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美文」劉玉琴:歲月不曾抵達

「每日美文」劉玉琴:歲月不曾抵達


春天的荷蘭,天空時常是灰色的,一旦陽光在田野上舒展,則轉眼變得藍天如洗,輕紗般的薄霧且隱且退。鬱金香奼紫嫣紅,風信子、白百合花事正盛。滿目的繁榮,矜持又顯赫地湧進人們的視野。變化多端的天空被一點點塗抹得清新明麗。

李鴻章的艱難跋涉

此時,海牙的陽光有些微弱,海浪無意識地喧譁著,微風略寒。著名的席凡寧根海灘,未至遊人如織的夏季,僅有幾隻帆船,幾對遊人,襯出北海之濱的蒼茫與寂寥。

荷蘭是個地理環境比較特殊的國家,首都在阿姆斯特丹,真正的政治文化中心卻在海牙,王宮、議會大廈、首相府和一些國際機構相聚於此,還有蜚聲世界的國際法庭。

矗立於北海之濱的庫哈斯大酒店,於蒼茫中顯得氣勢非凡,橙黃色的牆體,圓形穹頂,雄踞於海堤最高處的石階上,如一座堂皇出眾的城堡。室內,音樂大師萊昂哈特的古典音樂在悠揚迴響——100多年的歷史氣質被低調、從容地宣示傳揚。

站在略顯空曠的海邊,感受著海牙的幽靜與樹籬的繁茂,腦海中最先浮現的畫面,卻是100年前李鴻章帶著隨員到此訪問的情景。1896年的一天,或許太陽早早離開海面,給了大清帝國特使燦爛的笑靨。74歲高齡的李鴻章率中外隨員45人,一路顛簸出使歐美。訪問途中,李鴻章由德國出境進入荷蘭,入住庫哈斯大酒店。此番出使,是清政府欲“以夷制夷”“聯俄抵日”,尋求國際上廣泛支持之舉。在舊中國的外交史上,這或許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荷蘭王室為李鴻章來訪做了充分準備,鋪排出隆重的禮遇。有中國儒家經典《論語》的荷蘭語譯本最新推出,有皇家馬車隊前往迎接,有庫哈斯大酒店“水物凝思宮”的盛宴等候。“優伶獻歌舞之技,珠喉玉貌,並世無倫。”荷蘭政府還在海灘上空放起了焰火,煙花在天空中組成了“千歲李鴻章”字樣。荷蘭的盛情,讓途經日本橫濱因曾深受其辱、不肯上岸過夜的“李大人”,起身即席賦詩:“出入承明五十年,忽來海外地行仙。盛筵高會娛絲竹,千歲燈花喜報傳。”對過往的追憶,對眼前景況的感慨,表達了李鴻章的心跡和感念。

這次出訪,歷時七個月,海路行程三萬裡,是清王朝首次派出規模如此宏大的外交使團,真正與世界列國平等外交的開始,也是力圖止住頹勢、延長喘息的一次“隆重出手”。李鴻章在回國向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陳述赴歐美見聞時,直諫道:“各國強盛,中國貧弱,須亟設法。”只是,晚風無奈落花何。一個氣脈餘微的朝代,聲聲唱晚中已難掩步步衰敗的背影,繁華帷幕中早已透出絲絲飛舞的舊絮。清王朝的衰敗,不是一次出訪、一首詩詞可以扭轉。但荷蘭的庫哈斯大酒店,這座始建於1818年、久享盛名的酒店,卻從此被稱為 “李鴻章大酒店”,沿用至今,見證了中國曾經的夢想和在異域的影響。

走上二樓的“水物凝思宮”,眼前豁然開朗。大廳寬敞明亮,19世紀壁畫,面海臨風的落地窗,高懸的水晶燈,翩然飛舞的柔紗窗幔,甚至當年歡迎盛宴的絃音還在優雅迴響……一個餐廳,讓時光穿越百年。直到現在,這裡每年的夏季“中國焰火”表演依存,酒店紀念冊上李鴻章的手書赫然在目。

走出飛快旋轉的酒店玻璃大門,走向海邊,看著海面的波瀾起伏,眼前懸浮出歲月星移、時光飛逝的歷史書頁。當年李鴻章駐足岸邊,面朝大海,產生過怎樣的聯想,生髮出何樣的感慨?當年,北洋艦隊全軍覆沒,《馬關條約》蒙羞簽訂,李鴻章曾在日本馬關登船回國之際,面對馬關這個讓他受盡恥辱傷痛的城市,發誓“終身不履日地”。此次出訪,途經加拿大他上岸留宿過夜。途經日本橫濱,再也不願登岸。當時,必須換乘輪船,得用小船擺渡,擺渡的小船為日本船隻,李鴻章堅決不上,隨行人員只好在兩艘輪船間架了塊木板,李鴻章步履蹣跚地順著木板顫顫悠悠地走過去。

如今,這蹣跚的身影似乎仍在搖晃,切齒的誓言還在海的那一邊猶自迴響。只是,流星飛轉,滄海桑田。今日的中國,由飽受屈辱、積貧積弱走入昂然挺立、光榮與夢想併發的新時代。一個世紀的探索選擇,電閃雷鳴,地覆天翻,舊貌換新顏。鳥兒歡唱,鮮花燦然,荷蘭風姿猶在,中國已由弱至強。

滄海不語人間事,海風吹拂已百年。一百年後的這個傍晚,黃昏如此寂靜,海的迴響,和那悲壯豪邁的情緒,剎那升起,洶湧的波浪閃耀著亮光。往事能否隨千帆而去?大海沉默不語,威嚴而深遠。什麼都不能使它屈服,無邊的希望在深處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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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的美麗側影

春天也是荷蘭最美的季節,似乎一不小心就跌進凡高的畫裡。從荷蘭西部的諾德維克小城前往海牙,一路上阡陌相連,花田綿延。青草在湛藍的天空下泛著綠光,繽紛的鬱金香在一眼望不到頭的田野裡閃耀出場,幾十畝、幾百畝絡繹不絕——仿若一位俏皮盛裝的少女,把世界上最美的花朵彙集於自己的裙襬,只在某一個早晨,聽到一管清亮的笛音,嘩的一聲全部打開,演出世界上最驚豔的春天圓舞曲。荷蘭雖然只有1600多萬人口,面積4萬多平方公里,卻以自己的名字標誌過整個世界——十七世紀曾被稱為“荷蘭人的世紀”。當地有句諺語:“上帝創造世界時,把荷蘭忘記了,因此荷蘭人不得不自己創造出一個荷蘭。”荷蘭人的創造精神、對美的求索之心,讓這片土地充滿生機。

在海牙市立博物館,我們看到了中國“青花”的荷蘭樣本。展館不大,卻用一個展廳佈滿荷蘭的青花瓷。青花的盤,青花的瓶,青花的碗、茶杯、繪畫……古雅幽藍,滿目青絕。青花瓷在元代的成熟,是中國陶瓷史上劃時代的事件,鮮明的民族特色使之風行於世界。17世紀初,一艘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輪船航行一年多之後,來到中國景德鎮,帶走了大批瓷器。半個世紀之後,荷蘭在代爾夫特小城建成皇家瓷廠,開始仿製精緻的景德鎮青花瓷。起初,荷蘭人想惟妙惟肖地仿製中國瓷器,然而由於土質的截然不同,荷蘭的青花瓷缺少玲瓏剔透的精細質感。他們不得不開發新技術,吸收中國青花釉質特點和染藍技術,借鑑日本彩畫的技法,最終創造出獨具特色的精美圖案,製成白釉藍花精細陶瓷,並一直保持了完全手工的製作方式。

歷史上,中國出口歐洲的瓷器數量眾多。在歐洲各國博物館及私人收藏中經常可見中國明清時期的瓷器。其中青花瓷數量居多,明萬曆時期、明末清初的青花瓷,觚、罐、執壺、湯盆等,器物的造型與紋飾是傳統的中國風格,有些器物如奶杯、剃鬚盤等則是歐洲人喜愛的造型,尤其是紋飾局部出現的鬱金香花紋、西洋人物紋章等,顯然是為歐洲定製的。而在許多國家研習仿製中國瓷器的風潮中,荷蘭的“青花瓷”成了最突出的範本。

現在的代爾夫特小城,成了荷蘭的瓷都。在這裡,可以找到在中國明代青花瓷的幾乎所有款型。荷蘭的青花瓷,由此被稱為代爾夫特藍瓷。幾百年以來,它日漸成為收藏家的珍寶,在歐洲和日本享有盛名。2008年,代爾夫特藍瓷在中國景德鎮摘取了陶瓷博覽會金獎。這種一眼看上去似曾相識,但又獨具古樸、厚重,甚至有些笨拙特質的瓷器,歷經幾百年煙雲,最終在瓷器故鄉景德鎮完成了自己的“立名正身”。

青花瓷留下東方與西方在荷蘭邂逅的一個美麗側影。“一剪寒梅隨流水而下,一枝梅花在早春寄走”,荷蘭青花瓷蘊含著中國青花的傳統韻味,又有著高雅清亮、曼妙無比的濃郁色彩。這一道耀眼的藍,穿越了古今幾個世紀,續寫著荷蘭與中國的緣。事實上,除了瓷器,荷蘭人對中國文化的研究興趣歷久未衰。20世紀40年代,在中國出任外交官的荷蘭中國通高羅佩,對中國琴棋書畫研究之廣泛令許多中國人自嘆弗如,他甚至以唐代傳奇為底本,改寫了著名的《狄公案》,被稱為中國的福爾摩斯案。像高羅佩這樣的漢學家在荷蘭代代相續,延伸著荷蘭人對中國文化的濃厚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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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的麥田守望

上午的風清爽地吹拂在王子運河上,阿姆斯特丹四通八達的水系在一夜的歇息之後,似乎又活了過來,閃著微波,依偎著岸邊的堤壩。被譽為“北方威尼斯”的這座小城,一百多條運河,一千多座橋樑,將街道編排得溫婉細膩,帶著油畫一般的葉嫩花初、船動萍開的情調和色彩。

在荷蘭,最著名的畫家當數倫勃朗和凡高,而後者的創作生涯雖然只有十年,卻更為緊密地牽引了世界的目光。坐著水船,掠過一座座尖頂教堂和風姿綽約的屋頂,我們由仰望而一點點接近凡高博物館。凡高博物館坐落在阿姆斯特丹的繁華地段。博物館門前長長的參觀隊伍,在街道緊湊、逼仄的水城顯得有些扎眼,也十分壯觀。這位生前潦倒、身後享獲殊榮的荷蘭畫家,其對藝術和生命的獨特感悟令人慨嘆神往。

走進博物館,觀者如潮,卻安靜有序。凡高的繪畫、素描、信件,以及他眼中的自然、鄉村、愛情、宗教信仰和文學,一一向我們袒露著這位1853年出生、27歲學畫、37歲謝世畫家的短暫一生。油畫《播種者》《怒放的杏花》《麥田群鴉》《粉紅色的果園》《收穫》《割曬乾草》等色彩濃重,氣韻生動,吸引了一批又一批觀眾。

凡高的一生應該是沉重、痛苦、焦躁的。貧窮、飢餓,買不起衣服,填不飽肚子,請不起模特;不被人理解,作品無人問津;探索的焦慮,疾病的纏繞,都令他深深絕望。他切割自己的左耳,在田野中開槍自殺……從精神到肉體的扭曲與痛苦,給世人留下迥異常人的背影。但凡高的許多作品,卻聚焦底層人的生活與生存,他的名作《吃土豆的人》以及《麥田收割者》《黃房子》《臥室》等等,折射出他放低的姿態與對生活的尊重。在展廳裡,我們看到了凡高的許多自畫像。其中頭上戴著草帽的一張最為著名。這位喜歡自稱“鄉下人”的畫家,用他的作品,透露了自己搬著小板凳,坐在路邊觀察行人,或眼光漫過茅草屋頂、田埂村陌,記錄與發現、觀察與思索的經歷。這位年輕時做過牧師、渴望以信仰的力量扶危濟困的畫家,在許多怪異行為的背後,其實也坦陳著生命的激情和內心的光亮。

凡高喜歡大自然,喜歡用色彩表達情感。他用買麵包的錢,換來顏料,把自己的“伙食費”一點點地堆在畫布上,堆出燦爛的向日葵、憂傷的翠菊和一望無際的麥田。“我必須描繪大自然的豐饒壯麗的景觀,我們需要鼓舞和歡樂。”他藉助色塊和線條表達用語言無法表達的感情。在凡高最著名的《向日葵》畫作前,圍攏了一層又一層觀眾。這種謙卑樸實的花,在凡高的畫布上,是那麼瑰麗明亮,彷彿閃耀著光芒。畫家用色大膽,黃上加黃,到處是不同黃色的變體,每朵花指向不同的方向,雖描繪的是瓶中花,卻畫出了一副勃然盛開狀。這種平凡的花是屬於凡高的,凡高用他那天才之手,將自然界這一最簡單的主題表達得充滿動感,光輝四射。是謙卑樸實和內心的真誠,成就了凡高,成就了《向日葵》。其實,凡高也知道,盛開之後,便是衰敗與枯萎,那是生命的真實。他也畫過《枯萎的向日葵》。哲學家海德格爾說過,一朵花的美麗在於它曾經凋謝過。凡高用卓越的畫筆表達了他對生命透徹的觀察,揭示了巨大的生命隱喻:轟轟烈烈,又短暫絢爛。正如畫家自己的一生。

走出博物館,眼前還晃動著一片金黃,以及畫家憂鬱的眼神。風輕輕吹來,撫平樹梢,露出遠處搖曳的風車和天空的澄澈。我想象著在不遠的地方,會不會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幾座茅草苫蓋的房舍,幾朵淡藍色的鳶尾花,散佈在溪水環繞的小路上……鮮活地印證著凡高筆下和心中的風景。

凡高的家鄉在荷蘭南部布拉邦特省的一個小城。凡高的畫作散落於世界各地,卻都源於這裡。凡高在寫給弟弟的信中說:“家鄉的田野和石楠叢生的荒地,多多少少總會留存在我們的心中。”如今這裡的向日葵依然在陽光下流淌著金黃,葵葉和花瓣像熱情奔放的火苗。凡高平凡而獨特的身影似乎依然在陽光斑駁的樹叢間穿行,喻示著世間最美好的顏色和線條,隱藏於最樂觀的情感和最平實的生活之中。

生命之於凡高,是殘酷的,沉重的,今天的人們很難想象凡高曾為其作品無人問津而絕望過。如今所有的崇拜,鮮花,只是後世的疊加,當代拍賣行裡畫價攀升引來的喧囂、興奮,都已經與作者無關。走出博物館,腦海中回放著凡高筆下靈動的線條,豔麗的色塊,回放著凡高自畫像裡的執拗目光,彷彿聽到畫家憂鬱中帶著溫婉的傾訴。我願意相信,凡高是喜歡站在向日葵和金黃的麥田邊做一個生命的守望者的,守望著大自然的富饒美麗和內心深刻的痛苦,守望著碰觸到生命底色的信念和創造,守望著讓自己時時可以抵達的心靈故鄉,而並不是讓自己的作品成為被描摹的標本和拍賣數字裡的奇蹟。這一點,非同凡響,毋庸置疑。這與今天的藝術家和觀眾,對凡高的追崇與痴迷,多多少少拉開了距離。

“我愛著,什麼也不說;我愛著,只我心裡知道;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我的痛苦……”藝術是感情和生命的流淌,好的作品,都是用色彩和線條訴說命運、思想和性情的。凡高之所以感人,因為他用生命畫出了他的愛,他的壓抑,他的真誠,生命中所有的感覺都活在了畫布上。

在喧囂的世界真情地活著,這讓無數後人可望而難及。

(引自《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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