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道元: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上)韋力撰

酈道元被譽為中國古代最有名的地理學家,因為他寫了部《水經注》。陳橋驛先生在《酈道元生平考》一文中評價道:“這是一部彪炳千秋的偉大作品,它不僅是一部傑出的地理著作,而且酈道元畢生的思想抱負,也都凝結在這部著作之中”。

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物,他在中國正史中的評價卻並不好,這種古今反差確實讓人難以適應。《魏書》把他收入《酷吏傳》,在中國人的基本觀念裡,“酷吏”比“二臣”還要難聽。為什麼這麼一位偉大的人物跟一些惡棍站在了一起?這件事情還真值得仔細推敲一番。

《魏書·酷吏傳》中總計收錄了九人,這九人中有於洛侯、胡泥、李洪之、高遵、張赦提等,當然也包括了酈道元。我先舉兩個例子來說說這些酷吏是怎樣的酷法。陳橋驛的《酈道元評傳》引了幾段話,第一個說的是於洛侯:“百姓王隴客刺殺民王羌奴、王愈二人,依律,罪死而已。洛侯生拔隴客舌,刺其本,並刺胸腹二十餘瘡,隴客不堪苦痛,隨刀戰動,乃立四柱,磔其手足,命將絕,始斬其首,支解四體,分懸道路。見之者無不傷楚,闔州震恐,人懷怨憤。”殺人償命,斬首即可,但於洛侯覺得這太便宜了殺人犯,於是就割舌刺胸,剁掉手腳,而後再把屍體肢解,掛在不同的路口展示。

再舉一個例子,說的是張赦提:“斬人首,射其口,刺入臍,引腸繞樹而共射之,以為戲笑,其為酷暴如此。”這張赦提殘酷的本領不輸於洛侯,他把犯人的腸子從肚臍拉出來,然後繞在樹上,以此來取樂。看來只有沒人性到這個份,才有資格加入酷吏的行列。酈道元與這些人為伍,那他做了什麼呢?《魏書》上的描述就四個字——“素有嚴猛”,這幾個字怎麼讀也讀不出酷,不過需要在這解釋一句,古代的“酷”指的是殘忍,而不是今天年輕人所理解的“帥”,開膛剁手,怎麼著也算不上帥吧。

酈道元: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上)韋力撰

酈道元撰《水經注》四十卷《首》一卷《附卷》二卷,清光緒十八年長沙王氏思賢講舍刻本,書牌

酈道元: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上)韋力撰

酈道元撰《水經注》四十卷《首》一卷《附卷》二卷,清光緒十八年長沙王氏思賢講舍刻本,卷首

但酈道元沒幹這樣的事,為什麼被《魏書》認為很酷呢?為了把這件事說清楚,我把《魏書·酈道元傳》中談到他嚴猛的一段原話抄錄如下:

“道元素有嚴猛之稱,司州牧汝南王悅,嬖近左右丘念,常與臥起,及選州官,多由於念。念匿於悅第,時還其家。道元收念付獄,悅啟靈太后請全之,敕赦之,道元遂盡其命,因以劾悅。是時雍州刺史蕭寶夤反狀稍露,悅等諷朝廷,遣為關右大使,遂為寶夤所害,死於陰盤驛亭。”

這段話牽扯到很長的一段歷史故事。汝南王元悅是孝文帝元宏的兒子,他是一位王子,那個時候北魏的當權者是胡太后,而他是胡太后的兒子,其實並非胡所生,即此可看出他是當朝地位極其顯赫的紅人。然而此人有分桃斷袖之好,他喜歡一位叫丘唸的男寵,二人整天泡在一起。各個地方官的選舉,元悅均左右此事,然而在人選方面,他卻聽丘唸的主意。看來男寵的枕頭風也很管用。這件事情傳到外面,當然讓很多人痛恨這位丘念,然而他卻始終藏在元悅的王府內,別人奈何不了他。

某次,丘念從元悅府中走出,準備回家,酈道元立即將其逮捕,押入大牢。元悅聞聽此事,立即去找胡太后求情,於是胡下聖旨,讓酈道元把丘念放出來。酈早已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他為了以絕後患,就趁胡太后的聖旨還未送到之時,立即將丘念斬首。這件事當然就把元悅得罪了,於是他等待機會進行報復。那時,元悅已經料到蕭寶夤很可能造反,於是他就把酈道元任命到蕭寶夤所管轄的地界內,蕭認為朝廷派酈前來,就是為了監督自己,所以就把酈道元等人殺害了。

這段話讀來讀去,也讀不出酈道元是怎樣的酷,反而讓人感覺他是為了伸張正義,頂著巨大壓力為民除害,怎麼看都是一位好官,怎麼就成了酷吏了呢?更何況,酈道元所處的時代是亂世,在這種亂世裡施行威猛之治,恰恰是有見識的表現。如此說來,酈道元為何被貼上酷吏的標籤,還真值得探究一番。

關於酈道元的傳記資料,在正史中有兩處,一是上面所談的《魏書》,第二則是《北史》。雖然兩部正史都收錄了他,但其實信息量卻都不大。《魏書·酈道元傳》僅有309個字,《北史》比此將近多一倍,為612個字,然而這612字中卻包括了《魏書》中的那309個字。我們先說《魏書》上的記載。

《魏書》為《二十四史》的正史之一,為北齊魏收所撰,朝廷命他撰修國史時,他年僅二十六歲,性格極其偏激。後來的《北齊書》內有《魏收傳》,此傳內有這樣一段話:“所引史官,恐其凌逼,唯取學流先相依附者。房延祐、辛元植、眭仲讓,雖夙涉朝位,並非史才;刁柔、裴昂之以儒業見知,全不堪編緝;高孝幹以左道求進。修史諸人,祖宗、姻戚多被書錄,飾以美言。收性頗急,不甚能平,夙有怨者,多沒其善。”

酈道元: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上)韋力撰

酈道元撰《水經注》四十卷,清古閩晏湖張氏勵志書屋重刊天都黃氏本,書牌

酈道元: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上)韋力撰

酈道元撰《水經注》四十卷,清古閩晏湖張氏勵志書屋重刊天都黃氏本,卷首

這段話講的是魏收被任命為《魏書》的主編,由他來組織寫作班子,但當朝的史官都知道魏收心胸狹窄,於是這些人都巴結魏收。正經的人入不了編委會,而一些亂七八糟的會阿諛奉承者,則全部被魏收囊括了進去。如此想來,這些人所編出的《魏書》會是怎樣的質量,故而《魏書》雖然是《二十四史》中的正史之一,卻被後世視之為“穢史”。

《魏書》有這樣的聲名,倒並不是對該書的貶低,這的確跟主編魏收的性格有較大的關係,《北齊書》本傳中錄有魏收自己的話:“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這句話夠狠,魏收說:誰要敢跟我作對,我可以把他打翻在地,如果我看得上的人,我也可以把他捧上天。如此說來,恐怕酈道元得罪過他,所以才被他安了個“酷吏”的惡名。

在這裡有必要插敘蕭寶夤的故事,以此來說清楚他為什麼要殺酈道元。蕭寶夤也有著高貴的出身,他是齊明帝蕭鸞的第六子,也就是說他是東昏侯蕭寶卷的弟弟,同時又是齊和帝蕭寶融的哥哥,這三人都是親兄弟。永泰元年,蕭寶卷繼位,任命自己的弟弟蕭寶夤為徵虜將軍、郢州刺史等,並由蕭寶夤來保衛首都南京,其實那時蕭寶夤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此後不久,蕭寶卷殺了蕭衍的哥哥,於是蕭衍立蕭寶夤的弟弟蕭寶融為皇帝,這就是齊和帝,同時任命蕭寶夤為使持節,而有意思的是,蕭寶卷也任命了蕭寶夤為使持節。

後來蕭衍成為了梁武帝,開始誅殺南齊宗室,同時也準備殺蕭寶夤。蕭寶夤在太監的幫助下,連夜渡江,逃到了長江西岸,來到北魏,而後他得到了北魏皇帝的重視,成為了一名將軍,多次帶領部隊攻打梁朝,想報仇雪恨。經過幾次大的戰爭,最終他也沒能打過長江去。這些戰爭使得他在北魏幾升幾降,差點因為大敗而被殺頭,這種處境讓他漸萌反志。就在這個關頭,元悅用借刀殺人的方式,讓朝廷任命御史中尉為關中大使,讓酈道元來到了蕭寶夤的地界。蕭認定這是北魏朝廷派人來監督自己,經過跟手下商議,覺得應當先下手為強,於是秘密地派部將郭子恢在陰盤驛將酈道元等人全部斬殺,而後對外稱酈道元是死於叛軍。

酈道元: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上)韋力撰

酈道元撰《水經注》四十卷,清康熙五十三年項氏群玉書堂刻本,書牌

酈道元: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上)韋力撰

酈道元撰《水經注》四十卷,清康熙五十三年項氏群玉書堂刻本,卷首

此後不久,蕭寶夤就殺死南平王元仲冏,舉兵反叛,自封為大齊皇帝,同時改元隆緒,並派郭子恢攻打潼關。他的部隊很快被北魏打敗,蕭寶夤只帶著百餘名隨從從後門逃走,投奔了万俟醜奴,万俟任命蕭寶夤為太府,後來賀拔嶽擊敗万俟,生擒蕭寶夤,蕭被押回京師後處死。在此之前,陷害酈道元的元悅,也因為懷揣兩把尖刀想行刺,查出之後,也被斬首。這就是此二人的結局。

由此可見,其實酈道元是一位正直的大臣。在那個時代,他為了除掉一個惡棍,不懼得罪當權者,而後被人陷害致死。他的死沒有為自己獲得應有的榮譽,反而被史書列為酷吏,這是何等的冤枉。

酈道元出身名門,他的祖父酈嵩官至天水太守,他的父親酈範在明元帝時代任給事東宮,這個職位實際就是太子的老師。而後酈範一路升遷,最終被封為范陽公。父親去世之後,酈道元承襲了父親的爵位,後來被封為永寧伯,也成為了朝中的高官。

由這些從政經歷來看,酈道元從未任過水官,那他為什麼要寫一部《水經注》呢?我還真沒找到確切的文獻。陳橋驛先生站在思想高度上來解讀這件事,他認為酈道元身處國家南北分裂的時代,有著強烈的大一統思想,因此酈道元是一位“愛國主義者”,希望通過對祖國山河的系統考察來表明:雖然國家被分為了兩個王朝——南方是梁朝、北方是北魏,但在酈道元的心中,這種分裂早晚要統一。酈道元的時代,國家已經分裂了一百五十多年,因為北魏國勢的衰落,想統一的夢想顯然難以實現,但酈道元通過對整個國家水道的記述,以此來表明中國領土的完整。但他為什麼選擇通過考察中國的河流這種方式,來曲折地表明自己的思想?這也同樣找不到相關的依據。

酈道元: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上)韋力撰

酈道元撰《水經注》四十卷《首》一卷,清光緒三年湖北崇文書局刻崇文書局匯刻書本,卷首

酈道元的這部名著叫作《水經注》,從書名的解釋來看,他是給《水經》一書做的註釋。《水經》是三國時代桑欽所撰,書中記錄了全國的一百三十七條河流的情況,此書寫得頗為簡潔,僅一萬多字,酈道元就以這部《水經》為基礎,通過文獻和實地考察兩種方式,對《水經》一書做註釋。他的這個註釋竟然寫出了三十多萬字,比原書多了二十多倍。《水經注》中記述了一千二百五十二條河流,也比原書多了許多倍,因此後世認為:《水經注》名義上是註釋,實際可將此書視為一部獨立的著作。但是,酈道元的這部《水經注》成書於何時,因為書中沒有記載,故後世的學者有多種多樣的猜測,但統一的意見則是該書撰述於酈道元的後期。

而尤令後世驚異者,是酈道元在《水經注》中還寫有南朝的年號,這在避諱很嚴的當時,是很嚴重的事情。陳橋驛統計《水經注》中總計使用了南朝年號十五次,酈道元這麼做的原因,陳先生認為是:“在祖國大一統的事業上,南北兩朝都已無所作為。北朝既已無力征服南朝,南北對峙的局面,在他有生之年,已經成為定局。則南北兩朝年號的並存,就成為一種客觀事實,因此,迴避南朝年號不僅已無必要……他更應南北兼顧,不忘他畢生未能親履的南方半壁河山。這或許是他南北年號並用的原因。”

這樣說來,酈道元為了考察水道,也是在全國到處尋訪,然而那個時候,國家被分為了南、北,他是北魏的官員,當然不能進入南朝,因為“南朝乃敵國也”,那麼,中國南方的水道他將如何考察呢?因為《水經注》中也談到了很多南方的河流情況,而實際的情況是酈道元根本沒有去過南方,他對南方水道的敘述等於是臥遊,也就是他是通過歷史文獻的記錄來撰寫南方的河流。當年他為了寫《水經注》,總計參閱了三百三十七種書,在他那個時代,能夠找到這麼多的書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如此說來,給他安個藏書家的頭銜,應該不為過。酈道元的這部《水經注》有一半是實際考察,另一半是文獻彙編,這種兩分法的比例是多少,我沒有做統計,但有意思的是,最為人們熟悉的那個段落,也就是他描寫長江三峽的那一篇,卻是酈道元借鑑他書而描繪出來者。

陳橋驛說:“全部《水經注》中,描寫山水的錦繡文章當然俯拾即是,但歷來傳誦的千古傑作,主要有兩篇。民國以來,常常被選入中學甚至大學的國文課文,作為青年人欣賞和學習的範文。”陳先生所說的《水經注》中的兩段名篇,一篇是記述黃河的壺口瀑布,這一篇我還真沒讀過;而三峽的一篇卻收在我的中學課本里,當時這篇文章要求全段背誦,我至今都能朗朗上口: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迴清倒影,絕

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悽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這段話寫得極其精彩,可見酈道元的文學素養很高,通過他的這段描述,能讓讀者在腦海中勾勒出那極其美麗的三峽。如果不是親歷者,很難把現實形象描繪得如此逼真,然而遺憾的是,那時北魏的國土沒有擴展到三峽一線,所以他也從未去過三峽。酈道元的這段描寫來源,幾乎全是出自一部叫《宜都山川記》的書,此書的作者是東晉宜都太守袁山松。當年袁山松的的確確是來到了三峽,他在此書中記錄下了許多三峽的景色,我引錄其中的三段如下:

自蜀至此五千餘里,下水五日,上水百日也。

自黃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百許裡,山水紆曲,而兩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

江北多連山,登之望江南諸山,數十百重,莫識其名,高者千仞,多奇形異勢,自非煙褰雨霽,不辨見此遠山矣。餘嘗往返十許過,正可再見遠峰耳。

《水經注》中的這個最著名片段,其中有許多詞句成為了名典,用那段話跟《宜都山川記》中的記載進行對比,即可找到痕跡。我記得中學課本中講解此段時,老師專門強調有一個特殊的修辭手法叫作“並提”,當時所舉的例句即是“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所謂“並提”,其實就是:亭午不見曦,夜分不見月,若把酈道元的這句話解全的話,他的意思是說,如果不是正中午,就看不見太陽;同樣,如果不是半夜,就看不到月亮。

而在我有限的所學中,也僅知“並提”有兩例,而另一例也同樣出現在該文之中,那就是“素湍綠潭,迴清倒影”。然而酈道元所說的前一句“並提”,應當是出自袁山松的“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故而陳橋驛說:“如與袁山松的這幾段文章加以對比,都可以看出《水經注》在袁文的基礎上加工的痕跡。”如此說來,《水經注》中的一些文章並不是實際的地理實考,也非抄錄歷史上的文獻記載,而是頗具文采的文學作品,看來陳橋驛先生也是這麼認為的:“這種真實的基礎,有的是酈道元自己的親身實踐,有的則是他人的親身實踐。在這種真實的基礎上,加以文學的誇張和渲染。這樣的描寫,既沒有脫離事物的本來面貌,又能使事物表現得更栩栩如生。”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