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出劫難恢復為人?王鼎鈞:人終須與人面對,與同類和解

按:臺灣散文家、如今已95歲高齡的王鼎鈞寫過一篇文章,名字起得奇怪,叫做《我們的功課是化學》。全文都在談人,關於災難中的人、人的美醜善惡以及為何要相信人及與人和解。他所說的化學並非自然科學,而是一種中國哲學意義上的化的學問,暗含著化解、消解與理解之意——化種種不平,化種種不合天意不合人意,也化百苦千痛千奇百怪。這篇文章最早收錄於1988年的《左心房漩渦》一書,彼時王鼎鈞正處於寫作最旺盛的時期。此書問世後佳評如潮,被列入1988年臺灣“10本最有影響力的書”,獲得《中國時報》文學獎。

大陸的讀者對王鼎鈞並不陌生,他的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簡體版2013年由三聯書店出版,苦澀的個人史與複雜的大歷史彼此交織,對於歷史真相的探究發人深省,令人讀來感喟甚至落淚。今年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了《江河旋律:王鼎鈞自選集》的簡體版,匯聚了這位老人九十載的諸般閱歷和思考。《我們的功課是化學》一文也收錄其中。

此時再讀《我們的功課是化學》一文,或許有著特殊的意義。當全世界都在試圖保持社交距離,孤獨和隔絕成為常態,當我們失望於既往種種聯結的斷裂深陷於割裂和對立之中,當我們絕望於語言汙染、公共討論失能而把更多精力投向尋找同盟或自我檢視,王鼎鈞的這篇舊文也便有了新的啟示意義。“災難最大,上帝遜位,聖賢退休,天理人倫都非常可憐。反淘汰比淘汰更無情,逢凶化吉要靠離經叛道,人人暗中慶幸自己倒也並非善類。”王鼎鈞寫道,“從那樣的時代活過來不啻穿越了原子爆炸的現場,輻射造成永久的傷害,表面上也許看不出來,暗中卻深入心靈,延及遺傳。”

他看到了自然或政治災難中人與人的作對和為敵,以及這種傷害對人與文化的傷害。而只有他所謂的“化學”,包含著共情、體諒、寬恕、尊重等一系列人之美德的內容,讓人最終走出災難和陰影,重新回到人群中去:“聽我說,咱們同年同月同日找一個人煙稠密的地方去看人,去欣賞人,去和我們的同類和解,結束千年防賊,百年披掛。上帝為我們造手的時候說過,你不能永遠握緊拳頭。來,放鬆自己,回到人群,在人群中恢復精力。”

如何走出劫難恢復為人?王鼎鈞:人終須與人面對,與同類和解

《我們的功課是化學》

文 | 王鼎鈞

聽我說,我愛看他們,愛看人,人的美,人的尊貴。鳥獸草木修煉千年也就是圖個圓顱方趾頂天立地。我愛看鄰人,我愛看陌生人,愛看仇人。人的名稱,神的形象。動靜舉止原是畫,喜怒哀樂原是戲,慢慢看啊,每個人都是風景。

聽我說,我瞭解你的疲倦,一如打過擺子的人瞭解瘧疾。怎能不疲倦呢,如果人是套在我們頸上的枷。如果人人似乎心懷叵測,連海波也是在搜刮天空。如果人不是可怕就是可恨,如果對平生的每一件善行都後悔。我聽說某一個時代的黑社會的領袖都紮緊輸精管,英雄無後,天才無種,他太疲倦了,不堪負荷。

我的疲倦在你之前。那時國內還在打仗。那時我看見一片瓦礫和插在瓦礫中的屍體。我覺得我的精力一下子被戰爭吸光了,渾身痠痛,肌肉可以隨時壓垮骨骼。那屍體本來是個醫生,瓦礫本來是一所莊園。那人為什麼要做醫生呢,他有一些什麼樣的行為呢,這裡面有個故事。

故事裡面主要的人物是一個讀線裝書的紳士,和他的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的母親。這位從二十多歲就關在一層一層門窗裡、裹在一重一重長裙寬袖裡的節婦,到了五十多歲忽然在絕對不能讓人看到的地方生了一個毒瘡,流膿流血,痛徹心腑,以致她那孝順的兒子寢食俱廢,形容枯槁。依做母親的意思,寧可痛死爛死,也不讓醫生來望聞問切——醫生都是男人!可是在一切偏方無效之後,做兒子的就再三哀求母親讓步。為了使兒子盡到人事,那母親說,可以,但是隻能由一個醫生來看病,而且只能看一次。

於是兒子經過再三斟酌,帶著一袋銀圓,到遠方恭恭敬敬請來一位名醫,閤家上下滴溜溜伺候這位名醫吃過魚翅席之後,延入內室診察病患。母子倆心情不必細表,這還不是他們最長的一刻。醫生看過患處,回到客廳,只管坐在太師椅上抽菸喝茶,沉默無語,文房四寶早就擺下,他竟視而不見。兒子陪坐一旁,不知道說話好還是不說話好——說話,怕打攪了他;不說,又怕冷落了他。他怎麼還不處方呢?是催他好呢還是不催他好呢?催他,怕得罪;不催,這麼耗著豈不急死人?

做兒子的出了一頭熱汗,等到熱汗變冷,頭腦也清楚了。他吩咐僕婦到內室去取出四個金元寶,用托盤託著端出來。他接過托盤,走到醫生面前,輕輕地放在八仙桌上,退後兩步,跪下,恭恭敬敬朝著醫生磕了一個頭。他做對了,那名醫生客客氣氣地寫下藥方,客客氣氣地告辭而出,(自然是帶著元寶)病家照方服藥,不由得你不服,那毒瘡竟然好了!竟然好了!

做兒子的受了這個刺激,就去買一套一套的醫書,就去訪求一個一個的名醫,把自己訓練成一個醫生。於是,莊園外面的黃泥路上,經常有人吱吱呀呀的獨輪車載著病人進莊園來了。當吱吱呀呀的車聲歸去的時候,把他的名聲傳揚開來,漸漸的,有些傳說和神話附會在他的名下,他像歷代所有的名醫一樣,半隱半現在一種光耀裡。他救活了無數的人,沒收過一文錢。

而老天給他安排的結局竟是如此!

而那個為他母親治瘡的醫生下了如此的論斷:“此人一死,誰也休想蓋過我!”

那時,我站在廢墟之旁,仰首問天:為什麼會是他呢,為什麼會是他呢?然後,我問,我能做什麼?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無能、可恥,我連那隻在屍體上舔血的狗都不能趕走,因為,狗眼射出紅光,據說,狗吃人肉以後馬上變狼!

人有善有惡,有正有邪。人有貧富貴賤禍福成敗。依照列祖列宗所信所傳,世上的富人,貴人,成功的人,有福的人,該是那些善良正直的人,邪惡的人應該相反。可是,等到他們親身體察,我們才知道排列組合並不如此簡單,它錯綜複雜,根本不能用耶穌和孔子留下的公式推算。尤其是戰爭來了,災難最大,上帝遜位,聖賢退休,天理人倫都非常可憐。反淘汰比淘汰更無情,逢凶化吉要靠離經叛道,人人暗中慶幸自己倒也並非善類。從那樣的時代活過來不啻穿越了原子爆炸的現場,輻射造成永久的傷害,表面上也許看不出來,暗中卻深入心靈,延及遺傳。

如何走出劫難恢復為人?王鼎鈞:人終須與人面對,與同類和解

所以我們必須走出來。我們遭逢的劫難只是名稱不同、時間不同。我已經修完了你正在艱難鑽研的課程。你是昨天的我,我是明天的你。我們都有癌需要割除,有短路燃燒的線路要修復,有迷宮要走出,有碎片要重建,有江海要渡。

有江海要渡,聽我說,我來渡你,一如你昔曾渡我。

我沒有直升機,我有舢板,只要你不怕弄溼鞋子。你不能等大禹殺了儀狄再戒酒。達摩渡江也得有一根蘆葦,馬戲團的小丑從胸前掏出心來,當眾扯碎,他撕的到底是一張紙。走過來吧,踢開紙屑,處處是上游的下游,下游的上游,浪花生滅,一線橫切。江不留水,水不留影,影不留年,逝者如斯。舢板沉了就化海鷗,前生如蟬之蛻,哪還有工夫銜石斷流。

聽我說,生活是不斷地中毒。思想起來,我中毒很早,遠在目睹戰爭之前。老師講“伯道無兒”,說鄧攸生逢亂世,為了救他的侄子犧牲了自己的兒子。他原以為可以再生一個兒子,誰知夫人始終不孕。媒婆給他送來一個無家可歸的女孩做姨太太,誰知問起家世那女孩竟是他的甥女。由於內疚,鄧攸再不納妾。於是他無子,於是他絕後。那時我就問,為什麼會是他呢。我希望老師說錯了,到圖書館裡去翻書查考,但是我把填寫完畢的借書單揉成紙團丟進字紙簍裡,我怕書上寫的和老師講的完全相同。來,聽我說,我們現在要勇敢地面對多少多少的鄧攸,各式各樣的鄧攸。人生的修養就是分解這種毒素。不要再加減乘除了,我們的功課是化學。化!化種種不平,不調和;化種種不合天意,不合人意;化百苦千痛,千奇百怪。和尚為此一生打坐,把自己坐成吞食禁果以前的亞當。化!化癌化瘤化結石化血栓,水不留影,逝者如斯。

聽我說,歷史有時寫秦篆,有時寫狂草,洞明世事練達人情就是兩種字體都認得。人啊人,天意難如,人意難測;報恩易,而世人忘恩;報怨難,而世人記怨。人終須與人面對。人總要與人摩肩接踵。人終必肯定別人並且被別人肯定。人萬惡,人萬能,人萬變,然而歸根結底我們自己也是一個人。世人以芝蘭比子孫,但他們寧要子孫不要草。世人以鶺鴒比兄弟,但他們寧要兄弟不要鳥。永遠永遠不要對人絕望,星星對天體絕望才變成隕星,一顆隕星不會比一顆行星更有價值。遇難落海的人緊緊抱著浮木,但他們最後還得相信船。通宵趕路,傍山穿林,我情願遇見強盜也不願遇見狼群。

聽我說,咱們同年同月同日找一個人煙稠密的地方去看人,去欣賞人,去和我們的同類和解,結束千年防賊,百年披掛。上帝為我們造手的時候說過,你不能永遠握緊拳頭。來,放鬆自己,回到人群,在人群中恢復精力。

(選自《左心房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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