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下大苦人

這位曾寫下“衝冠一怒為紅顏”、對自己的一生評價為“天下大苦人

”的詩人,漫長難捱的人生冬季臨近尾聲。若問他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如果心靈枷鎖是自己套上的,罪行是自己所裁定,那無論何時都是“囚徒”。

我是天下大苦人

清代《吳偉業像 》(局部)
顧見龍 繪
南京博物院藏

太倉是一個出才子的寶地,明清兩朝便有208名進士,大詩人吳偉業生長於當地的書香世家。如果把一個朝代的興亡比作四季,崇禎三年分崩離析的大明已是數九寒冬;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四季,崇禎三年便是吳偉業的初春。

崇禎三年(1630年)

時事新聞:

l 後金攻陷永平、灤州等地。

l 李自成米脂揭竿起義,同王嘉胤會師山西。

l 張獻忠自封“八大王”,豎義旗。

l 一代名將袁崇煥被凌遲處死。

這一年,剛滿22歲的吳偉業第一次離開蘇州府,來到南京參加鄉試,同行還有恩師張溥以及眾多好友,吳偉業發揮很好,鄉試第十二名。他所期盼的正如當時大多數讀書人的共同心願,“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崇禎四年(1631)

時事新聞:

l 後金製造紅衣大炮。

l 王嘉胤被害,其部下王自用與張獻忠等三十六家起義軍會師山西。

l 大淩河一戰,明軍慘敗,祖家軍投降後金。

鄉試放榜後,一行人便啟程去北京參加會試。會試由首輔周廷儒負責,對於吳偉業的才華他極度賞識。三月放榜,吳偉業會試第一。這原本是天大的好事,誰都想不到頃刻間化為大悲。政敵溫體仁使人參劾周廷儒在會試中舞弊,還未登上政治舞臺的吳偉業已面臨大禍。

或許真的福禍相依,當吳偉業的試卷被呈到御前,崇禎欣然寫下“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字。這是皇帝對他才華的定論。沒過幾日的殿試吳偉業高中榜眼,授以翰林院編修。日後想到這涉政之前的變幻無常,他仍能體會到當時的害怕。只是此刻他還沒有意識到,明末朝臣互相彈劾是為官日常,黨派鬥爭無非旦夕禍福。

23歲便榜眼及第,崇禎帝恩准他“馳節還里門”,回家辦婚事。放眼整個明代得此殊榮的寥寥無幾,可謂是皇恩如天。“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奉旨歸娶”的吳偉業正值人生得意時。

我是天下大苦人

明崇禎 青花人物方印盒 上海觀復博物館藏

崇禎十年(1637年)

時事新聞:

l 張獻忠等起義軍攻下安慶,並抵達滁州城下。

l 李自成進入四川,連續攻下數處州縣。

l 明朝廷為增兵而在天賦添加“剿餉”。

l 朝鮮戰敗,被迫對清俯首稱臣。

要了解吳偉業,不得不提張溥,入選中學課本的《五人墓碑記》,大概是他最為膾炙人口的作品,從中也能看到張溥痛斥閹黨時的激昂。吳偉業14歲便拜入他門下,這位只比他大7歲的文社領袖 ,是他一生所敬仰的師友。當時的江南到處是文人社團,崇禎二年,張溥以他超越時代的組織力合併幾十家社團,成立“復社”,在文人間有極高的聲望。

這樣的背景使得吳偉業未涉官場便已站隊,復社社員在朝廷中的互相扶持,固然是一種保護,但政敵的仇視,崇禎帝的猜忌,朝臣的黨派之爭更是你死我活。崇禎十年先是社友錢謙益下獄,崇禎下令嚴查復社,之後周之夔誣告恩師張溥,此後落在復社的石頭接二連三,復社要員幾乎無力招架。

29歲原本大有可為,而深陷其中的吳偉業,每日是周旋,是商議,是彈劾,是出擊,是辨明,也是疲憊。早先未有功名,身為復社一員的他常與同窗闊論政事,以關心國事為己任,無不一腔拳拳之心;可如今,站在朝堂中的他表情苦澀,這一切是如此荒唐,不是嗎?明明四面楚歌江山危矣,而今僅僅為在廟堂保全自己便殫精竭力。

我是天下大苦人

蘇州山塘街 五人墓碑記



崇禎十七年/順治元年(1644年)

時事新聞:

l 正月,李自成在西安稱王,建國號為大順。

l 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禎帝於景山自縊而亡,明朝滅亡。

l 四月,明朝寧遠總兵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大敗李自成。

l 四月,李自成匆忙逃出北京,清軍入京。

l 十月,清世祖赴南郊祭天地,即皇帝位。

此時36歲的詩人已然遠離朝堂閒賦三年有餘,每一個文人心中或許都有一個陶淵明,只是在這亂世,豈能安心?

五月初,崇禎帝於景山自縊的噩耗才到太倉,整整遲了兩個月。吳偉業初聽之時五內俱崩,嚎啕大哭。明朝氣數已盡作為曾在政府中樞的他當然再清楚不過,或許此刻他才發現對於明王朝的眷戀:為人臣子的教育固然影響著他,但此刻伴隨崇禎駕崩而來的亡國之恨則是更為沉痛的天崩地裂。

殉國自古便是士大夫所推崇的,或許真如記載所言,詩人一度嘗試自縊,“兒啊,其如老人何?”終被雙親所阻。“我並非是全軀保妻子之臣,一定有可為復明所為之事。”就這樣渾渾噩噩中,吳偉業病倒了。

機會很快便來了,弘光王朝任命他為詹事府少詹事,對此詩人欣然接受,這對他內心稍有安慰,或多或少彌補這位亡國之臣的遺憾,某種振奮或一番作為的想法使他心中流淌著一股熱流。(備註:弘光為南明第一個皇帝朱由崧的年號,朱由崧為崇禎堂兄。)

我是天下大苦人

北京景山公園 明思宗殉國處

順治二年/弘光元年(1645年)

時事新聞:

l 元月,清軍過西安,大敗李自成。

l 四月,清兵進逼南京,錢謙益等三十一人獻城降清。

l 四月,揚州陷落,史可法被俘,清軍血腥殘殺十日。

l 五月,李自成死於湖北通城九宮山。

這種激情消逝得極快,對於這位弘光皇帝的荒淫和底下權臣的所為,詩人深感寒心,這是不會成事的,無非重蹈覆轍明王朝的步伐。詩人悲傷的想著,再也不忍看下去的他,兩個月後便失望而歸。

不久清軍南下,揚州被屠,南京失守的信息衝擊著詩人緊繃的神經,為避禍事吳偉業率全家百餘人口前往礬清湖,望著逃難的家眷隊伍,亂世的難堪面目如此真切地攤開。吳偉業的心在翻騰,他們能仰仗的也只有自己了,可自己又能保全他們多久?或許這樣暫時的顛沛是可以忍受的,可這亂世哪裡又有真正的安身之所!



順治九年(1652年)

時事新聞:

l 李國定率軍北伐擊敗湖南清軍。

l 十二月,西藏喇嘛進京朝覲清帝。

對於吳三桂變節引清軍入關,吳偉業是憤怒的 ,在他心中吳三桂根本是大明罪人,他作《圓圓曲》酣暢淋漓叱責質問,“慟哭六軍俱縞素,衝發一怒為紅顏”。

順治三年清廷重開科舉,錄用了大批前朝官員,越來越多的明代舊臣被清廷所用。仕清,便成為了吳偉業心中隱隱的擔心,他偶爾會有一種麻木般的僥倖感,或許念他年老體弱不用去做清廷的官。

我是天下大苦人

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順治九年兩省總督馬國柱向清廷推薦了他。他多次呈書希望免予徵召,當然並沒有什麼用,詔書很快便下達了,他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對於政治,自己的確不是一個立場堅定的人,從錢謙益的態度大概就可以看出了。這位降清的復社好友、長輩、夕日同僚是第一個剃髮的,第一次看到怪異的金錢鼠尾辮突兀地出現在原本風流倜儻的好友身上時,他震驚了。

看著改裝後的熟悉而苦澀的臉孔,無法直視他大片裸露在外的頭皮,吳偉業有幾分不適,幾分輕蔑,更多的是難過,他知道說不定自己也會變成這副摸樣,這樣的改變只是早和晚的區別。

他雖然悲憤,但並未停止與錢謙益的往來,自己並沒有以身殉國而苟活於世,又有何種面目去指責?磨磨蹭蹭著,離他去北京赴任的日子越來越近。

登高悵望八公山,琪樹丹崖未可攀。

莫想陰符遇黃石,好將鴻寶駐朱顏。

浮生所欠只一死,塵世無由識九還。

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

——吳偉業·《過淮陰有感》

順治十三年(1656年)
時事新聞:

l 三月,李定國派部將迎南明永曆帝入雲南。

l 六月,清政府頒令海禁。

順治十三年,此時離他來北京已經過去三年。雖然他頗受熱愛漢文化的順治帝的賞識,但同在京城殿宇二朝為官,讓他能感受到異族統治下的壓迫和歧視。滿族官員那輕蔑的眼光掃視過來,就像一桶桶冰水迎頭澆下,吳偉業無地自容地低下了頭。漢臣的處境可謂如履薄冰,昨日還是同僚,往往今日成了階下囚,這其中就有自己的姻親陳之遴。

在京城吳偉業透不過氣,他日日夜夜盼望能回太倉,順治十三年家裡傳來消息,伯母張氏去世,他向朝廷恩准自己過繼給伯父伯母為嗣子,利用了這次製造出的機會,年末的時候他如願返家。

三年未見,家人發現不到五十歲的吳偉業牙齒脫落,滿頭華髮,一臉滄桑,眼泡浮腫。與三年前離開時相較,這三年彷彿像三十年一般的漫長。

陳子龍,夏允彝,夏完淳......這些殉道者,曾經的好友,三年前午夜夢迴時,吳偉業仍能見到他們,少年時代高談闊論,秦淮暢遊,轉眼間炮火連天、灰飛煙滅,還有恩師張溥,他最後怒髮衝冠地冷眼瞧著自己,不發一言,只是去北京之後吳偉業再也夢不到他們了。

故人慷慨多奇節。

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

艾炙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

早患苦,重來千疊。

脫屐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

人世事,幾完缺。

——吳偉業·《賀新郎·病中有感》(節選)

順治十七年(1660年)


時事新聞:

l 正月,清嚴謹士人集會結社。

l 清兵攻廈門,被鄭成功擊退。

這一年,對於江南的文人而言日子更難過了,清政府記恨於先前江南勢力對鄭成功的暗中支持,加緊了對於當地文人的清查,甚至禁止集會結社。從順治十四年起,清廷已製造了多個大獄,吳偉業的許多友人、弟子,都罹難或受到牽連。

這一年52歲的吳偉業專程去了常熟,為弟子孫孝維出家一事,並且贈詩四首。回來後不久兩個女兒相繼離世,白髮送黑髮,內心悽慘,他關心的他能關心的越來越少。

高柳長風六月天,青鞋白襪尚湖邊。

輕舟掠過破山寺,橫笛邀來大石仙。

王儉拜公猶昨歲,張光學易在今年。

種松記取合圍後,樹下著書堪醉眠。

——吳偉業·《海虞孫孝維三十贈言》四首之四

我是天下大苦人

明末清初 紫檀詩文四足橢圓承盤(吳偉業款)
上海觀復博物館藏
康熙十年(1671年)

時事新聞:

l 六月,靖南王耿繼茂卒,其子耿精忠襲爵。

l 十月,鄭經部將柯喬棟投降清軍。

康熙元年四月永曆帝(朱由榔)被吳三桂所殺,這也意味著最後一個南明政府的滅亡。同年,原本是江南文人隱盼的鄭成功也逝世了。十年來仍然有明朝遺老奔走,雖然反清復明仍然是每一個漢族人士心中不可言說的微光,但確實已是虛無縹緲的幻影,清朝的統治已難以撼動。

人生尾聲,63歲的詩人感嘆:“吾一生遭際, 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 無一境不嘗辛苦,實為天下大苦人。

只是這亂世之中,誰不是萬事憂危,誰不是艱難辛苦,誰不是大苦人?十二月二十四日,一代大詩人吳偉業病逝,葬於蘇州元墓山之北。

我是天下大苦人

蘇州高家村 詩人吳梅村之墓

馮其庸、葉遠君,《吳梅村年譜》,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

鄧文玉,《中國曆代大事年表》,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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