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關何處是(三) 柴靜

  到了中午,大理的牛鬼蛇神都來了,野哥一一介紹“這幫老混混”,大家拱個手,報個名號,也不寒暄,鄰居侯哥搜些活雞臘肉,在後院摘點黃瓜茄子,加上通紅四川辣子和野花椒,炒了十幾個鋁盆,桂花樹下男男女女端著碗站著吃江湖飯,滿頭汗。

  吃飯完,嫋嫋一根菸,聊舊體詩。

20世紀80年代的江湖,“流氓們”都還讀書。看著某人不順眼,上去一腳踹翻,地下這位爬起來說,“兄臺身手這麼好,一定寫得一手好詩吧”。

  就這一點,今天的小混混就沒法兒比。

  侯哥給大家泡茶,院子裡很多高山榕,底下長了野茶。紫荊已經長到了二樓高,開著紅色的骨朵。桌上有盆箭蘭,玉綠色的十幾卷,混著茶香。野哥講花草的名目,我們覺得好聽,他說,“看《本草綱目》,是可以看出性感的”。

  鄂西是楚辭的故鄉,民歌和韻文一直是平民之趣。燒搪瓷盆的手藝人劉鎮西,工具箱裡也放著《楚辭》,初見面拉野夫去家,喊了幾聲老婆,沒人答應,就去敲隔壁的門借斧頭,嘴裡唸唸有詞“幸有嘉賓至,何妨破門入”,手起斧落,門鎖砍成兩截。

  真嫵媚。

  野夫寫蘇家橋,寫劉鎮西,寫投河自沉的李如波,都是幾千字寫完一個人生平,像《史記》中的列傳。他的文字鍛造,也來自古文。寫文章時,看得出遍遍錘打,殼落白出。有時有些地方顯得過於錘鍊了,但寫得好處,真是“天地為之久低昂”。

  野哥說起時臉上有幾分傲色,“舊體詩我還是得意的”,詩人裡他最喜歡聶紺駑,“詩酒猖狂,半生冤禍”。

  猖狂是真猖狂,夏日深夜,一輪好月,他與蘇家橋一行人喝到酣處,學魏晉中人裸體上街散心頭熱,路遇一些機關門前掛著的木牌,就去摘下,抬著一路狂奔,找一角落扔下。有次扔完才發現,木牌上赫然大書“人民法院”,覺得這個還是不惹為好,又只好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掛上。

  當年他要出山去海南,蘇家橋從深山送到恩施,過家門不入,貨車送到武漢,怕他孤乘無趣,再火車送到湛江,顛沛到海安,最後乾脆一帆渡海,萬里相送到海南,第二天再獨回。

  簡直是《世說新語》裡的中國。

  我原以為寫得太傳奇,認識他們才覺得只是寫實。晚上野夫帶我們出去吃飯,叮囑一句,“不一定能吃上,看運氣”。小館子老闆是個香港人,六十多歲,鬚髮皆白,向外賁張。打量人,看得順眼就做飯,不順眼轟出去。當天運氣好,做完了一桌子十幾個人的菜,過來和野夫喝了一杯,揚長而去。說掙夠了今天的酒錢,自去喝酒,不必再開張。

  這個年頭處處都是精緻的俗人,不是因為不雅,而是因為無力,沒有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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