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那些作家都去哪兒了

80年代的那些作家都去哪了?

139朋友圈精選,編輯:張小笨

80年代的那些作家都去哪兒了


紫禁城影業放映廳內,導演呂樂手指著銀幕,劃來劃去,不停給幾個臺長說:

這是阿城,這是王朔,這是餘華,這是方方……

那是2000年,呂樂把新拍的電影,送到紫禁城影業審核。看片會上,他擔心幾個電視臺臺長不認識畫面裡的作家。誰出場,他就指著誰報名字。

80年代的那些作家都去哪兒了


片子放完後,幾個臺長坐那兒,淨抽菸,不說話。呂樂剛想問他們的意見,邊上一個電影發行策劃人,突然繃不住,衝他大聲訓道:

這什麼玩意!就這個能往電影院放嗎?

呂樂一下子懵了,怎麼作家演的電影就不能放了?

這部電影,叫《詩意的年代》,裡面一直在談“詩意”,但參演的沒一個詩人。除了兩個演員,其他全是作家。

開拍前,呂樂和製片人從一家空調公司,找來150萬預算。然後把80年代紅極一時的作家,挨個請了遍。最終出鏡的南北作家,多達12位。

北方作家有,阿城、王朔、趙玫、丁天、馬原。

南方作家有,餘華、林白、陳村、徐星、須蘭、棉棉、方方。

這個陣容,相當於搬來了整個當代作家的半壁江山。至今,這都是出場作家最多的一部電影。

電影的拍攝地點在四川郫縣。王朔來時先坐飛機,抵達成都。那時候他人紅是非多,剛下飛機就被記者圍追堵截,從成都一路追到郫縣。

拍攝前,王朔要喝點酒。等滿臉漲紅,坐在攝像機前,邊摳牙,邊大談什麼是詩意。會場不時有個漂亮姑娘入畫,替他們續開水,倒菸灰。等電影都快拍完了,他才知道那是女主角。

電影出來後,王朔發現自己聲音被掐了不少。每到念三字經的地方,就被刪了。

儘管如此,這部電影仍然沒有過審,連張盜版碟都沒有。直到2007年,呂樂拿著它去參加了威尼斯電影節,才得以重新面世。

參演的作家們得知後,激動地說:我得買一張放放,怎麼也算我做了回演員。

現在我們回頭看,《詩意的年代》是80年代作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銀幕裡集體出場。而銀幕之外,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在時代裡集體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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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詩意的年代》出演的作家

學者汪兆騫曾說,80年代是一個作家群星璀璨的時代。

那時的80年代,十年浩劫剛過。人們精神上突然得到巨大釋放,文學迎來井噴式發展。僅省級以上的文學期刊,就達200多種。國家級的文學期刊,南有《收穫》,北有《人民文學》,發行量都高達100多萬份。

那時候的文學雜誌社,也慧眼識珠,發掘了莫言、餘華、劉震雲、方方、洪峰、王朔、阿城等大批好作家,創造出一個文學盛世。

莫言在成為作家之前,還是山東小鎮的一名軍人。1980年,他由於提幹,當上了部隊的圖書館管理員。那座圖書館裡有3300多本書,他三年讀完了1000多本。第四年,他無意讀到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讀完第一頁,不禁感嘆:

沒想到這樣的東西,也可以寫成小說!這在我們農村不是到處都有嗎!

那是1984年冬天的一個傍晚,莫言捧著《百年孤獨》,被馬爾克斯筆下開天闢地的豪邁精神所激勵,在房間興奮地打轉。從那以後,他也開始提筆,將中國的鄉村寫成魔幻的史詩。第二年,他就發表了《透明的紅蘿蔔》,而從一舉成名。

他本名叫“管謨業”,將謨字一拆為二,就是筆名:莫言。

不久後,中國作協舉行了一次文學座談會,談的就是莫言的《透明的胡蘿蔔》。會上汪曾祺等文學前輩一直在聊莫言的作品,而莫言就坐在旁邊,從頭到尾一句話沒插上。活動結束,評論家許子東說:莫言莫言,果然人如其名。

那時和莫言同時出名的代表作家,還有餘華。

餘華曾經是一名牙醫,在老家浙江海鹽的小鎮,白天拔牙,晚上讀書。一天他在靠河的小屋裡,第一次讀到了卡夫卡的小說。僅僅看到開頭第一行,他就像觸電一般,激動地說: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小說!

那是1986年的初春,餘華被卡夫卡筆下那《聖經》般的莊嚴、神話般的荒誕,瞬間打開了眼界和野心。從那晚開始,餘華也立志寫下中國的荒誕。為了表現這些的荒誕,他在小說裡寫下了大量的暴力和死亡。

後來由於長期這樣手術刀般冷酷的寫作,餘華常被噩夢纏身。他總是夢見自己被人追殺,被人執行死刑。直到後來,他減少了血腥的描寫,用隱忍的筆調寫出了《活著》,這些噩夢才隨之消失。

80年代中期,整個文學創作,都在學習西方形式,這也讓大眾產生審美疲勞。西方熱之後,所有作家聚在一起,都會談論一個人的寫作,這個人是阿城。他的寫作,與西方小說涇渭分明,是用純粹的漢語語法,寫中國的傳統文化。

阿城是北京人,成名之前,他有天和幾個編輯,聚在一桌涮羊肉。他吃完羊肉,點燃菸斗,為給大家助興,講了個下棋的故事。一講完,大家都說故事精彩,可以寫成小說,鐵定好看。

阿城聽了建議,回家一氣呵成寫成《棋王》。後來小說發表到《上海文學》,瞬間引爆全國。從那以後,他住的那兩間小東屋,每天都來幾撥編輯求稿。最後來人太多,阿城外出,門都不鎖,就放幾把掛麵,訪客自己煮麵。

那一代的好作家,都從不同角度解剖中國、書寫中國。有人寄情鄉土,有人尋根傳統,有人記錄歷史,有人諷刺時代。他們當中最優秀的這批人,其實在當時都很年輕。就是這群平均年齡不超過30歲的年輕人,都無一例外用筆參與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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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

馬原曾說:80年代只能算作家的白銀時代,到90年代,才是真正的黃金時代。

1992年,王朔出版了四卷一套的《王朔文集》。這套文集,破了兩個記錄。一是此前從沒有在世的作家能出文集,王朔給開了先河;二是此前作家從來只拿固定稿費,王朔首次改革為版稅制。

結果改革成功,從這之後,版稅制沿襲下來,還幫所有中國作家漲了錢。

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國影視也迅速崛起。作家們隨著作品被電影改編,都進入鼎盛時期。王朔光在88年一年,就有四部改編電影同時上映。以至於他都感覺沒法謙虛了,跟朋友葉京說:

中國電影,哥們兒現在平趟!

進入90年代後,史鐵生、劉震雲、方方等,幾乎所有成名作家的作品,都被搬上了銀幕,走向國際。

那十年作家的小說改編權極為搶手,哪個導演能搶到好小說,就意味著電影成功了一半。

阿城的《三王》,僅三個中篇小說,版權都被搶得死去活來。他到臺灣時,侯孝賢找他要《孩子王》的改編權,以為很容易,結果阿城說:早就被陳凱歌下手了。侯孝賢又問,那《棋王》《樹王》呢,阿城說:早被徐克、田壯壯搶走了。

導演裡搶小說改編權最狠的,還是張藝謀。他專搶作家的代表作,先搶了莫言的《紅高粱》,又搶了蘇童的《妻妾成群》,接著還要搶餘華的《活著》。他怕餘華不出手,先開出天價改編費。結果快籤合同時,又派副導演找餘華商量價格。餘華以為他要反悔,很不高興。結果張藝謀那頭說:

我的意思,是給你再翻一倍。

90年代是作家們最好的年代,也是他們最重情的年代。

那時史鐵生久居北京,有一陣餘華和莫言也在北京暫住。史鐵生雖然癱瘓,但常搖著輪椅去看他們。搖車到了門口一喊,餘華就跑出去揹他進去。幾人光著膀子,通宵聊文學,累了就鋪席一睡。

他們附近有一片農田,到了天黑,餘華和莫言就到摸進去偷黃瓜。回來的走道里有水缸,餘華將偷來的黃瓜在水缸裡一洗,給史鐵生送去。史鐵生咬一口,哎呦,一輩子沒吃到這麼新鮮的黃瓜。餘華得意地說:

要知道,這黃瓜從我們摘下來到進你嘴裡,還不到10分鐘。

後來瀋陽有個活動,邀請史鐵生參加。史鐵生癱瘓後從沒出過遠門,捨不得這個機會。餘華、莫言、劉震雲三人,為了成全他,一起把他扛到了火車上。下車時,劉震雲負責揹他,餘華、莫言負責給他抬輪椅。

到了瀋陽,作家們還舉行了一場足球賽。史鐵生只能坐在輪椅上做拉拉隊員。但餘華知道史鐵生是個體育迷,做夢都想上球場。他不顧對方球員的反對,把史鐵生推到守門員的位置,說:鐵生,守球門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結果那場比賽,對方球員怕踢傷史鐵生,沒人敢進攻,但史鐵生比所有人都開心。

1998年,莫言、餘華、蘇童、王朔四人,受邀參加遠東文學會。上飛機前,王朔去商店買了一副撲克。四個人將撲克一路打到意大利,在意大利從北打到那不列斯,再打到羅馬,然後打回北京。

那是他們那代作家最好的時代,可以憑著一支筆參與時代,也可以穿越大半個地球去演講,一副撲克從北京打到羅馬。那時候所有人也滿懷期待,眼看中國作家再上一個臺階,就能衝擊巔峰。但誰知此後,卻意外迎來了漫長的大滑坡。

80年代的那些作家都去哪兒了

前排為史鐵生,後排左一劉震雲、左二莫言、左三餘華

教授謝有順說:2000年以後,文學的斷裂是一個事實。

80年代時,《收穫》的主編巴金,看到雜誌銷量百萬,滿大街都是。他害怕文學承載不起社會責任,擔憂地說:

這很可怕,100萬份太高,寧可少印一些。

而短短十幾年後,曾經發行100多萬冊的《收穫》,銷量銳減了近百分之九十。

2000年後,是80年代作家最不適應中國的時候。所有人都被商業主義所裹挾,以前他們演講的地方,現在站滿了商人。新的文學市場,也被衛慧、木子美這些“用下身體寫作”的網絡小說所佔領,年輕人的寫作也都變成了選秀活動。

2006年,一個文青創辦出“中國作家富豪榜”。所有作家無論寫什麼,都以掙錢能力排位。沒想到榜單大火。事實證明,比起作家的使命,人們更關心作家的資產。

後來阿城接受採訪,記者稱他為作家,他開玩笑說:

暢銷作家和作家不同。暢銷作家是有錢人的概念,作家是要飯的概念。

誰能聽不出來,他諷刺的不是作家,而是時代。不得不承認,在物質主義面前,作家都漸漸失去了尊嚴。 80年代,文學是年輕人的匕首。但到了2000年,如果單純當一個作家,別說捅死人,可能連自己都養不活。

2009年,劉震雲出版了《故鄉面和花朵》。這部大長篇,他嘔心瀝血寫了八年,修改無數次,最終寫成兩百萬字。但出版後在市場如同啞炮,完全賣不出去。即便在文學青年聚集的豆瓣讀書,它的評論人數也只有24人。

莫言、餘華、王朔、史鐵生等作家的書,也都集體遭遇滑鐵盧。80年代被譽為“先鋒五虎”之首的馬原,對同行說:

屬於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幾年後的春節期間,餘華走在街上,瞥見報紙上一則新聞,標題是“作家被打”。他一看,發現被打的作家是他80年代的老朋友洪峰。

事情的經過,是洪峰在08年後退出文壇,回到雲南隱居。而在雲南鄉下的第4年,當地村支書和他結上了私怨,除夕那天帶著七八個人上門,將他暴打了一頓。

餘華跑到雲南去看洪峰,見面就來了一個擁抱,而洪峰疼得直咧嘴。餘華一問才知道,他被打斷了三根肋骨。但洪峰被打傷的,不只是肋骨,更是他的內心。他傷心地說:

作為一個作家,我寫了那麼多東西,試圖改變這個國家一些人的想法。但發現很扯,人們幾十年前什麼樣,今天還是什麼樣。

因為精神上經歷了絕對的失望,他反倒從失望中打開了任督二脈。從那以後,洪峰不再隱居,開始轉行做電商。他開了家網店,和當地的農民合作,賣手工品、豬肉、鮮花餅等等。經過幾年的經營,生意越來越好。到16年,他僅手工品的銷售額,一年就達6000萬。當地的農民也在他的產業鏈裡富裕起來,每年能收入大幾十萬。

這時候,洪峰面對自己人生360度急拐彎,他不知道是時代錯了,還是自己錯了。他荒誕地說:當了那麼多年作家,感覺自己沒有用。現在,我終於感覺自己有點用了,至少能讓農民手裡有倆錢兒。

80年代的時候,所有作家都因為文學,從不同的道路匯聚到同一條路上。莫言本來是軍人,餘華本來是牙醫,王朔本來是業務員,洪峰本來是搬磚工,但他們都因為用筆參與時代,結伴同行。

二十多年過去,時代的變遷,又讓他們從同一條道路,走向了不同的人生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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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華(中)、洪峰(右)

2012年的12月,中國文壇突然空前熱鬧起來,所有人都在談一個話題:

中國終於有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這個作家,就是莫言。

其實在此之前,年輕的讀者並不知道莫言是誰,也從未讀過他的書。他們關心的只是這個獎,而不是莫言。網絡突然湧出無數讚美莫言的人,也冒出很多批評莫言的人,但實際上,他們估計連一本莫言的書都沒有讀過。

事實上,莫言幾乎是中國最直面社會的作家,他的小說裡講述了中國最殘忍的歷史。但在新的時代,他卻被從未讀過他書的人罵為“五毛”。而他雖然有能力去辯護,但也知道那沒有用,只能是默默承受這些誤解。

諾獎頒佈後,莫言再也沒有發表新作。他說,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寫了。

我們不得不承認,即便是莫言這樣最能代表當代文學的作家,也已經對當下的社會束手無策了。當他書寫60到80年代的中國時,筆下展現了巨大力量。但到2010年後,中國的複雜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用筆所能觸及的範圍。

實際上,在與時代曠日持久的對抗裡,其實中國作家早就輸了,輸的很徹底,陣地都沒了。在兩種境遇中,曲曲折折試圖找平衡,等平衡找到了,自己也就扭曲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個深刻的作家說話,可能還不如一個廉價五毛大V擁躉眾多。更多時候,一個嚴肅的作家,也不敢再輕易說話,因為一說話就會成為噴子的靶心,淹沒在義正言辭的討伐聲之中。

而大部分作家呢,為了保證下次還有說話的機會,只好謹慎說話。慢慢地,有些話說不痛快,也就索性不說了。

到2007年左右,80年代的作家,基本都覺索然無趣,鳴金收兵了,只有王朔還可一戰。結果他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十多年裡,王朔也徹底不再出面,蝸居在家養貓,連最後一張照片都是徐靜蕾拍的。

作家們偶爾出書,似乎都變成了最後的儀式感。有一年,編輯楊葵找阿城,想出版他的舊作,問有什麼要求,指望不指望暢銷。阿城叼著菸斗,想了半天,就說了句:

把書脊弄筆直就行。

10年之後整個市場的新書,絕大部分的風格,是書名嚇唬人,封面花花綠綠,腰封密密麻麻,書脊歪歪斜斜。一個作家想出本體面的書,都成了奢求。在過去,幾乎每個作家的理想,都是想自己的書能傳世。但到了今天,最好的作家都想著,能把書脊弄筆直就不錯了,能稍微體面一點,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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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

2020年疫情到來後,有位武漢的作家,退休在家的她意外發現自己火了。

這個作家,就是靠寫武漢日記大火的方方。其實她早在80年代,就已經大紅大紫過。但今天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聽說她。

80年代,方方是以寫長篇小說為主的作家。到了今天,她的小說幾乎已經沒多少人讀了。但誰也沒想到,她最終靠寫日記又火了。一個寫小說的嚴肅作家,卻靠日記被大眾關注起來。她在網上的任何一則短短2000字的日記,都比她寫過的幾百萬字的小說要火得多。

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諷刺?

1988年,霍達出版了小說《穆斯林的葬禮》後,一次活動上,記者問她:

一個作家對於社會來說,是什麼呢?

霍達笑了笑,朗聲說道:

作家,就是社會的良心。

意為作家對社會的作用,都應該是守住一條良心底線,讓社會不至於徹底禮崩樂壞。同時作家也給時代定下一把尺子,來丈量社會的精神高度。因為這把尺子,社會才不至於徹底滑向淺薄麻木。

不過放在今天,誰還會為這句話鼓掌呢? 80年代的作家們,各自都懷著不同的傷心,以不同的方式遠去。王朔離群索居,阿城寫下幾百萬字,放在抽屜裡,不再給眾人看,方方“一戰成名”,終會退場。

80年代的這些作家群像,集體如燈塔出現,又集體如燈塔消失。作家是一個社會的良心,但這個良心所剩無多。 據統計,10年後中國的大熊貓還有1000多隻,但那時的中國職業作家,可能還沒有熊貓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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