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笔下的凉州|雷达:祁连情

祁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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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笔下的凉州|雷达:祁连情

那时各大队都在把外流人员召回。我的同学何某,爱写诗,疯疯颠颠的,绰号何瓜子,这家伙入冬前曾到青海祁连县搞过外调,据他吹嘘,他见过穿红袍的藏女,歌喉宛转,直入云霄,骑马飞奔,快如闪电,似乎还对他有意思,情节略似后来听说的王洛宾的故事。我明知有虚假成分,但仍有些向往。两天后,我和贫协主任一起在县城东头的汽车站,上了去青海的班车。那是一种带帆布篷子的道基卡车。我们穿过了著名的青甘之间的咽喉孔道——扁都口峡谷,一路上,过冰大阪。冰大坂寒气逼人,冷风割面,茫茫大雪密集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天暗时仿佛世界末日到了。在俄博没找见人,我们忍着冻与饿,立刻返身转乘一种小卡车颠了一整天,在一个所谓的金矿,在一间歪歪斜斜的土屋里,找到了郝得全。

原以为郝得全又杀驴,又贩牛,又偷粮食,一定是个能人,强人,三头六臂式的,谁知是个光头老汉,青白面皮,奇瘦,寡言,慈眉善目。郝得福一见他立刻低声下气,说,二哥啊,我接你来了。不料郝得全说什么也不回去。郝得福苦着脸说,二哥,你哪怕点个卯再回来,不然我交不了差啊。他暗示我站出来说话。郝得全一直不敢正眼瞧我,似有点怕我。我就说,郝得全,这是组织的决定,任何人都得服从,都得参加四清运动。他无语了。我们用了三天时间,再次穿过扁都口,吃的苦就不提了,终于回到了民乐,回到了洪水村。民乐与俄博虽分属甘青两省,却是邻县,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新疆到兰州的高铁正从扁都口通过。

斗争郝得全的会是老刘亲自抓的,经过精心策划,发言顺序也排好了。那晚汽灯雪亮,会前猛喊了一阵口号,气氛酝酿得很足。县工作团还派了人来。问题却出在“杀驴事件”的一个具体细节上,到底驴是病死的,还是好端端被人杀死的,如果是病死的,那性质就够不上破坏生产罪。老刘是搞法律的,却忽略了这个重要细节,一味听信“勇敢分子”的揭发。会上老刘也急了,厉声喝问,当时驴到底还有没有气?老饲养员被推出作证,他磨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这驴它是自己病死的,可这驴它还有最后一口气。“还有一口气你把它杀了,这是什么问题!”老刘变得有点不讲理了。

贫协主任郝得福对着台下说,继续批斗,继续,谁发言,谁上来,快一点。他眼光扫过去,像机枪扫过,一个个低下了头,扫了两遍,人们低了两回头。郝得福很窘,自我解嘲说,你看你看,乡里人一见省上的大领导,连话都不会说了,其实他们憋了一肚子的话呢。这时一个积极分子站起来质问道,郝得全,六零年你偷粮食呢,你总不敢说你没偷吧。郝得全沉默着,紧闭双眼和嘴唇,好像发誓一辈子永不张口。天冷极,冷得让人发抖,这时有人说了,二爸,你就瞎好说上两句吧,娃们媳妇子们冻得实在招不住了;二爷,你就说上两句唦,我们扛不住了。良久,郝得全才叹气似地说,哎,你们叫我说啥呢嘛。那年环子她妈眼看着就快断气了,心口都凉了,得亏了这一口救命的粮啊。这时人群里有妇女抽抽答答起来。这一来,气氛变得对斗争会不利。我感到,从会场最后面的一个暗角里,不时有一道锐光射来,那是环子在看我,似在求助,我赶快躲开,不与她目光接触。

斗争会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很无力地散场了,老刘铁青着脸。幸好另外两个会,斗老队长的和斗老地主的,都开得比较有声势。那次会后,我被抽调去写村史,人也搬到大队部,与老刘分开了。

那个时候,全国有股写村史、家史、厂史的风,各地在寻找当地的刘文彩式人物。工作队决定也要写一本村史。我每天跑到据说是方圆二百里内最大的地主庄园,一个巨大的土堡,去搜集材料,访贫问苦。它叫烧房庄。在那儿我大开了眼界。郝氏庄园围墙高达五丈,内有房屋三百多间,曾经骡马成群,拥有自己的武装,像个小社会,以酿造烧酒和种植鸦片为业,富可敌国。每天出烧酒二百多斤,销往整个河西走廊,远至新疆、中亚各国。据说那种烧酒极火烈,极好喝,比现在的茅台和最高度的衡水大曲都过瘾,只可惜配方已失传。大堡子1915年曾遭祁连山土匪抢掠,双方血战数日,郝氏败,庄园付之一炬,满门被灭,儿媳遭轮奸后,喝大烟水自杀了。这个庄园的历史,使我对河西走廊的堡子文化有了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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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接到通知,要求我们春节在武威过,集训半月,一律不得回兰州。去武威的那天,我们坐在大卡车上,倚着行李闲聊,车未开,在等人。忽听说,下面有个大姑娘,低着头,问她找谁她也不说。这引起了车上人的好奇,互相打问,她是谁,送你们谁的?无人回应。我起先没在意,伸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环子,且隐约觉得她是为我而来的。我知道工作队纪律极严,决不许队员与本地女性有染。这使我心跳如鼓,尽量看别处不看她,只当她不存在。过了一会儿,一看,她仍蹲在车边,我有点慌了。车终于发动起来了,送别的人们在摆手,环子忽然站起来,一跃,就蹬住了汽车的大轱辘,扳住车帮,立了起来,她把两盒新建牌的纸烟拍在了我手上,说,雷干事,这两盒烟你拿上路上抽,我等你回来。她一跳下,车就开了。

等我?等我什么?莫名其妙!我有点恨她了。后来才明白,是我误会了。她说等我,是她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说,她等我,还因为她春节就要投靠远在酒泉金塔县的小姨家,那里距此遥远,在那里她将出嫁给一个玉门的石油工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却是这样的场合。

当时我像个被人现场抓住的小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车上的人看我的眼光很复杂,有怀疑的,有询问的,有谴责的,有诡谲地笑着的,使我有口莫辨,我不想解释什么,也不可能解释什么,只能胀红了脸,手捏着两盒烟发呆。新建烟每盒一毛一,属于劣质烟,但对一个农民而言,价格不菲了。车渐渐颠簸得厉害起来,黄尘一阵阵卷来,人们才不再看我了。所幸,事后并无组织找我谈话。

1965年春节在武威度过,住在马步青军队驻扎过的一座三层木楼上,楼呈回字型。假日那几天无事,有多个晚上,我反复去观看武威歌剧团演出的歌剧《江姐》,为之深深打动,于是立志要成为这个剧团的编剧。恰好地委书记薛程就在我们大队蹲点,看过我编写的村史的一部分,表示满意,我就去找他,他答应我毕业后调我到武威歌剧团当编剧。我激动不已,天天设想着深入生活的一大套计划,并想先写个关于西路军的大型歌剧,想象着演出的盛况,想象着多少人被我的作品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我只看了两本回忆录,没啥准备,属于心血来潮。我没有意识到,当时的中国,山雨欲来风满楼,“搞创作”一词已近乎痴人说梦。因兰大毕业生是由国家统一分配,武威够不上,我分到了北京。我在北京的工作很不如意,我一直闹着要回甘肃武威当编剧,北京的组织不太理解我。1966年春天,文革眼看起来了,我还在申请调回去。有一天终于等到了远在武威的薛书记捎来的一句口信:“好好在北京工作,不要来武威!”至此,我热念遂消。现在回想,是薛程书记有远见,在保护我。我真要跑到武威,下场难以逆料。薛书记是长辈,他在文革中遭遇了怎样的命运,他是否还健在,我一概不知,问人也问不出来,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是不知道。

春节后回到大队,听了不少传达文件。文件批评了王光美的桃园经验,批评了“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这个“错误提法”。当时四清有小四清与大四清之别。小四清是清帐目、清工分、清仓库、清财务;大四清则是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当时小四清基本停了,不太追究了,而特别强调反修防修,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警惕中国的赫鲁晓夫式人物。运动渐呈收场之势,各队要求原先的村干部“洗热水澡”、“轻装下楼”(都是当时特有的政治术语),大部分官复原职。这使很多“根子”或冲在前面的人不干了,纷纷到工作组讨说法,说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但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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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必须要把我的一个极独特的经历说出来,那就是我在洪水村入了团,又遭遇后来的不被承认。有天,多日不见的老刘找到我说,尕雷,我发现你还不是团员,这要影响你以后的前途,我给你弄了张表,你填填,明天晚上就发展你。我半信半疑地说,我们大学里入团可难可难了,这不可能吧。老刘说,没问题,县工作团是一级独立党委,有权发展党团员,可以火线加入的。我说我一向自由散漫,老刘说不不不,我看你表现得还不错。

为什么说鼓足勇气呢?我是工作组的,在社员眼中是领导,平时戴着面具指手划脚,人五人六的,可是现在,暴露了我连团员都不是,我得接受青年社员们的审核和表决。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挑战。但是我深受感动,他们没有一丝轻看和嘲笑,完全把我看成他们中的一员,甚至因我的参加而骄傲。都说雷干事好,雷干事好,同意,同意,齐刷刷地一致举手通过了。我有一种回到母亲怀抱的感觉,我想流泪,心里说,我有很多很多毛病,你们知道吗?我是不是欺骗了你们?还想,环子若在场她该多高兴。

但是,“入团”以后,我心里总是不那么踏实。果然,一回到学校,政治辅导员就找我,她吊着脸说,你在下面入的团不算数,你还得重新讨论。入党入团是她控制的领地,我的迂回入团使她很窝火。我一想到深挖祖孙三代,抽筋剥皮式的“讨论”,想到临分配前同学间的某种微妙的贬损和嫉妒,便不寒而栗。我说我还有很大差距,就先不用讨论了吧。这是她需要拿到的回答。“嗤”地一声,她把我入团志愿表最后一页,也就是盖着县工作团图章的组织批准的一页,撕去了。1985年,没有入过团的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还有一事需要交待。撒离前,环子的母亲把我叫去,从炕桌深处掏出了一个红色的塑料笔记本,说这是环子临走时留给我的,还说环子最相信我了,说我是好人。本子的封面是万里长城,里面有些风景图片,这种塑料本在当时还很稀罕。扉页上的字认真用力,笔划稚拙,写的是:送给亲爱的雷干事,郝玉环敬赠,1965年2月某日。我当即表示,衷心祝福郝环子婚后生活幸福美满,然后赶忙把本子藏进了内衣口袋。走到门外的白杨大道边,我又一次向两头看了看,依然没人,只有呼呼的风声。宽广而粗犷的河西大地啊,你永远护佑着我。

工作组撒离的时候,没有再搞“车海战术”。老乡们厚道,都出来了。我的青年农民朋友李希林、李升、李清林出来了,环子的老父亲郝得全没事了,也出来了。老队长官复原职,也出来了;他在“洗热水澡”、“下楼”的检查中,反反复复自称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挡箭牌——他把“当权派”误说成“挡箭牌”,不知是故意,是方言发音,还是不识字造成的。我心里好笑,你就能把党内的走资派都给“挡”了,你真伟大。人们摇着手告别,显得很平静,没有依依惜别之感,却有种潜在的冷清和漠然。那以后,我们回到兰州,我们填各种政审表,我们面临毕业分配,我们各奔报到的城市,再后来,文革爆发了,我们信誓旦旦而又人人自危,谁还会想起民乐呢。民乐像一个梦,突然来了又突然去了,无踪无影。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梦与现实,哪个更真实,当然是现实,可在某种情景下,真虚难辨,如花似雾,梦反而显得更真实;当曾经发生的事裹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雾,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半个世纪前的这段经历,在某一时刻,蓦然浮出,让我心惊,让我沉思,让我苦笑。我怀疑一切是否真的存在过。郝玉环送我的那个红皮笔记本,起先我好像还见过,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它没入历史的深海里了。

2016年9月15日写于北京华威北里

(原载《作家》2016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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