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起世上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小胖是深有體會。深愛能變為痛恨，厭憎也能變成歡喜，實在是奇妙。比如幼時那個讓我避之不及的“瘋婆婆”，過世時竟然是我為她戴的孝布，大哭了一場：
“瘋婆婆”是村裡一個老太婆，夫家姓馮，村裡人叫她馮老太，我們一群小娃娃叫她馮婆婆。
馮婆婆在村裡可是人人躲避的“掃把星”，聽說年輕時嫁過來就死了公婆，剛生了兒子，又死了丈夫。守寡了大半輩子，兒子結了婚，她抱著孫子還沒幾天，兒子兒媳出了意外，一撒手，將老孃和幼子留在了這人世間。
因此村裡人都說馮婆婆命硬克人，馮婆婆獨自帶著孫子小偉是很可憐，可馮婆婆這個人最是“兇惡”，她眼睛往外凸鼓，嘴角下耷，滿臉的皺紋隨著她的叫罵抖出無數的花樣，像是在為她“舌戰群雄”長威風，村裡人都不同她打交道，只有我家爺爺奶奶還能包容她一些，說得上話兒。
我和村裡其他的小孩一樣，追在馮婆婆身後叫她“老妖怪”，馮婆婆一回身，我們都嚇得像是耗子見了貓，呼啦一聲都散了。。。。。。
不知馮婆婆是不是真的命硬，她孫子長到十歲上，在村外河裡淹死了，屍體都沒找到。有人見她孫子小偉下了河，再去找時，只有一隻鞋卡在岸邊石頭縫裡，小偉再也沒出現過，應該就是死在河裡了。
那之後馮婆婆日夜嚎哭，原本就兇惡的面相，又“瞎”了一隻眼，眼珠子上白濛濛的一層霧，瞪著人看時更嚇人了。
我長到八九歲時，馮婆婆已經被叫成“瘋婆婆”了，她行為怪異，常常傍晚時拎著小籃子，去河邊給孫子小偉“送東西”，有紙錢，有紙衣，還有花布做成的人偶，麥秸編的小球。。。。。。五花八門，總之她想起來小偉喜歡啥，她就去燒給他，一邊燒還一邊唸叨：可憐的孫兒哎，你在水裡泡著冷不冷呀？你看你臉都凍青了，頭髮長那麼長，你倒是梳一梳呀！跟奶奶回家吧，啊。。。。。。。
聽這瘋言瘋語的，不是個瘋婆子是個啥！
聽村裡人背後說，馮婆婆瞎了一隻眼睛，卻成了“陰陽眼”，她在河邊唸叨的那些話兒有來由的，是她見到河裡的小偉變成了水鬼哩！人被淹死的和地上死的不同，水本屬陰，斷了鬼魂走的黃泉路，淹死鬼被困在河裡，直到熬完因為橫死而剩下的陽壽，才能去地府，可魂魄在寒水中受煎熬，悽苦啊！所以淹死鬼都盼著找個“替身”，奪了“替身”的陽壽來抵數，自己才能入輪迴，打從小偉淹死以後，村裡人就不許我們再去河裡玩耍了。
可小孩子嘛，總是喜歡冒險，越是不讓做的事情越想做，我和大胖二蛋那天就偷偷跑去下了河！
真不知道那些大人們怕的是什麼，河水很淺，剛到我腰上，腳下踩的是實地，滑膩膩的有些淤泥，卻不至於陷進去，這樣的小河溝也能淹死人，哈哈哈。。。。。。
“咕咚”，還沒等我得意夠呢，一口河水嗆進嘴裡，不知何時河水沒到了我耳朵根，而且我還在繼續往下沉。
我慌慌張張低頭看，卻不是走到了水深的地方，還是那處滑膩膩的河底，我的兩條腿陷進了泥裡，我撲騰著兩隻胳膊往上，肩膀和腦袋卻像是有人在使勁兒往下壓，力氣奇大，隔著水面我看見大胖和二蛋驚慌的臉隨著水波震顫，不是他們惡作劇在壓我，那是什麼鬼東西？
這時我已經被河水嗆得發矇，胸腔裡的空氣都隨著叫喊跑光了，火辣辣的憋悶，我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滋味！
就在這時，我隔著水面看見了“瘋婆婆”那張兇臉，還是那麼嚇人，卻是嘴巴一張一合的在叫喊，手裡還揮舞這一根柳樹枝，一下下打向我這邊，我沒覺得疼，卻覺得頭頂往下壓的力氣小了許多，我一使勁兒，鼻子竟然能露出水面了。。。。。。
可肩膀上的壓力還在，瘋婆婆便抽著柳樹枝，一邊大喊，這次我聽見了她的聲音，她在說：小偉啊，你快放手！奶奶知道你冷啊，可你也不能害人吶！你快放手吧，奶奶求你啦！
終於身上壓力一鬆，我爬回了岸上，瘋婆婆卻把柳樹枝扔到一邊，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我和大胖二蛋都被這場意外嚇壞了，也顧不上問瘋婆婆是在幹嘛，撒腿就往家裡跑。到了家喘勻了氣，才告訴了爺爺奶奶剛才發生的事情。奶奶臉色都變了，拉開我衣服一看，兩旁肩膀上都有一個烏黑的手印子，還有種水腥味！
奶奶給我熬了碗熱薑湯驅寒，看著我喝完，領著我去了瘋婆婆家裡，她讓我給瘋婆婆下跪道謝，她說我是被當了水鬼的小偉“找了替身”，瘋婆婆見到了，卻為了救我，生生打了小偉好幾鞭！
柳樹枝能抽鬼魂魄，打一下鬼矮三寸，道行減一分，瘋婆婆這是親手斷了孫子小偉的退路，就為了救我這個臭小子一命！怪不得瘋婆婆在河邊哭得那麼傷心！
那之後，我和瘋婆婆的來往多起來，原來瘋婆婆不罵人的時候，也是很和藹的，奶奶說她是因為寡婦不易，怕受人欺負，才做出那種強橫的樣子，她是個善心人，不然怎麼會舍了孫子來救我呢！
等我認字多了的時候，有一天瘋婆婆拿著一本薄冊子，說這是她從廟裡求回來的經文，她想日日為小偉誦經消厄，讓他早日“脫離苦海”，可她不認字，讓我教她念！
為了那紙經文，我簡直是刻苦攻讀，一度成為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就是怕認錯了一個字，白費了瘋婆婆的苦心。後來瘋婆婆把經文背熟了，日夜禱唸，人也平和了很多，沒再聽她和誰吵過架了。。。。。。
我已經是半大小子的時候，瘋婆婆忽然叫了我過去，塞給我一個油紙包著糯米肉團，讓我吃，她臉上笑得很舒暢，說昨夜夢到小偉了，小偉終於不再是水淋淋的淹死鬼，要去地府往生啦！我也很開心，那肉糰子味道格外的好！
可第二天一早，奶奶把我推起來，說瘋婆婆過世了！
瘋婆婆沒有孝子賢孫給扶棺送葬，我披麻戴孝為她送的行。磕頭時我高喊著“奶奶，你往西走。。。。。。”這聲奶奶我叫得誠心實意，到如今我也還記得瘋婆婆的救命之恩，還記得那個肉糰子的滋味，記得瘋婆婆最後舒心的笑。
我算了算，瘋婆婆整整為孫子小偉唸了七年七個月又七天的經！
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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