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學"棄婦"對比:女性解放主題之外,蘊含中國文人政治目的

中西方文學作品中,都有著"棄婦"這一文學形象的存在。通過中西方文學作品中這一具有相同特色的棄婦形象,我們不難看出在中西方文化中存在的一些共同的特性。

"棄婦"是一群以組織家庭為人生目的, 以" 佔有" 丈夫為精神支柱, 而最終也難逃悲劇命運的、特有的女性形象。無論她們如何思念丈夫,食不甘味、夜不成寐,難留住丈夫的心。當丈夫另有新歡時,她們先是自怨自艾,接下來便是萬念俱灰,在被丈夫遺棄的悲憤中度日。

中西文學

孟子說過: "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所仰望以終身也。"古代女子的價值就在於得到男子的愛情。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在中國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佔統治地位的是自給自足、生產與消費合一的小農經濟,女子不僅處於絕對從屬的地位,而且隨時有被拋棄的危險。

中西方棄婦的相同點

西方自 古希臘、羅馬開始,就實行著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式,這種法律化了的婚姻形式, 使得西方女子的整體境遇優於中國女子。所以同為"棄婦",中西有別:先秦文學《詩經·氓》和古希臘悲劇《美狄亞》中的主人公,都是被丈夫遺棄的年輕女子,都視丈夫命運為自己命運,對被丈夫遺棄都有濃濃的不滿情緒和反抗念頭, 但二者採取的反抗方式卻極不相同:《氓》中女子起於怨而止於恨,並未超脫"意念反抗" 的心理階段,帶有明顯的宿命色彩;而古希臘的美狄亞在遭棄時, 先是悲憤繼而怨恨,最後以犧牲母愛的昂貴代價奮起復仇。中國女子是水,美狄亞是火,這就是中西" 棄婦" 反抗形式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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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狄亞

《詩經·氓》的"氓之妻"是我國文學中被公認的最早"棄婦"藝術形象。她"三歲為婦,糜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及爾偕老,老使我怨",對家庭盡心盡力,對愛情極為忠誠。中國文學中還有很多如她一樣的棄婦,無不具有著這樣的美德。秦香蓮對陳世美有情有義,對公婆孝順,對兒女疼愛;杜十娘為了自己愛人李甲,用自己多年的積蓄贖身,並幫助身無分文的李甲度過難關; 杜甫的名篇《佳人》,則是吟唱了一個絕代佳人遭遺棄的故事。

同樣,美狄亞為了伊阿宋,不惜一切地背叛自己的父兄,不顧家族利益幫助伊阿宋獲取金羊毛,不惜一切代價地幫助他報仇,並心甘情願地與伊阿宋同甘共苦,拋棄自己擁有的優越的生活與其私奔,還為他生育了兩個兒女。 她為丈夫的付出,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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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狄亞

中西方文學作品中的棄婦,被棄的原因多是因為女子付出全部後而色衰愛馳、或者是男子貪慕富貴虛榮而已 情別戀。美狄亞的愛人伊阿宋是一個自私自利、以自我為中心的小人,在獲取金羊毛之前,他甜言蜜語信誓旦旦;一旦美狄亞失去利用價值後,他就很快移情別戀另一個對自己有用的公主。伊阿宋的身上,體現出了西方社會中個人中心主義思想,金錢名利是其一切行動的最根本根源。

中國文學作品中的"棄婦"則是圍繞著"痴情女子負心漢"這一文學母題來塑造的。氓之妻在年老色衰後被曾經共患難的丈夫逐出家門,毫不顧忌過去的夫妻之情;陳世美也是在皇榜高中。後移情別戀對自己更為有用的公主而拋妻棄子。無論是東方文化還是西方文化,在負心漢這一文化母題中都是有著相同之處的共通性的。

中西方女性解放的差異

社會現實現象往往可從思想精神方面找到根源。古希臘文明是一種海洋文明, 其思想精神體現為個體本位的文化價值觀念, 有很強的自由意志和主體意識, 追求個性解放和人格尊嚴與獨立。在這種文化精神的作用下, 雖也有個別棄婦現象,但敢於追求、同命運抗爭的女性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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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復興時的反對禁慾主義、封建等級和教會的精神樊籬,使得人道主義精神在西方得到廣泛的傳播和認同。男性要個性自由與解放, 女性也有同樣的權利,婦女地位得到進一步的提高。人們從宗教的禁錮中解放出來, 重新審視自我, 女性也同男性一樣, 享有個人自由與幸福的權利。

這一時期許多作家的作品,閃耀著女性光彩。她們既有傳統女性的韻味,又有現代女性的風範,顯示出自我尊嚴和獨立, 《安德洛瑪克》 中的女主人公安德洛瑪克機智勇敢, 富有高度理性,最後既保住了自己的節操, 又保存了復仇的根苗; 《偽君子》 中的女僕桃麗娜具有可貴的獨立意志和抗爭精神, 能保持清醒的頭腦, 堅決抵制奧爾貢要把女兒許配給答爾丟夫的愚蠢行為,最後取得了鬥爭的勝利。

1848 年 美國婦女權利大會召開, 揭開了西方女性運動嶄新的歷史篇章。妻子不再是丈夫的依附者, 她們更有自己的精神氣質和獨立追求, 她們不願當配角或玩偶, 而是追求獨立解放和個人幸福, 並喊出了"我是女人,我要女人的生活"的呼喊。因此美狄亞時代, 是伊阿宋背棄了美狄亞, 使她成了棄婦;而到了《玩偶之家》 中的拉娜、《查太萊夫人的情人》 中的康妮、《尤利西斯》 中的莫莉,變成了她們休棄了令她們不滿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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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棄婦現象的大量湧現, 根本原因就是中國根深蒂固的封建禮教道德的約束。它與專制的男權社會分不開,來自以男性為軸心的家庭形式, 來自極不公平一夫多妻制婚姻形式。 中國的棄婦詩和由此衍生的閨怨詩,都來源於男權社會的宗法倫理,來自"三從"、"四德"、"七出"等一個個拋向女性的封建繩索,以及女子對男子的忠貞不二和依附心態。中國沒有經歷西方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這樣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 也沒有爆發西方式的婦女解放運動,,棄婦現象自然無法消除。

中西文學在棄婦意象表達上的差異

西方文學中的棄婦形象僅僅具有具象性, 而中國文學中的棄婦形象除了具象性還具有意象化功能。"具象性"是指文學中作為客觀存在著的文學形象的實在, 它具有獨特的性情、價值和風格, 是實 實在在的形象, 就如現實社會中的歷史人物的存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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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中的愛瑪、《安娜·卡列尼娜》 中的安娜等西方棄婦形象,都是基於現實生活進行刻畫、 通過人物自身的言行一步一步地呈現出來的。人們提到她們時會想到她們具體的生活情形,而沒有其他抽象的或者隱喻性的含義。西方作品中的棄婦沿襲西方文學敘事傳統,以客觀敘述為主,運用對比和心理描寫等表現手法,她們只是作為她們自己而存在。僅具有她們自身的具象性, 沒有意象化的發展。

而"意象性",是指抽象化或者說意象化了的人物形象。中國的棄婦形象總是和特定的意象相聯繫,並抽象化為一個符號, 成為文人抒發心中情感的載體。

棄婦和閨怨精神內核的忠貞不二和依附心態,暗含了士人在仕途和宦海中對皇權的人身依附和對國君的無限忠誠。二者具有異質同構性,於是棄婦和閨怨就成了一套象徵和隱喻的符號系統。 棄婦意象在男權的話語體系中得到認同並在特定的歷史階段還釀就了一種女性化審美心理:追求愛情,憂懼遺棄,怨恨紅顏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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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香蓮

為什麼中國人能將家庭夫婦關係用以表達政治君臣關係呢? 中國人講究陰陽之道和三綱五常的倫理規範, 並將兩者結合起來。君臣、父子、夫妻關係就是陽與陰的關係, 其地位則是陽尊陰卑。"夫為陽, 妻為陰",妻妾對夫主的"忠愛"可以比擬人臣對君主的"忠愛",妻妾被夫君的"拋棄"同樣就可比擬人臣被君主的"貶逐",兩者有著契合點。"但見新人笑, 那聞舊人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些棄婦詩的愁怨和美人遲暮傳達文人仕途失意的悲傷,是文人們借男女情抒發政治心志的一種表現。男性作家借棄婦意象表達一種性化了的附庸意識和奴隸意識, 只要這種意識不消除, 棄婦意象和與之相關的閨怨和美人遲暮主題就不會絕跡。

中國古代眾多男性知識分子在"兼濟"和"獨善"無望,在對"國家"和"天下"的二難選擇中所暴露出來的附庸意識和奴隸意識支配下,棄婦和閨怨便被賦予了特定的文化內涵,成了性別化了的附庸意識和奴隸意識。 這種意識表現在文學中便是棄婦意象,且這種意象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代代相傳。

中西" 棄婦" 反抗形式的差異

以杜十娘為代表的中國棄婦們的反抗,透出的是中國傳統社會道德的取向,體現了中國男權社會的價值觀,是典型"弱者意識" 的流露;而以美狄亞為代表的西方棄婦的反抗,則折射出古希臘的民主政治和人本精神,也折射出西方所一直倡導的"強者精神" 。

中西文學

西方社會歷來倡導物競天擇 、適者生存的強者精神, 而華夏民族自古就接受著一種仁慈、寬容、逆來順受的" 弱者哲學" 。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大多對女子被拋棄持同情態度,但對女子應該具備的反抗精神則不作強調。這是典型的男性中心意識,是一種"弱者道德"。無視"精神棄婦"存在的觀念,從而也加劇了女性心理依附的程度,強化了男性中心意識和國人弱者哲學。

中國人習慣於遇事呼籲道德輿論援助,以示弱博同情。西方人遇事雖不拒絕援助,但更強調自我救助。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求生哲學,使得幾千年來中國文學中"棄婦" 形象不斷,而西方文學中,則很少有嚴格意義上的" 棄婦"。中西方倫理道德差異的文化底蘊, 造成了中西婦女解放道路的不同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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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方文學對棄婦的態度

中西方文學中,無論抵抗精神的強弱,但都是將同情的感情投注在弱者棄婦的身上的。在這些棄婦形象中,她們冰普遍勤勞善良,對愛情執著,對家庭兒女父母忠誠熱愛,有著傳統女性的美好品德。作家們在創作中也都對這一人物形象投注了自己更多的情感,對於負心漢大多都予以猛烈的抨擊。

在文學上棄婦形象產生的時代,進行文學創作的大多是在男尊女卑社會中佔據著發言權的男性。他們的創作,也是遵從了當時的客觀社會現實存在,是對不合理的男尊女卑社會現實的強烈抨擊與控訴。棄婦形象是男權社會的表現,是全體女性的集體悲哀,也是中西方文化中共同存在的以男性為中心的悲劇根源。只有女人超越了弱者意識,塑造健全人格,才能真實的杜絕"棄婦"和"怨婦",邁向現代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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