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寫的真實——王劍平散文集《荒謬的眼睛》

《荒謬的眼睛》是作家王劍平先生的一部散文集。全書分為五輯,每輯用數字排序,不另取名。

第一輯中的作品,有的敘寫了親人,有的敘寫了“我”的某些經歷或感慨,體現了一種親情的真實;如作家在後記中所言:“我有故土情結,卻無桑梓可恭,親人、親情無處安放,唯將其攬入懷中,如此,便有了心上的故鄉。”第二輯中的作品,有的敘寫了“我”父親習武、結交武林中人的往事,有的敘寫了“我”關於武術、關於武俠等等的精彩或驚險的經歷,反映了“我”成長曆程中所獲教益的真實。第三輯中的作品,大多數篇什都塑造了一位主人公,他們都是身份寒微的水電工人,卻又是品格高尚的智者、仁者,充滿了奉獻的真實。第四輯中的作品,絕大多數敘寫了“我”到各地參觀訪問或遊歷,有一種見地的真實。第五輯中的作品,或者寫人,或者敘事,或者抒發某些感慨,蘊含的則是境界的真實。整部集子,若可以濃縮成一個詞語,則非“真實”莫屬,而且是——大寫的。

大寫的真實——王劍平散文集《荒謬的眼睛》

(圖為:《荒謬的眼睛》封面)

整部集子中所有作品的行文,都不堆砌、不雕琢、不做作,顯得乾淨利落、平實率真。這些特徵有效提升了作品該有的情感和思想的品位,有的甚至因為有意留白而足以引起讀者的深思。基於不同的側重,集子中的每輯作品,又各具特色。以下試著從前面三輯的主題著手,倒序切入,做些淺析。

一、水電工人,榜上無名的英雄群像

這個主題體現在第三輯作品中。我們先看《左鄰右舍》的末尾兩段:

一天,我們都在家裡玩,忽聞隔壁大嬸哭泣。大嬸哭聲瘮人,那聲音是在胸腔裡憋過,再從鼻子裡擠出來的,很尖利。追出門一看,只見隔壁的大嬸死死抱著自己的小兒子哭,鄰居們都忙著勸慰。米龍、米鳳也哭,但他們的小弟弟坐在媽媽懷裡若無其事,不哭。那個小孩剛吃過炒麵,小嘴白乎乎的,胸前圍兜上還留有許多面粉末。

如此傷心,大嬸哭什麼?原來,小男孩用小板凳墊腳,爬到他們家櫃子上,把白砂糖倒入他父親的骨灰裡,把骨灰拌著當炒麵吃了。

讀到這裡,我的感受沒法用一個詞或一句話形容,而是一連串關於這家人悲慘遭遇的懸想:這家的男主人是因病還是因傷身亡?他們家是否得到了應有的撫卹?家屬怎不讓他入土為安?顯然,都要歸咎於極端的窮困。有的人家得到雜糧後是擀成麵條煮了吃,有的人家是直接炒熟後兌水拌糖吃,孩子們甚至幹吃。這家的孩子年幼,有很強的機械性的模仿。不管這家的男主人因何原因離世,不管他在世時的奉獻精神如何,其家庭後來的遭遇都 令人墮淚,獻出生命也足以讓他躋身水電事業的光榮榜。但是,他會那樣“走運”嗎?

再看《吳同學》中的幾處敘述:

……這時候,有個工人從漏斗一邊的小道爬上來,驚呼道:“從漏斗裡漏了一個人下去,完全擠變形了,快看看是誰?”

工人們立即清點人數,漏下去的人姓吳。

當時大家都坐路邊休息,只有他坐漏斗邊上。因為漏斗口堆的石料太多,這個工人閒不住,想把堆高的石料往漏斗中間鏟。不料下面正在漏石料,這工人一下就陷了下去,石料瞬間就把他擠沒了,連喊叫的聲音都沒發出來。

……

吳同學的父親走的那個寒假,吳同學在家門口玩耍。他找了許多電石灰放進氧焊桶裡,注入水。放這麼多電石灰,他想看看火焰有多高。他劃了一根火柴丟到鐵桶裡,但火焰沒有躥上來。吳同學在腳下墊了石頭,伸腦袋入桶探個究竟。剛伸過腦袋,只聽“轟——”的一聲,套在裡面那隻小鐵桶衝了上來。吳同學的腦袋,跟著小鐵桶一下就飛了出去,直到埋他時,也沒找到。

吳同學的父親死於工作崗位,進一步說,是死於對工作的熱心和盡責。若說在悲憫的同時讓人肅然起敬的話,這位因為父親死得慘烈,連小夥伴也不敢和他玩的孩子的殞命,更令人感嘆欷歔了。

主動承攬除渣班工作而觸電、客觀上救了“我”母親性命的外表兇狠卻內心仁厚的老區,從架子上掉下來時被鋼筋從下巴戳進去,又從嘴巴里穿出來。他本來還有一絲活命的機會,被抬到陽光下暴曬,被趕來急救的醫生打了強心針,最後死亡。母親的自責和感念,老楊的發瘋,都籠罩著濃濃的悲壯氣氛。“老區的絡腮鬍和頭髮被剃得乾乾淨淨,看上去一點也不威風。我覺得工傷死亡的人都是英雄,但老區很讓我失望。”用外表的“威風”與否區分是否“英雄”的標誌,童稚的眼光似乎充滿了對成人世界的反諷。但老區的同事們又能左右什麼呢?(《老區》)

在山洞內施工的老歪,因停電掉進溶洞。保衛科的救援敷衍了事,多天之後兩名工人為了五十塊錢打賭,下到溶洞最深處,才發現在洞壁上留下許多血手印的已經餓死了的老歪,他同樣是一個外表兇狠而心地善良的人。(《老歪》)

在這組英雄的群像中,三十出頭為人厚道的小詹師傅(《小詹》)是因為主動接替“我”父親手上的活(套鋼管),被突如其來的一輛大東風車撞死的:

……大車頂著鋼管推著坐在地上的小詹師傅走了四米多遠,一直頂到前面小車傳動軸的後橋上才停下來。小詹師傅的胸部被當場頂得粉碎。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離父親鬆開手中的繩子才幾秒鐘,父親甚至還沒有完全轉過身來,就聽見小詹師傅的胸骨“咔嚓”響了一聲。

就在父親聽見那聲脆響的同時,相距兩百米的壩頂上同時也發生了事故。空中,纜車吊著的混凝土罐子邊走邊掉渣。大概操作纜機的人也發現了,想讓它走快點,結果,罐子閥門突然甩開了,只聽一個工人大叫——我的鞋!混凝土全傾倒在他身後,並埋了他的一隻鞋。大家一邊感嘆危險,一邊幫他掏鞋。掏著掏著,竟掏出一個澆在混凝土中的人……

大寫的真實——王劍平散文集《荒謬的眼睛》

……父親無心回家休息,直奔為小詹師傅與那個工人共設的靈堂,結果,那裡正在為靈堂安電燈搭火吵架,說了半天好話,看門的小夥子死活不讓工人們在值班室裡接電源。小詹師傅和那個工人無聲躺在木板上,那個工人的頭被混凝土壓扁了,小詹師傅的胸腔則癟了下去。……

值班人員的非難激起了“我”父親和眾多工人的怒火,場面差點失控。電燈終於順利安裝,大家的餘怒卻沒法消解。“怎麼活著的人都無動於衷呢?”這是“我”父親的自言自語,更是對特殊年代特殊處境的深沉詰問。

在這輯作品中,《壩基》是最讓人怵目驚心的一篇。且看文中如下幾段:

有個工人,在河槽底除渣,累了,拄著掏耙,想站著休息一會。哪知兩百多米的高空,纜車正拉著一籠工具緩緩駛過,一根鋼釺從籠子的縫隙中掉下。五六米長的鋼釺刺穿了這個工人的安全帽,再穿過他的身體,從尾椎戳出,半截深深插在地裡,半截還留在他肚子中。當場死亡的工人一直保持著休息的姿勢,就連拄在手下的掏耙也沒挪動過。一起幹活的人說,狗日的,他是站著死的。

……

大寫的真實——王劍平散文集《荒謬的眼睛》

那次,是給一條滲井澆頂部的蓋板,兩邊的塊已高過了滲井。工人們在井口上蓋了一張七八十平方的鋼板,近兩百米深的豎井沒法設架子支撐鋼板。用的是鋼絲繩固定在兩頭的高塊上,那天在井蓋上施工的工人幹著幹著,聽見鋼板的固定處有響聲,立即通知技術人員。技術人員到現場看了看,對工人說,別怕,沒事,承受力是經過計算的,要相信科學。完了,技術員往回就走。剛要走下鋼板,啪,鋼絲繩斷了,技術員忽略了鋼板上附著物的重量。人、鋼板和沒澆完的井蓋,百餘噸東西,全部射入近兩百米深的滲井。說來巧,頭上六十噸高架門機正吊了一罐子砼往澆築塊上送,門機的伸杆是要伸夠了長度才打轉,但那罐子砼是邊伸邊轉,在空中又撞了障礙物,“啪”,又是一下,障礙物帶一罐子砼,滿實滿載全都砸入滲井。

……墜入滲井裡的人,有的穿掛在鋼筋架子上,像歇腳的鳥,有的已澆在混凝土裡,像嵌入的化石,從高架門機掉下的那罐砼,配的是速溶水泥,見水即凝固,因此施救者人拉、繩子扯、門機吊,從滲井中撈上來的,全是解肢後人的胳膊、人腿和人軀幹。忙亂中,有人突然發現,七八十米遠的對岸懸崖上,還有兩個被彈出去的人,其中一個是技術員。過去拉人,發現這邊壩壁的半空中還吊著一個。那人一動不動,只是無聲地抱住震動器的送氣管……

文章到這裡戛然結束,沒有議論,沒有抒情,有的只是平實的敘寫。然而,從這平實得有點恐怖的敘寫中,我們卻能充分體悟作家波瀾起伏的內心世界——這些人都是他父母的朝夕與共的同事、朋友、熟人啊,說沒了就沒了,而且死得那般慘烈。標題“壩基”,看似尋常,實則寄託了作家更深的用意:它是鋼筋水泥澆築的,很多時候,卻是鋼筋水泥與水電工人血肉之軀的結合體。和平環境中的建設者、犧牲者,除了支付不高的工資或發放一筆大小不等的撫卹金,似乎沒有誰樂意為他們的付出多做點什麼。他們沒有資歷進入烈士的陣列,似乎也沒有多少人願意用尊重的目光稍微正視他們。籍籍無名,不妨礙他們成為英雄,一座座巍峨的攔河大壩就是他們無須勒名的豐碑。

因為真實,這輯中的多數作品,是對水電工人的一曲曲滿懷敬意的讚歌。

二、武林中人,生活的勇者與仁者

大寫的真實——王劍平散文集《荒謬的眼睛》

這個主題集中反映在第二輯裡面:“我”父親的至交好友,大多是身懷絕技的江湖中人。

邀集武林朋友為年屆六旬的祖母祝壽,“我”父親被連隊抓了辮子,扣上了“一貫不突出政治”的罪名,繼而又細化成兩項:一項是“為地富反壞分子做生”(“我”祖母家庭成分不好),一項是“打拳練武”。父親據理力爭,沒有退步。對方理屈詞窮,卻不罷休,繼續暗地使壞,誣陷他參加了反動組織“青年救國軍”,上了抓捕的黑名單。幸得保衛部門工作的武林朋友悄悄知會,父親在其指點下迅速辦理了調動,帶上“我”和弟弟星夜逃離,才算躲過一劫。(《父親的武林》)

不敢面對劫難匆匆逃走還是勇者?這是沒有疑問的。在非常年月,在缺少法制的人治環境裡面,不悲觀不氣餒,冷靜採取有效措施保全自己和家庭,這當然是處於弱勢地位的人們應有的勇者行為。“這些年,說到‘打拳練武’,父親總會笑言:沒有‘文革’這十年,我根本練不了武。現在沒人壓制,我反而不練了。”這從一個側面反應了父親的堅毅。他的那些武林朋友,又何嘗例外呢?

通過對這一輯中其他篇章的閱讀、理解,我們進一步發現:父親的武林是“我”成長的良好契機,父親的言傳身教,自己的耳濡目染,造就了“我”經得住逆境磨練的品質。

和平環境,俠義精神基本上沒有用武之地,但《廖叔叔》中的廖叔叔就不僅有心動,還有行動。因為沒有遇見“期盼”中的惡人、壞人,他病重中的俠義精神未能得到彰顯。雖如此,文中的相關描述卻讓我們難以忘懷:

有個晚上,廖叔叔外出散步,一個小夥子要抽菸,但沒火,找他兌火。他動作慢了點,小夥子不耐煩,推了他兩下。廖叔叔也火了,丟下菸頭,拔出剛剛削過蘋果的刀,嘴裡叫著:我一刀宰了你個兔崽子!嚇得那傢伙抱著腦袋就跑。那以後,每天晚上身體不舒服,睡不著覺,廖叔叔就帶一把鋒利的刀,四處遊蕩,專找黑的地方走。他說,別人怕晚上出門,他不怕,反正是個半截埋在土裡的人。廖叔叔是要徹徹底底,做一個俠義之士。按他的話說,只要遇到幹壞事的人,一律殺掉,絕不刀下留情。

辛苦那麼久,廖叔叔死前竟沒遇著一個敵人,算他們走運。

這位早年在業餘劇團中專演《沙家浜》英雄角色的廖叔叔,老來疾病纏身,氣概卻不減,直到去世,也沒放棄心中的俠義情結。

武者仁心,父親經常用武醫救人於危難;祖傳的緣故,“我”也獲益匪淺。但在《學一回江湖郎中》之後,緊隨的那篇《處處禁忌》,作家在文末的感慨,未免讓人悵悵然若有所失:

學醫,我沒有禁忌。但今天看來,無論如何我都錯了,無知者無畏。且不論家父的口忌,亦不討論祝由科,無證行醫即最大的禁忌。

現在,我們父子均不與人看病療傷。祝由科我說不清楚,可對此我心存敬畏。犯忌的事不可違,這手藝丟了就丟了。

持證行醫固然是官方明文規定,客觀上也是一種必需,然而,持證者就一定醫術高明?未必。可以肯定的是:持證的從業者中,庸醫遠遠多過良醫。但貽誤病情甚至誤人性命之後,他們常常能憑“證”卸責——這是個有趣的現象。

總之,以“文”呈“武”,這“武”便不再流於淺薄和粗俗,它自然昇華成一種超然的境界;借“武”行“文”,這“文”便平添了坦蕩和率真——同樣是大寫的真實。

三、親情,可貴的精神支撐

大寫的真實——王劍平散文集《荒謬的眼睛》

這一主題主要在第一輯中。開篇之作《我的水電之家》,刻畫了水電工人艱難的生存處境和樂觀淡定精神風貌。且看下面兩處:

我有姊妹五個,加上父母計七口人,搬了若干次家,住過的最寬敞的房子,從未超過六十平方米,這些房子極簡陋,黃土築牆,油毛氈蓋頂,雨大時可沖垮牆,風大時能掀翻頂。但這樣的環境嚇不倒我們,我們從小的理想都是:長大後當水電工人。

……為生存,單位除修電站外,四處攬活,什麼都幹。小弟弟隨單位四處流走,到過貴州的很多縣份,也到過雲南,到過利比亞,建電站,修房子,甚至修公路。……

姊妹五人,除了一人由於政策照顧在本單位就業、一人因為母親提前退休頂替參加工作之外,其他三人都是自謀出路。自謀出路的三人中,“我”的妹妹幸運地考取了大學成了唯一的公務員。也許說不上很美滿,沒有一人在惡劣的環境中學壞,卻是一家人最大的安慰。這也可以說是父母管教有方,一家人相互支撐的結果。

《母親的普定》,敘寫了漂泊的無奈——水電工人總是處在不斷的奔波、遷徙之中。回過頭去找尋,記憶中的“家”,總是面目全非,令人扼腕:

如今我成長生活過的地方,成片的土牆房子早被扒倒,要麼種上了成片的莊稼,要麼長滿了荒蕪的野草。生活在我的眼睛裡呈現如此卑微的景象,讓我覺得孤獨,但我警告自己不要企圖反抗,有人因此變得瘋狂。

每個舉家遷移的日子,我都站在解放牌卡車的車廂上看空洞的天空。風在耳邊呼呼作響,車後的塵土漫天飛揚。……我習慣了遷徙的風景,成了沒有家鄉觀念的人,尋根對我來說永遠都不重要。何況在普定的母親是沒有家族的,她的一切都簡單明瞭。我們甚至不知道外公的名字,就連外婆的姓氏也不清楚。

根據文章其他部分的描敘,我們發現不是母親不看重親情,實在是歷史、政策、地理、經濟等等的原因阻斷了親情的紐帶。母親多年在外信息不通,外婆被劃為“五保戶”,她去世時生產隊發過電報,適逢“我”一家剛搬走,“查無此人”,電報被退回。為了了卻母親的心願,“我”到普定,尋覓的結果,是居然找不到外婆的墳塋。巨大的遺憾,失落,惆悵,迷惘,應該是五味雜陳。

母親晚年的病痛、落寞,並不影響她早年的堅毅和果敢。在《母親的片段》中,下面這段描寫就突出了母親不畏威權的一面:

父親捱過鬥,很慘。有人讓他站在小凳上,用油漆桶裝上小便掛在他脖子上,再放入燒紅的煤塊燻,直到胸前起了果子泡,母親對此不依不饒,那陣解放軍“支左”,工地上都有駐軍代表,母親直接去找軍代表,這事才算收場。

讀這篇作品,我們還進一步發現:“我”父母的婚姻是單位上精心“策劃”的結果——父親有文化懂技術卻成分不好,“四清運動”時上了發配還鄉的黑名單;為了留住連隊裡面唯一識字的父親,組織上把“紅五類”卻不識字的母親“安排”給了他,以“抵消”他地主加軍閥的家庭成分。也許缺乏必要的瞭解和愛的基礎,但艱難的處境使得他們縮小了文化和家庭背景的差距,相依為命,養育了一幫成器的子女。有意思的是,通過父親的笑談,我們發現他曾經是有著自己的愛情的。“父親開玩笑似的說,你媽是組織上派來監視我的,我明明有女朋友嘛。”看似輕描淡寫的言談,掩蓋的卻是真實的遺憾(非指“監視”),結合《父親的二胡》的以下敘述,我們會獲得更加真切的瞭解:

……那以後,我經常取下父親的二胡仔細看。沒見過父親拉,也不見他擦,但二胡始終烏中帶亮,琴筒上松香的粉末永遠都是剛落上去的樣子。妹妹都會走路了,仍未見父親動過二胡。一晚,躺在床上,突然聽見父親拉二胡,拉的是《二泉映月》。這曲子安靜、冷清,難以置信,二胡竟能拉出如此淒涼的聲音。

……在外奔波的這些年,我早把二胡的事忘了。前不久,帶妻子和女兒看父母。下廚做菜,到儲藏室找幹辣椒,在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裡,一眼看見父親的二胡。二胡上蒙了厚厚的灰塵,不再烏黑髮亮,琴軸斜斜地吊在琴桿上,弓子的馬尾幾乎斷光了……突然想起,那晚母親帶我們睡下了,父親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拉了很久。

這兩段文字後面,躍動著父親不平靜的心緒,二胡狀貌的反差,其實是父親在有了家室之後,對曾經的一種情愫的了斷。這應該是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

其餘的一些篇什,如《兒時修文》《父愛無聲》,再如《女兒記事》《平輩·晚輩》等等,都充盈著濃郁的親情。親情是一家人協同度過一道又一道生活難關的動力所在,也是一種可貴的精神支撐。

需要注意的是,家在艱難中轉徙,作家早年的生活軌跡也充滿變數——

我待業十年,四處打工養活自己,一九九二年進了一家銀行,生活才算穩定下來。(《我的水電之家》)

我上學的時候,是建六級修文轎子山電站。方圓十餘里,我們可以任意玩。只要吃飯時間準時坐在家裡,母親不會過多管我們。

我四十多歲了,現在提起這事,母親會說,那會你們哥倆不嬌氣,有鞋不穿。喜歡光著腳丫到處跑。肚子餓了,回家舀碗冷飯,倒上辣椒水,像豬一樣吃了又不見了。母親的意思是,生活不好,我們能吃,不生病,她很寬心。那時候真是吃什麼都香,特別是母親做的紅薯飯。當時,糧店供應的雜糧是起了黴斑的紅薯幹,嚼在嘴裡很難吃,得趕快吐出來。母親用溫水泡洗了,切碎,放在米里燜熟。一吃,很甜。(《母親的片段》)

水電工人一輩子圍著山溝轉,我們活著的背景從來都是深山河谷。

一九六六年是個特別年份,碰巧出生斯世,趕上了中國的諸多大事件。我一九七二年入學,小學五年,初中三年,高中兩年,在學校幾乎沒有學到東西。(《待業》)

家隨著電站的竣工或開工而輾轉,人也隨著家的遷移而流離,值得欣慰的是,作家王劍平先生找到了精神的皈依,在文學家園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綜合地看,這三輯中還有許多篇什也值得圈點:有的不講情面,直陳時弊,如《生活的減法》;有的反映了不同人物的內斂與張揚、剋制與賣弄、真實與虛假,相形之下別有趣味,同時引人思考,如《九節鞭》;有的由武術實戰中的閃避引發出對人生的思考,如《“落”字訣》;有的陳說心跡不加隱諱,對自己的性格弱點不加粉飾,如《打架記》;等等。

集子中幽默風趣的調侃也隨處可見,如《〈沙家浜〉與〈紅燈記〉》《我不關機》《看〈少林寺〉》,等等。有的景物描寫細膩、生動、感人(最突出的一篇恐怕要算《兒時修文》)。這些無疑都增強了文章的趣味性和可讀性,使得集子中的各種真實,不呆滯,不刻板,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在這本集子的《後記》中,作家寫道:

我父母是水電工人,我生在工地,長在工地,隨工地遷徙遊走,是個無“根”的人。回望成長,往事既清晰也模糊,我說不出究竟,故將此集取一小文標題《荒謬的眼睛》。我很懶,寫了多年小說,成品極少,好的簡直沒有。閒時檢視舊作,偶然發現,我的每篇小說皆承載著孤獨。如此感受,不知是否與故鄉缺失有關?

……現在,家父依然健在,他在哪,我們姊妹就相聚在哪,父親是活著的故鄉。

作家的自我定位是低調的,遭逢磨礪是艱難的,發出感喟是深沉的,秉持心性是率真的。相對於誇誇其談者,相對於高高在上者,相對於某些刻意做作和賣弄的文風,《荒謬的眼睛》的字裡行間,到處是大寫的真實,值得品評,值得珍視。

四、關於書名的“蛇足”

《荒謬的眼睛》是書名,也是第五輯中的一篇作品。細讀這篇文章,我們發現它是王劍平先生對美國作家雷德蒙·卡佛一生遭際與小說作品的分剖,概括起來就是:卡佛的一生潦倒、短暫而“荒謬”,他的六十五篇小說,絕大多數“面無表情”地表現了小人物不抱希望的掙扎,無完整情節,無敘事高潮。《大教堂》一篇意外地帶有混沌的亮色,在劍平先生看來,“作為小說家的卡佛不過以詩人的方式,對瞬間的幻象做了一個蠱惑人心的虛證。僅此而已。”“這樣看來確實荒謬,但荒謬的並非這個世界,而是我們的眼睛。”

原來,卡佛在創作《大教堂》時,生活境遇有了些微的改觀,對他的創作產生了某些影響。實質上,生活狀況的改觀也好,作品亮色的出現也好,都可理解成卡佛的“錯覺”(荒謬),因此作家將《大教堂》的亮色與卡佛早年的身份——詩人——聯繫起來,得出了上面的結論。面對“文學能否改變我們?”這樣的問題,卡佛也是困惑的:“文學能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匱乏,還有生活中那些已經削弱我們並正在讓我們氣喘吁吁的東西。文學能夠讓我們明白,像一個人一樣活著並非易事。至於文學能否真正改變我們的生活,這樣想想當然好,但我真的不知道。”

回到《荒謬的眼睛》這本集子,如前所述,眾多大寫的真實值得我們在乎。但諸如貧窮,苦難,漂泊,欺壓,死亡,以及其他同樣令人窒息的處境,在集子中也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審視截然相反的兩者,我們可以發現:後者無論有多惡劣,無論有多荒謬,其存在的價值都是“真實”的——足以反襯前者的可貴,而且愈是惡劣,愈是荒謬,愈能顯示出前者的光輝。當然,在處境中屈服的,沉淪的,為虎作倀的,都不算。

真實的荒謬,真實與荒謬,擦亮眼睛去辨別,大概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吧?

大寫的真實——王劍平散文集《荒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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