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花
電影《江湖兒女》，作為賈樟柯導演集大成之作，似乎過往的任何“核心母題”，都可以透過影片看到。與此同時，一個突出的變化是，相較於之前的作品，《江湖兒女》在大眾觀賞性上，做足了功夫。
故事情節足夠的戲劇性，臺詞也足夠通俗化且煽情，人物形象也比較具象，以往那些引人深思的“符號意象”到了《江湖兒女》中也變得簡明易懂。也正因如此，比起以往很多電影中的“探索性”與“實驗性”，《江湖兒女》是一部“好看”的通俗劇情片。
片中直白的臺詞“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讓我感覺是在看《武林外傳》。
關於《江湖兒女》所講述到的“大時代變遷下的小人物境遇”、“鄉土人情受到經濟大潮衝擊後的道德崩塌”、“金錢主義利益至上的魔幻浮世繪”，我們看過太多、想過太多、也說過太多。
《江湖兒女》中我最感興趣的是趙濤飾演的巧巧一角。女性的成長，是影片的一個重要線索，也正因如此，影片也可以用女性主義視角去剖析。
巧巧，作為一個傳統女性，她自認為“不是江湖上的人”，最初的人生目標就是和作為地頭蛇的男朋友斌哥“好好過日子”，為父親買套房；為了男友斌哥服刑五年後，卻遭到了背叛；最終，兜兜轉轉回到了最初經營的棋牌室，成為了一個江湖女性。
巧巧與斌哥感情由立到破再到修復的過程，正對應著男女之間性別權力的互換。
01
“我不是江湖上的人。”——巧巧
最初的巧巧，在感情的關係中，是被動的。以至於斌哥（廖凡飾）拿起槍說“咱們這種人（江湖上的人），遲早會被幹掉的”，巧巧第一時間否決了“我不是江湖上的人。”
這與任何黑幫片或是江湖題材的電影無異，主導黑幫秩序、捍衛江湖規矩的，永遠是男性。女性永遠作為“他者”存在，她們要麼是純潔的象徵，要麼是和平美好的寓意，更或者是權力的附庸。
縱使巧巧平日裡一副“大姐大”、“大家姐”做派，可以和斌哥的兄弟罵罵咧咧、毫不怯場，可以用“老大範兒”十足的姿態抽雪茄，可以帶著一身“江湖習氣”推杯換盞。但本質上，巧巧對江湖本身不感興趣，她維繫這一“身份”的全部動機，都來自於她對斌哥的感情。
她只想好好過日子，踏實做點事，讓老父親住上好房子。和斌哥打情罵俏時，還拈花一笑、十足的“小女人式”嬌羞。
02
“我不是江湖上的人。”——斌哥
“可是我現在是跑江湖的。”——巧巧
當江湖道義不復存在之時，斌哥開始力不從心，逐漸地無能為力。
二勇哥的死，給斌哥敲響警鐘，斌哥面對兩位不懷好意的小混混，還是採取了寬宏大量的態度。卻未承想，那個拜關公像就能平息爭端、“講道義”時代已經不在了。頹勢畢現的斌哥，無力阻擋後生的衝擊。
“道義”不過是偽裝出的外表，“無情”更是江湖不變的殘酷本質。再強大的老大，日薄西山的軀體，都難以抵禦新生的力量，這類局面、這種悲涼在《教父》等黑幫名作中並不罕見。
拔槍而起的巧巧，毫不費力地擊退了一幫小混混。這固然有氣勢唬人的成分在，一個爆發的女性，在心理上會有著更強的震懾力。
拒不交代槍的來源的巧巧，代斌哥服刑五年。巧巧帶著那份情義，向江湖邁進，出獄後尋找斌哥，卻發現斌哥退縮了。
至此，巧巧與斌哥的話語權力初步互換。自詡“江湖人”的斌哥，放棄了情義，移情別戀了知識女性，退出江湖，開始了一切向錢看。
03
“一個男人，身上沒有一分錢，心裡是啥滋味？我走出監獄的一剎那，沒有一個兄弟來接我，我心裡是啥滋味？我過去的馬仔，坐著賓利耀武揚威，我心裡是啥滋味。”——斌哥
“這就是你認為的重要？”——巧巧
斌哥的“慫軟”與“投降”，本質上講的是江湖男性融入現代社會的無奈。當原始的男性荷爾蒙不再奏效，狂野威武如斌哥，也不得不服軟。
當斌哥用了一連串看似有道理的反問，去向巧巧聲明自己的無奈時，巧巧一針見血。錢、名望、聲勢，這些男性看重的東西，在巧巧看來是如此的虛妄。
比起恨，巧巧更多是一種絕望，看到曾經喜愛的男人變得窩囊又毫無尊嚴，卻一本正經地為自己的過失開脫。
如果說火車上的巧巧，尚且對滿口跑火車的江湖騙子（徐崢飾）抱有一線希望，正像是一個失望之極的女性，對身邊的人抱有一絲憧憬也情願去相信。直到對方的遮羞布被徹底揭開，巧巧再也不去對男性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04
“你知道我為什麼回來找你？全大同只有你不會笑話我。”——斌哥
“沒人笑話你，你想得太多。”——巧巧
兜兜轉轉回到棋牌室的巧巧，已經不再是作為斌哥女友的巧巧，她自己已經強硬起來、肩負起了話語權。
而此時的斌哥，坐上了輪椅，滿腔憂憤，渾身憋屈，總是像吃了槍藥那般，到處找茬、挑刺，滿口粗話，一身戾氣。
忍無可忍的巧巧終於發話“滾出去”。斌哥認慫道“我這就滾”，在炕上艱難挪動。
在這個階段，巧巧看斌哥的眼神，就像看一個沒長大又任性的孩子。告別了戀人時的愛慕，背叛時的失望，此時的她，眼神中是對一個日漸衰老、無能為力的男人的憐惜與悲慟。
斌哥的心境變化，正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最典型的心境。年少氣盛時，傲視一切；風光不再、日薄西山後，又總是喜愛用一種“認慫”、“示弱”的窩囊相來展示自己的悲涼處境。
在巧巧眼中，這些不過是“不成熟”的虛妄。斌哥看重的金錢、權勢、排場，在巧巧眼中都是虛榮，而巧巧唯一渴求的那份情，早已破碎了。
05
“你已經不是江湖上的人了，你不懂。”——巧巧
《江湖兒女》的結局，令很多觀眾費解。巧巧與斌哥的感情，也成了一個謎團。事實上，我寧願相信這是一個完美的結局。
再度回到火山，推輪椅的是巧巧，開車的也是巧巧。看似性別話語權力發生了徹底的逆轉，但又不止於此。
全片中男女主人公這種權力微妙互換，並非是一種對立的“置換”，而是兩個典型的傳統男女在江湖變遷後的一種動態成長——女性變得自強獨立，男性也褪掉了爭勇鬥狠、貪慕虛榮的虛妄，變得成熟豁達。
斌哥發給巧巧的自拍中，看不到了那種過氣男人“選擇認命後”的那種自暴自棄、自我厭惡、頹廢放逐，褪去了為金錢、顏面所累的男性包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輕鬆與愉悅。
當他神色堅定地離開巧巧後，到底去了哪裡？
或許，他的離去，正是對江湖的迴歸，做回“江湖兒女”。這一刻他明白了，金錢、排場、面子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假把式，找回內在的自信、正視自我、重拾責任，才是男人真正偉岸的地方。
如若問起斌哥與巧巧還有感情嗎？似乎這個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彼此的接觸瞭解中變得更加成熟自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