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解讀《阿Q正傳》:作風問題和文化批判

畢飛宇解讀《阿Q正傳》:作風問題和文化批判

剛才說了,“續優勝記略”裡的小說人物是按照王胡——假洋鬼子——尼姑這個次序出場的。好吧,阿 Q打不過王胡,只能到假洋鬼子那裡找平衡,平衡沒找到,那就去調戲小尼姑。那我們就來看看,魯迅在描寫小尼姑的同時,如何去兼顧小說的發展的。

在魯迅的描繪中,小尼姑總共就對阿 Q 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你怎麼動手動腳的”,屬於責問,理所當然;另一句則很特別,很勁暴,是小尼姑罵人,“斷子絕孫的阿 Q”。

如果我們分析一下具體的人物,考慮到小尼姑的性別、年紀、身份、處境,我會說,讓小尼姑說一句“阿彌陀佛”更貼切一些,讓小尼姑罵一句“臭流氓”也行。如果是我來寫,真的有可能這樣。再怎麼說,小尼姑是個小姑娘,還是出家人,總是慈悲為懷的。魯迅讓小尼姑說“斷子絕孫的阿 Q”,就塑造人物而言,這是過分的。這已經不是罵人了,而是惡毒的詛咒,這樣惡毒的詛咒和出家人的身份很不相符。

魯迅為什麼讓小尼姑那樣惡毒呢?

我們先來看一看小說的結尾,從小說的結尾往前面逆推。拋開小說的複雜性,就發展的脈絡而言,阿 Q是被當作搶劫犯而被處死的,其實是個替罪羊。為什麼阿 Q 會成為替罪羊呢?因為阿 Q 有前科,他走過他鄉,做過幾天的盜賊——阿 Q 為什麼要走他鄉、做盜賊呢?因為他在未莊遇到了生計問題,活不下去——他為什麼就活不下去了呢?因為他找不到工作。為什麼他就找不到工作呢?因為沒有人敢聘用他。為什麼沒有人敢聘用他呢?因為他的生活作風出了大問題。為什麼他的生活作風出了大問題呢?因為他騷擾過吳媽,他想和吳媽“睏覺”。他為什麼要和吳媽睏覺呢?因為他想有個孩子。他為什麼想要一個孩子呢?小尼姑說了,“斷子絕孫的阿 Q”。

我們不需要再討論了,答案是現成的。為了小說的發展,小尼姑不能說“臭流氓”,更不能唸佛,小尼姑其實只有一句話可以講,那就是“斷子絕孫的阿 Q”。我們常說,小說需要發展,可是,發展是動態,動態就必須解決驅動力的問題,小說一旦失去了驅動力,那就只能拋錨。相對於阿 Q 而言,“斷子絕孫”這四個字就是驅動力。小尼姑“斷子絕孫”這句話一出口,阿 Q 這臺瘋狂的引擎剎那間就會轟然作響,他就得飆,他風雨無阻,誰也剎不住他。

我們都是讀者,讀小說是順著看的;可是,如果你想學習寫,你就要學會倒著看。你只要倒著看,小說內部的秘密就會大白於天下。倒著看什麼?看作品的發展脈絡,也就是小說的結構,也就是作家的思路。天底下沒有一樣東西沒有思路。大自然都有思路,科學家乾的就是尋找這個思路。無論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它總有思路,哪怕你是普羅斯特,哪怕你是博爾赫斯,他也有他的思路。但思路和思路是有區別的,古典主義小說的思路具有線性,現代主義小說則放棄了線性。區別就在這裡。在最高本質上,小說的思路只有一個,呈現人類在不同語境下的可能性和複雜性。相比較而言,思路的複雜性要高端一些,而思路的可能性則是基礎。如果你寫的小說在可能性上出了問題,那麼,這篇小說就“不成立”。

相比較而言,《阿 Q 正傳》的脈絡並不複雜,甚至是簡單的,大家都是有能力的讀者,都可以把它的脈絡捋清楚。但是,《阿 Q 正傳》這部小說卻不簡單,它複雜在其他的地方。

阿 Q 和吳媽的關係就很複雜。這個複雜在脈絡或字面上是看不出來的。

回到結構,整部《阿 Q 正傳》,魯迅採取的是圓形結構。阿 Q 處在圓心,在圓周上,有閒人、趙老太爺、王胡、假洋鬼子、小尼姑、小 D、鄒七嫂、吳媽等一干人等。我要說,寫得特別好的一對關係,是阿 Q 和吳媽。

在整部小說裡,阿 Q 和吳媽之間只發生了一件事,也就是阿 Q 想和吳媽“睏覺”,說白了,就是阿 Q 想和吳媽發生性關係。即使是為了生孩子,那也還是性關係。既然是性關係,我們就必須面對一個生理常識了:一個年輕的、健康的男人,他在什麼前提之下渴望和女人發生性關係呢?進一步說,當一個男人已經決定和一個女人發生性關係的時候,他會產生什麼樣的條件反射呢?

性衝動,這是必然的。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一個生理常識。那麼,魯迅又是如何去描寫阿 Q 的性衝動的呢?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作為讀者,我們看不到阿 Q先生的衝動,相反,我們看到的是阿 Q 的禮儀,是阿Q 給吳媽行大禮。我想說,在我讀過的所有性描寫當中,魯迅對阿 Q 的性描寫是最為詭異的那一個——只有身體,沒有性,或者說,性是缺席的。如果我們仔細地閱讀魯迅對阿 Q 的心理描寫,我們立即就知道,這裡的性不只是缺席,它還是批判的對象。

這一段心理描寫極其要緊,在摸了小尼姑的腦袋之後,阿 Q 的性慾望事實上已經啟動了,可是,阿 Q 的性心理又有哪些具體的內容呢?喜感來了,是“男女之大防”,是“男女授受不親”,一句話,是特殊的意識形態。這等於說,面對女人,阿 Q 一腳踩著油門,一腳卻踩著剎車。

我們還記得阿 Q 臨死前的一件事嗎?對,他不會畫押,也就是說,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這說明了一件事,阿 Q 是一個文盲。那麼,這個文盲有沒有文化呢?有。太有了。阿 Q 很有文化,什麼文化?儒文化,這是顯性的。阿 Q 的心理,尤其是他的性心理,完全是按照儒家的那一套文化規範運行的。想想看,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他的性心理卻自覺而嚴格地按照儒家文化的那一套文化機制在運行,這是多麼地驚心動魄。——它就發生在阿 Q 的心裡,已然成了阿 Q 的“自然文化”。這既是一個文盲內心的現實,更是一個民族歷史的現實。

我們可以把這一段心理描寫理解成魯迅對本體文化的基本態度。還是把時光倒退到 1921 年吧,魯迅對本體文化的基本態度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針對性。在魯迅的眼裡,阿 Q 的“自然文化”也就是“本體文化”是畸形的、醜陋的、逆天理和反人類的。阿 Q 的“戀愛”不涉及情、不涉及愛、不涉及愛的表達、不涉及個性尊嚴,甚至不涉及性。它涉及的只是禮儀和荒謬,實在是令人無語。

魯迅是直截了當的——禦侮,必須從“新文化”開始,必須從“新人”開始。企圖在阿 Q 這裡尋找“方法論”,讓阿 Q 去師夷和體用,統統沒用。是的,一個連“睏覺”都不會的人,你還能指望他什麼?

魯迅的禦侮、魯迅的啟蒙、魯迅的“白話”、魯迅的“做起小說來”,都是和文化批判同步的,這也是魯迅式的批判。這個批判來自小說最基本的技術——白描。具體地說,性描寫,更具體地說,下跪。絕了。

附帶說一句,在我的記憶裡,最好的性描寫有兩處,排名第二的來自《你好,憂愁》,薩岡,這個 17 歲的少女,她說,性“像海水的船,簡單極了”。排名第一的則是阿 Q 的這一跪。

摘自《阿Q正傳》,魯迅 著,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

畢飛宇解讀《阿Q正傳》:作風問題和文化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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