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遺忘的“普通本科生”們

被人遗忘的“普通本科生”们

每當高考來臨,我都會想到那句“小時候煩惱自己將來是考清華還是考北大,長大後才發現自己是想多了。”

清華北大都只有一個,參加高考的學生卻有千千萬萬。

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位置。

被人遗忘的“普通本科生”们
今年已經不允許宣傳高考狀元了,並且依然可以看到考研看第一學歷,找工作不要二本這樣的新聞

幾個月前兩會上,白巖松就呼籲多關注一下非名校學生。這大概不是“英雄不問出處”的意思,白巖松說他到一些非‘雙一流’的高校,跟學生交流的時候,學生們的不自信和自卑給了他非常強烈的刺激。

非名校學生——這一佔據我國大學生絕大多數的群體受到的關注確實很少。但他們和名校學生一樣,在大學度過四年時光。而後走上社會,學校出身卻多多少少對他們的命運產生影響。

我們採訪了一位從普通大學畢業的老哥,那些不為人知的大學時光隨著他的描述一一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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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大一時就該退學。”

面對我“現在社會上有一種高校鄙視鏈,您作為一個普通二本學校畢業的學生,對此有什麼看法”的提問,葉宇洋說出了這樣一句話,著實讓人震驚。

我欲言又止,他卻說:“老哥我懂你意思”,“我們哪是普通二本,我們是野雞大學”,“我們這種廢物上不上大學都沒區別的”。

隨著他喋喋不休地吐槽,一個小城青年的殘酷青春也逐漸浮出水面。

葉宇洋是江蘇淮安人,他12年高考,考了312分,在二本線上一點點。那年他們班考了二十個二本,他是第二十個,分數出來後老師笑眯眯地跟他講:“恭喜你,葉同學,你有大學上了。”

葉宇洋對此並沒有太大的感覺,他平時就是一個懶散的學生,大家都覺得他上學像夢遊似的,他不知道上大學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他也不關心這些事。別人寫高考寄語,不是“我要考北大”就是“名校等我來”,葉宇洋寫的是“三本,等著我!”,老師說他沒出息,“就算我們學校升學率低,你好歹騙一騙自己嘛”,老師痛心疾首地說。

胸無大志成了葉宇洋的標籤,他卻覺得自己這叫實事求是腳踏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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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宇洋的爸爸是一名電工,媽媽是肉聯廠的工人,他們家沒有出過大學生,葉宇洋是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他回憶說:“聽到我考上大學的消息,我爸都瘋了,他居然說學金融吧兒子!將來去華爾街!年入一千萬美元!”

平時在電廠上班,業餘給人修理電器的葉爸爸在小鎮度過了平靜的大半生,他愛好炒股,當然他從來沒賺過錢,但他知道在美國有個華爾街,那裡住滿了金融大鱷,每個人口袋裡都滿是呱呱叫的美鈔。他幻想有一天兒子能成為索羅斯那樣的人物,“呼風喚雨,點一點鼠標就能做空股市,然後我們這種小散戶就都跑去跳樓了。”

在得知兒子的分數並不能讀很好的金融專業後,葉爸爸說:“散戶的兒子果然做不了操盤手。”

經過幾天深思熟慮,葉爸爸,一個老電工,退而求其次,開始幻想有一天兒子能進入電力系統,同樣呼風喚雨,躺著就能賺錢,他說:“兒子,學電氣工程吧!”

葉宇洋對學什麼是無所謂的,他自稱沒有愛好,沒有喜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大學是什麼樣子,大學專業如何決定一個人的未來,“每天做題能有什麼愛好呢?”他說,“對我們這種成績不好,家裡又沒錢的孩子來說,學什麼都一樣吧,有學上就不錯了。”

有學上就不錯了,在採訪中我發現這是很多和葉宇洋境遇相同的學生的普遍看法,並且他們大多會選擇電氣工程、土木工程、計算機這樣的“萬金油”專業。

最終在父親的意志下,葉宇洋去了省內某二本學校,學習電氣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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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畢業才兩年,葉宇洋卻說對大學生活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主要是無聊,太沒勁了,沒什麼好說的,混了四年而已。”我覺得他是在有意迴避自己的大學生涯。

最後葉宇洋勉強說了點關於大學時發生的事情,這些碎片化的回憶總是伴隨著吐槽。

葉宇洋是一個人去學校報到的,白天領生活必需品,晚上就開始軍訓。軍訓完去開班會,優秀學長給新生講話,學長說:“我要是你們就直接退學回家復讀了,我們學校真沒什麼好的,十年前還是職校呢。”

並沒有人理他。

過了會兒學長又補充道:“既來之,則安之,學校再差,也是個平臺,只要努力,你們也是可以考上研究生的。”

還是沒有人理他,大家開開心心地回宿舍了。

“據說這個學長是校長親戚,談了個211學校的女友”,葉宇洋麵無表情地說,“他畢業後去上海讀研,後來跟女友結婚,老丈人全款給買了套房。”

那天開完班會回到宿舍,六個室友面面相覷。葉宇洋還記得他們宿舍第一晚的話題是“我們是怎麼來到這個學校的”,最後的結論是“因為我們是廢物啊”。

宿舍六個人,家境最好的一個家裡是做教育培訓的,其他大多是工人家庭,還有人的爸爸做生意虧了一千萬跳樓自殺了,“要不然我現在肯定在國外上學了。”那個人說道,大家則說:“那你家以前至少闊過。”

大一的課程並不是很多,那個時候葉宇洋還比較刻苦,作業按時完成,早晚自習從不缺席,逃課也是不可能出現的事情,第一年他甚至拿到了獎學金。

在他們學校,不掛科就能拿獎學金,掛科的標準是六十分,算上平時分,卷面成績只要有45就不會掛科了。即便這樣,在這個剛剛成為本科沒幾年的學校,獎學金依然有著發不出去的窘境。

和許多初入大學的學生一樣,葉宇洋愛好學習的勢頭僅僅持續了一年,大二開始學習專業課,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無聊和乏味,他看不懂書上的公式,聽不懂老師講的原理。有這種困惑的人不止他一個,最後課程變成了老師講完課本知識就扔題目,附上答案,讓同學背下,“記住解題原理就可以了。”

這跟中學時差不多的以通過考試為目的的教育方式讓葉宇洋厭煩。但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蠢了,還是老師不行。他想轉個專業,可是隻有全年級成績第一的人才有轉專業的資格,“我他媽成績都第一了,我還轉什麼專業啊!”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葉宇洋對此還是憤憤不平。

後來他找到了一種逃避煩惱的方式,那就是玩遊戲。他的室友們已經在一起玩了一年的LOL了,雖然學校規定大一學生不能帶電腦。

葉宇洋是個老實人,大二的時候他才以學習需要為由讓家裡給他買了臺電腦,一開始他只是課餘時間玩遊戲,後來發展為逃課玩遊戲。

玩遊戲讓他快樂,那逃課怎麼辦?

“這並不重要,逃課三次取消考試資格,下學期補考就是了,老師會給題目的。”葉宇洋說,這幾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只不過不善於社交的葉宇洋以前並不知道這些,這讓大一時刻苦學習的他顯得有點蠢。

無所事事的生活持續了一整年,但也不能說他無所事事,葉宇洋每天都在打遊戲,他在這個過程中與生活達成了和解。

他每天睡到中午十一點,起床去食堂買一份雞排飯,回宿舍打遊戲,到傍晚才出門,繼續去買雞排飯。“雞排飯真好吃,只要十塊錢,現在吃不到這麼便宜的雞排飯了。”葉宇洋充滿回味地說。

學校對學生打遊戲也不是不管,他們曾經讓三大運營商在晚上十點後一齊斷網,“這大概是個競標項目”,葉宇洋說,最終不知道什麼原因,中國電信獲得了晚上可以不斷網的資格。“電信是不錯,網速快,穩定,但是貴,按小時收費。”

我問:打遊戲讓你得到了什麼?

葉宇洋思考了一會兒說:我獲得了平靜。

他打了四年LOL,段位一直在青銅,後來轉守望先鋒,玩得也不是很好,但葉宇洋說了,水平無所謂,重要的是開心。

被人遗忘的“普通本科生”们

好日子在大三時結束,那年不知道從哪裡空降了一位新校長過來,形勢發生了變化,新校長要整頓校風,“爭做蘇北第一理工院校!”,在他的設想中,一百年後,這所學校就是麻省理工級別的世界名校了。

從那年開始,學校不再有清考,清考就是大四時給所有沒過考試的學生髮答案,像葉宇洋這樣的學生大多想著清考,所以他們連補考都不去。

新校長上任沒幾天,葉宇洋就收到了留級通知,學校新規定,掛科八門留級,超過八門勸退。

葉宇洋掛了八門,“不過我們這個專業沒有下一級了,我就不用留級了。”葉宇洋說,他可以繼續跟班上下去,不過沒有學籍,他要在一年內把掛科的學科重修通過,這樣才給他恢復學籍。

不能逃課,重修任務繁重,我以為葉宇洋會不適應,但他卻笑著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嘛。”

老師是嚴格執行新規定的,學生也是不能逃課的,“但沒有老師希望學生掛科,掛科多麻煩。”葉宇洋說,“而且我們這些廢物學生,一下子要求我們像正規大學那樣,不現實的。”

老師會在考試前給所謂的複習題,基本上和試題一模一樣,並且不是直接給答案,可以說是巧妙地規避了新規。

我問葉宇洋,什麼叫正規大學,他不覺得自己是正規大學嗎?在教育部公佈的學校名單裡,葉宇洋的學校是正規二本。

葉宇洋卻冷笑一聲,“我們就是垃圾啊。”

在他的描述下,這所學校的氣質彷彿是非常頹廢的,不僅學生覺得自己垃圾,老師也覺得自己垃圾。

老師大多有另外的職業,大學教師彷彿是副業,葉宇洋的單片機老師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跟人合開了一家小作坊,做電腦配件生意,偶爾幫學生寫論文做設計賺錢。

“不過他蠻慘的,賺不到什麼錢,老婆還跟人跑了”,葉宇洋嘆著氣說,”我記得有次我們吵,不聽講,他就嘆氣,然後說,同學們啊,現在你們還有救,做什麼都可以,不要像老師,上學時只知道學習,還學不好,最後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大四時這位老師幫葉宇洋做了畢業設計,收費四百塊。“做完這單生意他就辭職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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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大四這兩年,葉宇洋主要把功夫花在重修上,加上學校規定,遊戲是玩少了,他的生活看起來和普通大學生沒兩樣,不過他覺得心裡空空的,還有點迷茫。

“要畢業了,幹什麼好呢?”

大四時,他曾經跟著同學去其他學校的校招,“很少有好的企業來我們學校”葉宇洋說,不過他們在校招現場待了幾分鐘就跑去上網了,“跟那些學校的學生比我們就是垃圾,就不去丟人了。”

畢業後班裡同學一般都會回到家鄉,接受家裡的安排,還有人會去南京這樣的離家近的大城市,“去北上廣的人都很少,挺好的,出生在三線小城,在三線讀大學,畢業後回到三線小城,這是一種循環。”

葉宇洋畢業後回家待了一陣子,然後去了蘇州,找了份市場銷售的工作。他沒有成為金融大鱷,也沒有進入電力系統,“大學白上了,專業知識什麼都不會,進場做廠狗,我不想的。”葉宇洋說。

他們班有三個人沒拿到畢業證,並且這三個人從2016年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每年叫他們回去補考換證,即便說明了給答案,他們也不回來,葉宇洋評價道:“大概是覺得這野雞大學的畢業證沒用吧。”

我問他,大學給他帶來了什麼,他搖搖頭說:“nothing。”

我又問大學期間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麼,他回憶了大三暑假的一段遙遠的旅程。

2015年夏天,葉宇洋去北京找高中同學玩,那位同學是他們那屆唯一考上清華的,同學帶葉宇洋逛清華。昔日好友一路上都在說自己將來的計劃,GPA,出國,科研研究......這些詞,葉宇洋覺得很陌生,他在學校四年沒見過GPA這個東西。後來同學帶他去社團聚會玩,“有個人自我介紹說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然後他問我是什麼學校的”,葉宇洋點了根菸,惆悵地說:“我跟他講,我沒有上過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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