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寫給那些一起在馮家山水利工程奮戰過的鄉親們和知青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作者:彭長生,1950年出生,先後就讀於西安市文藝路小學、西安市第九中學。1968年在扶風縣南陽公社插隊,1971年招入寶雞石油鋼管廠。

原題命 脈

一九六八年我來到在北山根下,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插隊,這裡常年缺水,人和牲畜飲水全靠窖水,一年四季的收成,全靠老天的饋贈,水成了生命的命脈,牽動著每一個人的神經。聽老人講有一年大旱,窖裡幹了,土地龜裂,莊稼顆粒無收,吃水要到幾里外的地方,用牲口馱水。到了寧給一個饃,也不給一口水的無奈境地。

窖水上面時常飄著黑黝黝的羊糞,夾雜著草根和樹葉,到了夏天滿是小米粒大的魚蟲,要是遇上連陰雨天,更是渾濁不堪。窖水又苦又澀,難以下嚥。許多人因長期飲用窖水的緣故,患上了大骨節病,無法治癒。造成行走困難,甚至喪失勞動能力。為此,隊上多次集資,請勘探隊打井,結果每次都是無功而返。能喝上甘甜的水,是鄉親們世世代代的夢想。

那天,我正在起羊圈,聽到窯頂上有人在喊,我出門一看是隊長,忙問:“啥事?”“下了工回去收拾、收拾,明天跟麥娃、拴科、蠻娃幾個去馮家山。”我聽了一頭霧水。“去馮家山弄啥?”今天開會,“張書記說了要在馮家山修一個大水庫,水庫修好了,咱旱塬的莊稼就能澆上,再也不用吃窖水了。”說完,臉上露出從未見過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行六人,拉著兩輛裝著麥子、行李、鐵鍁的架子車。向馮家山出發,道路坑坑窪窪,不時地停下來,修補雨水沖刷的溝坎,就這樣走走停停,到法門已是晌午時分。大家早已飢腸轆轆,蹴在路沿上,啃起乾糧。

由於走得倉促,我沒帶一口乾糧。麥娃見狀,忙從布袋裡取出一塊又黑又硬的鍋盔遞給我,“兄弟,奈合,奈合。”“我吃了,你咋辦呢?”我說。“你這娃咋這麼多事呢,叫你吃你就吃,別說那麼多。”接過鍋盔,一時不知說啥是好。

麥娃是我們的頭。四十多歲,矮矮的個子,渾圓墩實,為人耿直,早年在礦上挖煤,因不滿工頭剋扣工資,和人家打了一架,回來後,再未出去。這次隊上派他帶我們去馮家山,主要是他在外面闖蕩多年,見過世面。

到達扶風縣城已是晚上,街上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鋪已經打烊。我們在東街找了一家旅店。麥娃和人家為住店費爭吵起來,“你看這店又沒生火,還要一個人五毛,能不能少點?”“這是國營店,你愛住不住。”店主的話毫無商量餘地。麥娃瞅了大家一眼,無可奈何只好住下。

安排妥當後,我出門去尋吃的。在街角,一個老漢拉著風箱在賣醪糟,喝了一碗醪糟,依然覺得肚子很餓。“有饃沒有 ?”我問。老漢緊張地四下望了望,從灶下拿出一個黑饃,“你要幾個?我這隻有四個。”“我都要,多錢?一毛一個。”“這麼貴?”“不要就算了。”付過錢,我拿著饃,匆匆趕回旅店。

旅店房間又寬又大,燈光昏暗,通鋪緊靠牆邊,中央是個磚壘的火爐,沒有生火,房間裡瀰漫著濃濃的菸草味,鄉親們坐在床上抽著旱菸,正在聚精會神地聽拴科講去太白伐木的經歷。

太白離我們隊七八十里地,每年冬閒時節,鄉親們就會幾個人相約一起去伐木。一來可以弄些木料蓋房;二來可以賣了,弄幾個現錢,補貼家用。伐木是個非常危險的活,一般人不敢嘗試。要是被林管站發現,不但把木料和架子車沒收,還得拘留。再說深山老林裡常有野獸出沒,樹倒傷人的事時有發生。

伐木一般是由熟人領著,晚上進山,天亮前出山。拴科說那天,他們把架子車放在山下的人家。白天上山看好要伐的木頭,晚上上山伐木,就在他們將伐好的木頭往山下抬時,由於天黑路滑,他不小心將腳崴了。無奈只好讓夥計們先走,把木料弄下山,他一個人慢慢往下挪。

正在這時,突然發現前方不遠的地方,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叮著他,不知是何動物,頓時嚇得兩腿發軟,頭上直冒冷汗。走吧又怕野獸撲過來;喊吧又怕驚動林管站的人,就這樣一直僵持著。最後還是鄉親們見他許久未歸,尋上山來,腳步聲驚走了野獸,才將他背扶下山。

同住的小夥不解問道:“老叔,那到底是個啥野獸?”拴科說:“我也不知道。眼晴跟牛卵子一樣大,像牛犢一樣高。”不知誰說了一句,“當時把你嚇得尿了一褲子。有沒有這事?”“你咋哪壺不開提那壺,睡覺、睡覺,明天還要趕路。”麥娃說完把燈關了。我一直在想,那究竟是個什麼動物?

第二天,天還未亮,我們就起身趕路,麥娃的心情格外地好,一時興起吼起《周仁回府》:“風淒悽路茫茫天色昏暗,披囚衣戴鐐銬發配嶺南,此一去關山音訊絕斷,但不知我妻今在哪邊?”這悲涼高亢的吼聲,在田野的上空迴盪,吸引來地裡幹活鄉親的目光。他們停下手中的活,朝這邊張望,看著這支衣衫襤褸的隊伍,驚奇不已。剛出門就想媳婦了,大夥哈哈大笑,趕走了一路的寂寞和沉悶。

在橫水住了一晚,繼續趕路。出了橫水,天陰沉沉的。過了風翔,天空飄起濛濛細雨,道路十分溼滑,車子更覺沉重,不時地發出吱吱的叫聲,每走一步都非常艱難。到馮家山時,已是傍晚,麥娃到指揮部報到,一個穿著雨衣的姑娘把我們帶到一孔窯洞前,“你們就住這裡,食堂在下面。”說完轉身走了。

麥娃說:“你們幾個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窯裡收拾、收拾,我去下邊看看還有啥吃的。”我們給地面鋪上麥草,剛收拾停當。麥娃回來,端了一盆子糊湯,提著一兜饃。吃完飯,大夥倒頭就睡。

我起來時天已大亮,窯裡空無一人,走到窯外,天已放晴,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放眼望去,崖壁上“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幾個大字,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顯眼。一條小河從兩個陡峭的崖壁間靜靜地流過,四周被山巒和旱塬包裹。山坡上一排排窯洞,山角下是一片新蓋的房屋,工地上到處插著紅旗。廣播聲、打夯聲、放炮聲交織在一起,像一首雄渾的交響曲。

一片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令人熱血沸騰。 來到工地,施工員派我們修整一條通往壩面的道路,這條道路靠近河邊,由於河水的暴漲,泥濘不堪,許多地方已經塌陷,無法通行。我們取土墊路,再從河灘上拉些碎石,鋪在填平的路面上。幾處塌陷的深坑,滿是泥水,只能用石塊填埋,拉石塊的地方又遠,只好大家一起行動。

石塊小的有百十餘斤,大的二三百斤,抬到車上實屬不易。蠻娃抬石時,一不小心將手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麥娃趕緊帶蠻娃去醫療站包紮。回來時背了一捆麻繩,四個杯口粗的槓子。大夥用繩子將石頭套住,兩個人一起抬,大的石塊四個人抬,抬起來顫顫巍巍,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麥娃堅決不讓我抬,“你娃娃還嫩,把腰閃了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在抬石的過程中麥娃的腳被石頭砸了,腳面腫得像饅頭一樣;拴科把腰閃了,痛得齧牙咧嘴。他們仍然默默地忍著巨痛,頑強的堅持著。幾天下來,一個個骨頭像散了架似的東倒西歪,收工後,早早地睡了,窯裡一下安靜了好些日子。

陰雨一連下了幾天,終於可以休息了,真是個意外的驚喜,休息對我們來說是非常奢侈的享受。窯裡一下又熱鬧起來,這次說笑的不是喜歡熱鬧的拴科,而是麥娃。大家頗感意外,很快就被他的故事深深地吸引。

那年他二十多歲,在農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加上他又是家中的獨苗。父母託媒婆提親,女方一聽韓窯的,就一口回絕。有天媒婆來說,范家有個姑娘應下,這可是天大的喜事。麥娃家雖說也窮,但在村裡還算富足人家。媒婆領著姑娘來的那天,麥娃特地收拾了一番,初次見面,雙方都比較滿意,氣氛和諧。不知咋地,姑娘趁麥娃出去取東西之際,拿著瓢去甕裡盛水,不知是喝水,還是洗手,突然將瓢仍在地上,一言不發地走了。

事後媒婆說:“姑娘聽別人說窖水髒,吃了會得拐拐病,有些不信。那天看到水裡的魚蟲,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

麥娃一聽這事,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到安口時,已無分文,又渴又餓,加之受了風寒,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幸好有個姑娘路過,將他背扶回家。麥娃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不好意思起身離開,被姑娘的父親攔下,“你的病倘未全愈,再走會殃及性命。”姑娘望著他說:“你就等病好了再走 ,”麥娃不好堅持,留了下來。

在姑娘的精心照料下,麥娃很快就康復了。他這才得知姑娘父女二人也是家鄉遭災,逃難到此。其父憑著祖傳的一點醫術,勉強穩住腳根。之後,在姑娘一家的幫助下,麥娃才在煤礦上找了份挖煤的活,總算安頓下來。沒過多久,麥娃因工頭剋扣工錢和人家打了起來,無法再繼續呆下去。

臨行前特地去看了看救命恩人,回到了家鄉。有一天姑娘突然找上家門,這才知道老人得了急症,不久前已經去世,姑娘舉目無親,尋到他家。大夥這才知曉麥娃撿拾媳婦的由來,唏噓不已。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連陰雨還未結束,就有噩耗傳來。東邊岐山營鄉親住的窯洞,在陰雨的浸泡下,突然坍塌,五個鮮活的生命轉瞬即逝,宛如流星在夜空中劃過,讓人心痛。

麥娃聽到這個消息,心緒不寧,每天總要到窯上面仔細地巡視一番。我對他說,沒事,不用看了。他深情地說,鄉親們對我這麼信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向他們交待。

復工後,我們被派到大壩上拉土方,壩上人山人海,架子車川流不息,像一條滾動的長龍,打夯聲此起彼伏,那響亮的聲音,在空曠的山谷中迴盪,這樣火熱的勞動場面,此後再也未曾見過。

我們一個人每天三十車土,是死任務。每拉一車,發一個牌子。幾百米的距離一天要三十個來回,還要自己裝土,那真是拼命的日子。好在每天有四毛錢的補助,不管是玉米麵發糕還是高梁鋼絲面,還能填飽肚子。否則,真的無法堅持下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在緊張忙碌中渡過,伴隨著單調和寂寞。當時實行的是換工制,幹滿一個月,隊上派人輪換。麥娃走了,拴科走了,鄉親換了一撥又一撥,走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我一個人,申請留下來堅守陣地。

有一天,新來的鄉親告訴我,開始招工了,我才和要好的同學,匆匆地趕回隊上。從此,告別了馮家山。 馮家山水庫全線通水的消息,是我偶然從廣播上聽到的,高興的心情無法言表,心想鄉親們再也不用為吃水發愁,再也不用靠天吃飯了。

我決定再回隊看看,看看闊別多年的小山村,看看那裡的父老鄉親。隊上變了,我的小山村變了,不再是我熟悉的模樣,深深的溝壑不見了,新鋪的道路平平坦坦,一排排二層小樓,站立在路的兩旁,最大的變化是家家戶戶,終於喝上了甘甜的自來水。這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當我來到山下的田埂,並未看到潺潺流水灌溉的痕跡,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鄉親們告訴我,他們並不在受益的範圍。夢就這樣再一次破碎。他們誰也不怨。依然頂著盛夏的烈日;冬日的寒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辛辛苦苦地耕耘著每一寸土地,無怨無悔,這就是我的父老鄉親。

一晃五十年過去,那些當年和我一起在馮家山奮鬥的鄉親,大多已經離世,我該怎樣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作者:彭長生 來源: 新三屆

知青往事:寫給那些一起在馮家山水利工程奮戰過的鄉親們和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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