豪的。他經常對我們說:“咱家的土莊子,在方圓幾里都是算的上的,誰家有我們這麼大的土莊子,佔地三畝多地,以後,你們兄弟要成家,也不用再打新的了。”父親說這話沒幾年,哥哥招工就去了銅川,我也參軍去了青海,都離開了土莊子。再後來,農村經濟發展了,家家都開始蓋房,紛紛從土莊子搬了出來。弟弟也蓋了水泥結構的房子。妹妹出嫁後,土莊子裡就剩下了父親和母親。父親常常徘徊在土莊子裡,自言自語的說,怎麼都離開了,院子空落落的,孩子們走了,土莊子還給你們留著。

父親去世後,天一直在下雨。家裡按照當地風俗在土莊子門上搭起帳篷為父親舉行葬禮。請來了十幾個樂人,搭起了花架,將父親的靈位擺放進去,樂人在靈前吹,我們兄妹在旁邊守靈。每來一位客人弔唁,我們都要陪著哭,一天下來,嗓子全嘶啞了。在為父親祭奠時,親友還發生爭執,差點打起來。我問執事(也就是喪事總管)?他說:“是為順序的事。咱這就這規矩,祭奠的順序是身份的象徵,排不好就會起爭執。還有,得請劇團唱秦腔戲,不唱戲就有人點火。”我說:“這些爭執和規矩都是給活人看的,還不如開追悼會。父親當過村支書,追悼會上把他一生功過告訴大家,後人才能記住。”執事就說:“你說的那是城裡,咱這是渭北旱源,是土莊子,就得按土規矩辦。”於是,我們兄弟又從乾州秦腔劇團請了演員,搭起了舞臺,並請了村裡所有的人來吃飯。父親下葬時,按規矩,先要迎墳,就是把父親的魂迎進祖墳,在樂人的樂曲聲中,我們兄弟姐妹披麻戴孝舉著父親的靈牌,來到婆婆爺爺的墳地,將父親的魂迎入祖墳之中。我見祖墳長滿荒草,已分不清那是墳,那是草,只是轉了一圈就回來了。接著是給父親獻飯。樂人在前面吹著嗩吶,一名廚師專門用盤子端著飯菜,我們兄妹著孝衣跟在後面,手裡拿著紙棍,彎腰哭泣,從廚房一碗一碗將飯菜擺放到父親的靈堂前。來回幾趟下來,我們這些孝子已是滿身泥土,滿臉鼻涕眼淚,而前來看熱鬧的人卻對我們品頭論足,看我們誰身上最髒,哭的最傷心就說誰是大孝子。等這些祭奠活動結束,才下葬父親。我感到,父親的一生隨著他的軀體入土便一同被埋進墳墓之中。在很少有人記得父親一生的功過是非。我感到有愧於父親,我沒有向他說的那樣有出息,甚至連篇祭文都沒給他。埋完父親後,我發誓,一定要照顧好母親,讓父親的遺憾不能再母親身上重演。我想把母親接到城裡,讓母親離開土莊子,過城裡人的生活。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母親時,母親說:“你爸的墳就在咱土莊子後面。我怎麼能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裡,我那裡也不去,我就住在土莊子裡陪著你爸。”我說:“現在村裡人都搬離了土莊子,家家都住進了樓房,只有您一個人還住土莊子,別人會說我們的。”母親就說:“土莊子我住習慣了,住樓房反而不舒服。再說,你城裡的房子那麼小,上下樓也不方便,我去了,誰也不認識,整天呆在房子裡和坐監獄有什麼兩樣。你別逼我,我住土莊子舒坦。”我說服不了母親,就給弟弟三千元錢,讓弟弟在他的院子給母親蓋一間。後來,弟弟蓋了兩層樓房讓母親去住,母親仍不願去。

零四年,家鄉發生水災,母親住的土莊子被水淹了。母親才不得不搬出來。母親離開土莊子後,住在弟弟那裡。沒幾天,就感到不習慣。土莊子水退去後,她又搬進去住。家裡人勸說,土莊子被水淹后土質鬆軟住著不安全,都勸母親選擇我們兄弟任何一個一起住,母親都不同意。最後,七十多歲的舅父出面做母親工作,讓母親不離開土莊子,就在土莊子的門上給母親蓋房子,東西按原樣都擺進去,母親才同意了。

給母親蓋房時,我由於工作忙沒有回去,加之在城裡剛買了房,也沒有錢給母親。房子是舅父和弟弟出資蓋起來的。

乾陵邊的土莊子

我一直想有機會回去看看母親,看看給母親蓋的房子。去年,女兒要出國,我想借此機會回家,看看母親,並且也讓女兒回老家認祖,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為了說服女兒,我特意給女兒講了老家土莊子的故事,並希望她臨走之前回老家看看,可女兒卻說:“土莊子有什麼好看的,那是貧窮落後的象徵。”我說:“土莊子再貧窮落後,那也是你的老家,也是你的根。”女兒說:“我又沒在土莊子里長過,我和土莊子有什麼關係。”我說:“爸爸是土莊子里長大的,我們回老家看看婆婆,順便給爺爺上個墳。”女兒勉強同意了,可一路上她都不高興。下車的時候,我讓她把東西帶好,可她偏偏將手機掉在了車上,本來帶她回家想尋根,卻變成一路給她尋找手機的過程。好在公安局有同學,才費盡心機將手機找了回來。

看到女兒一路不高興的樣子,我心情難受極了。回到老家,看到土莊子門上已白髮蒼蒼的母親時,我喊了一聲:“媽!”便在也一句話說不出來,怎麼忍也忍不住淚水掉了下來。我知道母親耳聾的厲害,說話她也聽不清,又怕母親看見我流淚,就放下揹包,喊女兒一起去上墳,可女兒此時卻拿著相機對著乾陵拍起照來。我繞著土莊子邊轉邊看邊等女兒。我看見我家的土莊子,如今已經長滿了荒草,洞子已經坍塌無法走人。就來到土莊子後面,我見父親的墳塋也變成了長滿荒草的土堆,婆婆爺爺的墳塋已找不著了。我的心情更為複雜。我感到,我家的土莊子,就像乾陵邊如今被廢棄的所有土莊子一樣,它凝聚著父輩幾代人的心血,也記載著他們在這片黃土地上走過的痕跡和奮鬥的故事,是一個時代的象徵,可如今,這個時代已經結束了,就像廢棄的土莊子一樣。我們這代最後出生於土莊子的人雖然對土莊子還有記憶,有感情,可在我們孩子的心中它已變的非常的陌生和遙遠,發生在土莊子裡的故事也就像從土莊子走進墳墓的父親一樣,也埋進了墳墓裡。而墳墓會長滿荒草,到我們下一代,不會在記得他們。就向關中旱塬上所有的土莊子,有的現在還保存,可有的,已被填平變成耕地,永遠不復存在了。

我在想,如何才能不忘記這些土莊子。特別是從土莊子裡走出的兒女,更不該忘記。雖然我們現在離開了,但發生在這裡的故事我們不能忘卻,有必要將這裡的故事告訴我們的後人。就像我的女兒一樣,後輩有可能不會接受,甚至鄙視。但我們也有責任告訴他們,無論他們走到哪裡,事業有多大,路走多遠,但千萬別忘了曾經養育他們父輩的這片黃土地。沒有這片黃土地,就沒有他們,正因為如此,黃土地上的土莊子才是我們永遠的根。想到這,我就喊女兒。女兒跑過來給我看乾陵的照片,說:“乾陵太雄偉了,好看極了。”我說:“那是由於它埋葬著一代女皇武則天。可你知道嗎,在乾陵邊,從古到今,有多少土莊子和從土莊子走出的墳塋,就像爺爺的墳塋一樣,沒有乾陵雄偉,也沒有乾陵壯觀,可沒有這些長滿荒草的墳塋,也就沒有乾陵的雄偉壯觀。”女兒問:“為什麼?”我說:“等給爺爺上完墳,我就帶你上乾陵,你看了乾陵邊那些古老的土莊子,以及泥土鑄成的那些守衛乾陵的石人石馬,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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