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莱州有一个读书人叫彭好古，是一个诚实、谦虚而又刻苦用功的青年人，他为了安静，特地在离家比较远的地方找了一间屋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攻读诗书，这天，正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那像玉盘一样的月亮高高升起在北国的上空，彭好古对着这皎洁的月色，想起自己虽读书万卷，但空有一腔忧国忧民的抱负，无处施展，不禁对月长叹。正当此时，邻居邱生手中拿着一张纸，得意洋洋地来到彭好古的面前，原来他手中拿着的是一首诗，自以为是空前绝后的佳作，有意在彭好古面前炫耀，却又装出一副请求指教的神态。
彭好古是一个老实人，把那诗详细看了两遍，感到里面无非是些风花雪月，毫无意境、毫无志趣，而且谬误百出，就不客气地给对方指了出来。邱生满肚子的洋洋自得，被彭好古猛地泼了一瓢冷水，脸面上很有些挂不住，便强词夺理地说：“你懂什么？这是诗！诗，不能没有夸词。”彭好古是个爱认直理的人，听了邱生的话，立即反驳说：“夸张也不能脱离实际，月亮明明是圆的，你总不能把它说成方的吧！”邱生哪里能认这个输，用手指点着彭好古：“你这个人哪，根本不配谈诗！别看李白斗酒诗百篇，我一个人能抵三个李白，我一天能写三百首诗！”彭好古听他的牛皮越吹越大，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正发愁对邱生无法应付的时候，忽然门开了，走进了一位中年人来，穿着整洁的粗布衣服，样子十分潇洒，那人自我介绍说叫彭海秋，因一个人过得太寂寞，听见这房中有人就闯进来了，彭好古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忽然来了个第三者，虽不认识，却可改变一下气氛，便表示热烈欢迎，客人随手拿起桌上的诗稿，低声念了一遍，笑着说道：“真乃空前绝后！”邱生一听，喜出望外，以为遇到了知己，便又假惺惺地请对方提批评建议。彭海秋也不言语，顺手拿起书案上的笔，在诗的后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十六个大字，然后递给邱生，邱生心想，这肯定是一篇赞美词，便拿腔拿调地念起来：“空前绝后，绝后空前”但看了后两句就不念了，愤然掷在书案上，原来那后两句是：“比屁还臭，臭屁连天。”
邱生大怒，用手指着彭海秋的脸，跳着脚叫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的诗上胡批乱批！要知道，我可不是普通人，从小我父亲就夸奖我，说我是邱家的千里驹！”彭海秋大笑不止，回答道：“千里驹就是一天能走一千里路的马，再好的马也不过是让人骑来骑去的畜生。”邱生听了彭海秋的话，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袖子一甩，就要离开，好心的彭好古把他拉住了，为了缓和这种紧张的空气，彭好古特地取出一壶酒来，请两位客人饮酒赏月，彭海秋也不谦让，只管自由自在地喝酒说笑，邱生赌气闷坐一旁，一言不发。
彭海秋喝了一会儿酒，笑着走过来，拍了拍邱生的肩膀说：“别生气，听我唱支歌。”于是，他清了清喉咙，敲着铁板，唱了一支“大江东去”音调高亢，足可传出二里以外。歌唱完，彭好古一连声地鼓掌，彭海秋说：“我唱得并不好，有一个人比我唱得好多啦！”主人忙问：“谁？”客人回答说：“这人就在门外。”彭好古一看，只见门外面站着一个女子，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就像一朵出水芙蓉在风中亭亭玉立，那模样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彭好古把女子引入室内，屋子里面立刻添了光彩，连赌气坐在一旁的邱生，也吃惊地立了起来，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
只有彭海秋端坐不动，不慌不忙，笑着问那女子道：“娟娘，走了一千多里路，累不累啊？”那美丽的女子只是笑，也不回答，彭好古听了彭海秋的问话，感觉奇怪，就不住追问这位娟娘从哪里来的，娟娘还是笑着不说一句话，彭海秋在一旁替娟娘回答说：“她是刚刚从西湖走来的。”邱生听了，忍不住连连冷笑几声，彭海秋也不在意，端了一碗茶递给娟娘说：“你快润一润嗓子，把你刚才唱的那支歌《薄情的郎君》再唱一遍吧！”娟娘喝完了茶水，彭海秋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玉笛来吹奏着，只听娟娘唱道：“薄情的郎君啊，你为什么一去不归，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难道我从今后就成了风中飘絮......”这歌声悠然悦耳，哀怨低回，彭好古和邱生都听呆了。
歌声结束了，彭好古还痴痴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一向自高自大的邱生，也忍不住鼓掌叫好。彭好古上前给彭海秋作了一个揖，很恭敬地说：“西湖到我们这里足足有一千多里，你能够把娟娘请来，必定是神仙了。”彭海秋微微一笑说：“神仙倒也谈不上，不过百二八千里在我看来，也就是从前院到后院罢了。”邱生心想：这家伙说起大话来越说越没边啦！彭海秋似乎看出了邱生不大相信，立刻表示愿意带他们到西湖赏月，邱生大笑：“这一下，你可吹漏底啦！不要以为别人都没去过西湖。”说着说着，邱生又忘乎所以，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起来，最后，还很鄙视地对彭海秋说：“吹大话的人还不一定去过西湖呢！”
彭海秋一点也不和邱生争辩，只问彭好古愿意坐船去西湖还是愿意骑马去西湖，彭好古心想：坐船比较稳当。就回答说：“愿意坐船。”彭海秋便把他们三人引出门来，说道：“这里离河远，船来不到，还是在天河里要条船吧！”说着，就向天空招一招手，喊道：“快来只船，我们要去西湖！”话音刚落，就见天空中突然出现一只彩船，白色的云雾就像大海中的浪涛一样，在彩船下面翻腾，那船一瞬间便平稳地降落在地面上。彭好古看见那降落在地面上的彩船，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向目中无人的邱生，此刻也发呆了，很长时间练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四个人刚刚在船上坐定，那彩船便离开了地面，一直钻到云霄上面去，中秋的月亮，霎时间显得更大更圆了。
邱生低头向下一看，熟悉的泰山就像一座土丘，船离地面至少有一万丈，万一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狂妄的邱生不觉吓得面如土色。彩船比箭还要快地向前推进，原来飞在前面的一群大雁，这时已经远远落后了，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只留下几个黑点，正当邱生惊魂不定的时候，彩船已经落到了水里，水花溅得邱生满脸满身都是，彭好古定睛一看，眼前真是一幅秀丽无比的图画，平静的湖面上映着雷锋塔的倒影，无数只游船在湖心荡漾，彭海秋拍了一下桌子念道：“好酒好菜，助我赏月！”只见桌上立刻摆满了山珍海味，四个人高高兴兴地喝着酒，不知不觉和一只楼船靠近了，楼船内有两三个人在下围棋。
彭海秋满满斟了一杯酒递给娟娘，对娟娘说：“喝下这一杯酒，送你回去吧！”娟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彭好古听说娟娘要走，很有些恋恋不舍，轻轻拉了一下娟娘的衣角，娟娘也向彭好古暗送了秋波，所有这些轻傲的举动都没有瞒过彭海秋的眼睛，他拿过娟娘的绫子手巾送到彭好古的面前说：“看来你们俩是有缘分的，我替你们代订三年以后的约会吧！”一转眼的工夫，娟娘变小了，如同一个泥塑的人儿直立在彭海秋的手掌之上，彭海秋轻轻撕开邻船窗户的一小块纸，将娟娘从窗眼里塞了进去，正这时，只听邻船的人喊：“好啊，娟娘醉酒啦！”彭好古再向四外一看，竟连一只游船也没有了，只剩下一轮皎洁的明月，不断地随着水波在湖心荡动。
孤零零的一只船再游荡下去也没有多少兴致，三个人就舍船走到岸上，邱生自命不凡的劲头又上来了，不断以向导的身份向彭好古指指点点。彭海秋只在一旁笑着不说话，那邱生越说越来劲，情不自禁又吹嘘起来：“我一定要把这次游历写成一首不朽的长诗，让所有的人都羡慕咱们！”彭海秋接着说：“你这不朽诗篇的题目，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叫做‘马踏千里’”，邱生问：“你是什么意思？”彭海秋答道：“日后自知！”彭海秋一面说着，一面转脸问彭好古道：“我们也该回去了，骑马回去好吗？”彭好古表示同意。彭海秋嘱咐彭好古先在前面等着，却将邱生轻轻拉到一边说：“来，我和你商量点事。”邱生不知是什么事，猛不防彭海秋在他脖子上拍打了几下，连声叫道：“千里驹，千里驹，现在是你马踏千里的时候了。”彭海秋的话刚落音，邱生便不见了，站在彭海秋面前的却是一匹高大的骏马。
彭海秋将马牵到彭好古的面前，让他骑上，彭好古四处看不见邱生，忙问：“邱生往哪儿去啦？”海秋笑而不答，彭好古正怀疑间，一回头连彭海秋也不见了，只见平地上升起一朵白云，直上九霄，那白云活像个人的姿态，这时，月亮虽已偏在西方，但太阳还没有升起，西湖岸边，一片寂寥，连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找不到，更休想寻到邱生的踪迹，彭好古只好任着马向前走，不料这匹马竟像知道道路似的，飞快地向前奔驰，四只蹄子犹如腾空一般，吓得彭好古拼命抓住马鬃，连动都不敢动。
忽然马停住了，彭好古定睛一看，原来面前正是他那间书房，这时太阳还没有落山，一天光景，这匹马已经驮着他跑了一千多里，彭好古走进书房，只见父母因儿子的失踪正在那里啼哭，老人们看见儿子走进来，真是又惊又喜，彭好古说自己刚从西湖游玩回来，父母都不相信，正说着，邱生的妻子来找丈夫，彭好古不敢把邱生失踪的事说出来，只推辞说没有看见邱生，邱生的妻子又哭又闹，彭家好不容易将她送出门，忽听树下拴着的那匹骏马长啸一声，那声音像是马嘶，又像是人喊，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拴在树上的并不是马，却是邱生，嘴里咬着马嚼子，背上背着马鞍，模样十分狼狈，尤其让人奇怪的是，邱生的胸前还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八个大字“马踏千里，不朽诗篇”！
邱生的妻子看见丈夫这等模样，就不依不饶，那边邱生说不出话来，却连连摆手，意思是不让妻子张扬，彭好古也顾不得向邱妻解释，连忙上前替邱生卸下马鞍、马缰和木牌，只见邱生面色又灰又白，活像死人，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口中吐着白沫。几个人把邱生抬到屋子里，灌了几大碗姜汤，才慢慢苏醒过来。邱生一醒来就要去大便，彭好古连忙搀扶着他，谁知道拉下来的并不是人粪，而是一大堆马粪。
邱生想起游西湖和变马这一段事，惭愧得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一再请求彭好古不要向外人泄露，好古安慰她说：“你只管放心，我决不出去乱说。”彭好古送邱生回家，邱生过去那种趾高气昂的神态已被扫尽无余，低着头似乎在悔恨自己的错误。多情的彭好古一直在惦念着娟娘，父母几次给他娶亲，都被他托辞拒绝了，转眼又过了三年，彭好古的姐夫在扬州做通判，父母命他去扬州看望姐夫。扬州有个梁公子，和彭家是多年的旧交，听说彭好古来到扬州，就专门备下酒席，请好古去赴宴，宴席间，梁公子特地招来当地一些有名的歌伎助兴，歌伎们纷纷上前拜谒宾主。
梁公子见歌伎中独独少了最有名的娟娘，就问：“娟娘为什么不来？”家人连忙回答：“她病了！”梁公子听了很生气说：“这娼妇身价越来越高，连我也请不动了，就是用绳子捆也得把她捆来！”家人领命而去，彭好古听到娟娘的名字，忙问娟娘是谁，梁公子说：“也是娼女，在我们这一带算是头把交椅，架子越来越大了。”彭好古心想：这娟娘也许是偶然同名。但也很想见一面，一会儿娟娘来了，彭好古一看正是那年中秋见到的那女子。梁公子大骂娟娘不该在他面前拿架子，娟娘忙说：“实在是身体不舒服。”彭好古也忙插进来说：“这个人和我是旧相识，请公子原谅她一次吧！”
梁公子见彭好古替娟娘求情，也不细问，就让娟娘给彭好古斟酒，娟娘见彭好古十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彭好古低声问娟娘：“你还记得《薄情的郎君》那个曲子吗？”娟娘更加惊骇不已，酒宴已罢，梁公子见彭好古对娟娘很有情意，就让娟娘去陪伴他，他向娟娘说起三年前旧事，仙人如何将娟娘招去，又如何乘船游西湖，娟娘高兴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当时梦见三个人，你是其中的一个。”彭好古说：“这分明是仙人给我们牵的红线，订了三年之约。”说着便拿出当年娟娘赠送给他的绫巾，又道：“你看，这信物还在！”
娟娘见了绫巾，忽然泪流不止，说道：“你今天也看见了，像我这样的人，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你虽然有情，怕也难救我出这苦海呀！”彭好古拍着胸脯说：“我们既然有约在前，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你赎出来！”娟娘哭着说：“你没有一千两银子，想赎我也很难哪！”娟娘的话音刚落，只听空中有人说：“彭好古，接银子！”一包银子端端正正落在屋子中央，彭好古与娟娘忙到院中向空一望，只见一朵彩云，上面站着一位神仙，正是彭海秋。
彭好古与娟娘朝天空深深一拜，那彭海秋早已不知去向，彭好古就用那包银子替娟娘赎了身，从此，夫妇二人粗衣淡食，过着不求名利的田园生活。
本文摘录于《聊斋志异—彭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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