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晃盪的文明進步之梯

晃盪的文明進步之梯(散文)

除非來場大災難,人類不可能走回頭路。

——隆納·萊特

導致羅馬帝國衰敗的原因眾多,包括瘟疫、鉛中毒、瘋狂的皇帝、貪汙腐敗、蠻族入侵、基督教興起等。還有英國曆史學家帕金森的“帕金森定律”:資源不斷供給,需求就隨之增加。複雜的社會體系將無可避免地在日漸萎縮的回收下滅亡。

白描‖晃盪的文明進步之梯

著名作家白描

這是加拿大著名作家、人類學家隆納·萊特在他的《進步簡史》裡的一段話。2013年9月,我訪問臺灣,在誠品書店購得此書,閱讀過程中,順手做筆記,其中一些較深的感觸,陸續發在我的微博中。

萊特給我們提供了一部什麼樣的進步簡史?

萊特基於對人類各種文明的梳理發現,人類的進步歷史,其實是不同方式的實驗,而這種實驗,導致人類一再落入“進步陷阱”。他悲天憫人地發出這樣的詰問:在遍佈世界各地沙漠與叢林中的偉大遺蹟前,在因為進步陷阱而導致的文明自毀的慘痛教訓中,當今時代的我們,是要以史為鑑,還是要重蹈覆轍,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這位跨小說、歷史、評論三大領域的智慧頭腦裡裝的多是悲觀,他指出:羅馬的競技場,阿茲特克的獻祭,宗教法庭的火刑,納粹的死亡集中營,這一切都是高度文明社會的傑作。單就二十世紀,至少有一億人死於戰爭,其中大多數是平民百姓。

野蠻人也無法表現得更糟。

為什麼會這樣?

萊特回答:現代猿類和我們源自同一血脈,它們是我們的親戚,而非祖先。我們與黑猩猩和大猩猩不同之處,在於過去300萬年來,自然加諸於我們的雕工越來越少,文化對我們的雕塑則越來越多。我們已成為自身實驗的創造物。

他為我們描畫出人類文明進步的階梯:

銳利的石頭、動物長毛、可運用的骨頭和木頭、野火、可控制的火、可食用的種子、可種植的種子、房舍、村莊、陶器、城市、金屬、輪子、爆炸物。

由此,人類建立起自己的一套信仰:棍棒勝於拳頭;弓箭勝於棍棒;子彈勝於弓箭。

因為有效,我們憑著經驗建立起了這套信仰。我理解這個信仰在當代中國語境裡,可表述為:發展就是硬道理。

但是萊特卻悲嘆:舊石器時代,從一次獵殺一頭長毛象到學會一次獵殺兩頭長毛象的獵人,是進步了。但當獵人學會把整群獵物逐下懸崖,一次獵殺兩百頭長毛象時,就是進步過了頭。他們將享有一時的衣食豐足,之後,卻只得餓死。

在文明發展至巔峰時,對生態的索求也到達頂點。為了追求持續的成長繁榮,只好搶劫未來,以支付眼前的開銷,最後將大自然賜予的款待洗劫一空,然後隨著生態環境的崩毀而瓦解。

在魯院,我曾給學員們講過這樣一課:《現代性危機與作家的精神表達》。我引用併發揮萊特的觀點,大概是這麼個意思:舊石器時代開始於300萬年前,標誌是會製造工具的人類出現,一直持續到1萬2千年前。這280多萬年,佔了人類存在史超過99.5%的時間。整個期間,改變的速度非常緩慢,從石器工具得知,整個文化傳統幾乎是一成不變地從一代傳到下一代,一種新的風格和技術可能需要10萬年才能發展出來,一個人誕生時所進入的人類世界,和他們死亡時離開的世界一模一樣。

當然,事情會有所不同,會有豐收、有饑荒、局部的勝利、也有災難,但每個社會內部的模式似乎永恆不變。凡事只有一種做法,只有一個神話、一個單字、一串故事,萬物恆常如舊。後來,當文化分化並具備自我滋養能力時,發展和變化的腳步才開始加快。回顧人類進步史,最感震撼的是加快的速率,整個變化的進程失了控,時間彷彿崩塌了似的。更重要的是,人類社會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控的。

我們對社會的掌控,並不比我們對自然的掌控強多少。在國家、種族、黨派、宗教等各種社會力量錯雜交織、衝突不斷的當今,更是如此。進步的車輪一旦啟動,任何個人或團體的力量都微不足道,我們只能祈禱前方沒有陷阱。

2015年,我的非虛構作品《翡翠紀》忝獲“人民文學獎”。在頒獎典禮現場,我發表《願你擁有翡翠一樣的美麗人生》的感言。感言中說到:

我年過六十,在這個歲數,已經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我明白了生命的巔峰時期已經過去,那活力四射的歲月不再屬於我,早先種種青春的夢想與期許,於我漸行漸遠,就像這個時節的天氣,日見轉寒變冷,有些已然結霜凍冰。

我明白了雖說時光不老,歲月悠長,但一個人一輩子想做的事情很多,可做的、做成的事情卻有限。我明白了來到這個世上,曾經的或將要面對的幸與不幸,都是命運的定數,不可超越,不可迴避。我明白了屬於你的那顆星星終將會隕落,生命終將要化作塵土,所有一切,都將隨風而散。

但在這個年歲,也還有許多我不明白的事情,比如空氣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麼天不再藍,水不再綠,空中的飛禽地上的走獸為什麼會給我們染上禽流感和口蹄疫,田裡的莊稼園裡的菜蔬為什麼會毒害我們的健康。

有些事情更不敢細想:人類從使用第一塊石頭到冶煉出第一塊鐵,經歷了300萬年時間;從第一塊鐵到製造出原子彈、氫彈,用了3000年時間;工業文明誕生距今不過300年,而互聯網的廣泛使用僅僅才30年。人類文明前進的速率,越來越快,我們乘坐的現代文明的列車以這種令人驚愕的加速度向前衝刺,會不會失控?時間在它面前會不會坍塌?這一切,我搞不明白,伴隨而來的是莫名的憂傷和恐懼。

每當這種憂傷和恐懼襲來的時候,我會不著邊際地想到古代先哲為我們描畫的那種天人合一,返璞歸真,造化為母,萬類和諧的人類生存樣態,那種與自然保持著血脈親情,普天之下高揚“民胞物與”旗幟的世相圖景。可眼下,上下求索,希望成灰。這個時候,有一樣東西能填補我的失落,撫慰我的心靈,那就是玉石。

玉石匯聚日月之光華,神通造化之精靈,她是大地的舍利子。在我魂不守舍的時候,我與石對晤,與石私語,她展露給我一種美麗的表情,我回報她一腔滾燙的摯愛。玉石的德行,與人相通,而中華民族所創造的綿延8000年的玉文化,她的核心理念,她的價值支撐,她的精髓要義,卻為現代文明漸漸疏遠,漸漸淡忘,漸漸背棄,而這正是人間發展所要遵循的正道、常道、恆道。

我講的300萬年、3000年,是從萊特那裡借用過來的,後邊的300年、30年,是我加上的。這四個“3”,稍作琢磨,都教人心裡發緊。

在頒獎典禮的喜慶氣氛中講喪氣的話,肯定不太合適,但那是我寫作《翡翠紀》以及此前此後很長時段埋伏在心中的憂慮。

表達出來,是希望我們在表面的盛世繁華中且存一份危機意識。

我們的遠祖,比如生活於石器時代的人們,一生中根本不會注意到文化的任何變化。他們死亡時所離開的人類世界,與他們誕生時一模一樣。如今我們已步上這樣一條路,我們在童年習得的技巧與習慣,到了30歲就過時,超過50歲後,已無人能跟上文化的改變。幸焉悲焉?

甘地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訪問英國時,記者詢問他對西方文明的感想。剛參訪過倫敦貧民窟的甘地回答道:“我想那是個相當不錯的主意。”生活於現時的人們,希望從高度發展的現代化科技中分享紅利,但看看文明發展到今天的成果,它能成功達成它許下的承諾嗎?

萊特以數據發出警告:文明若要生存下去,就必須依賴自然所產生的利息而非資本。生態指標顯示:60年代初期,人類每年消耗大自然收成的70%;80年代初期,我們的消耗量已達100%;到1999年,消耗量已達125%。數據統計或許不完全準確,但它們顯示的趨勢清晰可見。這些數字標出了一條通往破產的路。

他講的是上個世紀後期的數據,當下呢?應該更不樂觀。

如今中國著力推進城鎮化進程,將其視為現代化建設的一條必經之路。城市,貌似人類文明最大的成果、最成功的標誌,其實城市是最靠不住的。十九世紀中葉前,城市充斥著疾病、害蟲和寄生蟲。古羅馬時代人的平均壽命是十九、二十歲,狄更斯筆下的英國黑郡僅有十七、八歲。

強大的羅馬帝國曾經讓多少勁敵臣服?可是有一天,它卻敗在了小小老鼠的襲擊之下。帶著鼠疫病毒的老鼠,在摧毀培琉喜阿姆、亞歷山大港後,從埃及取道紅海進襲君士坦丁堡,進而襲擊羅馬,帝國的三成人口死於鼠疫爆發。

現代城市更為脆弱,2001年11月24日,一場小雪令北京交通大癱瘓的場景讓這座城市的居民至今心有餘悸。2012年7月21日一場大暴雨讓北京變成澤國,有79人死於這場暴雨災害。平時上班常遇交通擁堵,好不容易蹭到前邊,一看,不過是一輛車拋錨,三車道的高速路就這一輛車往那兒一擺,就能堵上幾公里,城市脆弱到如此不堪。

2013年11月,就在我給魯院學員講過《現代性危機與作家的精神表達》之後,青島燃氣管道大爆炸,導致44人死亡。稍後,我家所在小區搶修地下爆裂的水管,近前朝挖開的坑裡一看,但見煤氣管道、暖氣管道、上水管道、下水管道,還有不知做什麼用的纜線,各種管線縱橫交織,那可是我們平時停車和活動的地方,誰知曉下邊竟埋藏著這麼多“定時炸彈”!

推進城鎮化建設,自然是要那些處於落後鄉村的落後人群進入“文明社會”。自古至今,文明人相信自己本身和表現行為都優於所謂的野蠻人,相信城市文明優於鄉村文明。如此以來,人口向城市聚攏,資金向城市流動,各種資源向城市集中,連山裡的好看石頭,鄉間的古木老樹,都要挪到城裡去。

我的故鄉陝西省涇陽縣,地處關中平原腹地,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水利工程之一鄭國渠灌區,這條渠流淌了2200多年,至今惠澤關中大地,漢代便有歌謠唱道:“田於何所?池陽穀口。鄭國在前,白渠起後。舉鍤為雲,決渠為雨。涇水一石,其泥數鬥。且溉且糞,長我禾黍。衣食京師,億萬之口。”

可是這個天下糧倉,如今農村已經空心化,走進村子難見人影,很多良田荒蕪。人們跑進城裡掙錢,已經無心稼穡耕種。也有人不忍土地荒棄,隨便栽植一些蘋果桃子,但並不去作務,極於荒楚。

我們嚐到很多現代化的甜頭,城市裡的生活當然甜頭更多,這是我們的福分。但我們並沒有做好吃苦頭的準備。這次新冠疫情,起於城市,烈於城市,應該激起我們對於現代性危機的警惕。鄉村是一塊巨大的海綿,能發揮危機來臨時的吸收、緩衝作用。

中國社會在應對危機時,有種本能的反應是想到鄉村。上個世紀60年代初,為了緩解三年饑荒無力供養城市人口的危機,將一大批城鎮職工下方農村。十年動盪給青年學生帶來就業難題,讓他們“上山下鄉”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中華文明的母胎是農業文明,基本的倫理綱常、價值體系、認識論,皆由天地化育,脫胎於世世代代華夏生民的耕稼人生,現在,無論口號怎麼喊,事實上我們正在拋棄農村,這實際上是斷我們的文化之根。

Village(村莊),在如今英美等發達國家是個幾乎很少再提及的名詞,人們用得更多的是town(城鎮,市鎮)。2019年我前往加拿大自駕遊,加拿大國土面積998萬多平方公里,人口只有3500萬,面積比中國大,人口和中國陝西省一樣多,如此廣闊的國土,如此稀少的人口,人口集中於城鎮當屬必然之選。中國國土面積960萬平方公里,人口14億之眾,農村人口占半數以上,怎麼仿效發達國家的城鎮化?

回到萊特。

萊特指出:文明是珍貴的,是一項值得持續的實驗。但它也是晃盪危險的,因為我們在攀爬進步之梯的同時,也順便把下面的階梯踢掉了。

遍佈於世界各地沙漠與叢林中的偉大遺蹟,便是進步陷阱的紀念碑,也是遭受自身成功之害的文明墓碑。這些曾經盛極一時、輝煌一世的複雜社會,其命運對我們來說充滿教誨意義。

萊特的聲音我們應該聽進去。

17年前,我們懵懵懂懂地闖過了SARS劫難,但我們並不是勝利者。必須謹記在心的是,我們對整個過程一無所知,那個幽靈來無蹤,去無影,我們曾驕傲地宣稱戰勝了SARS,這是我們的狂妄無知。

如今,一個毒性更甚於SARS的幽靈降臨,讓整個人類驚慌失措。僅此而已嗎?要知道,還有讓我們又喜又怕的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有爭論不休的轉基因技術,這些不知是福是禍的文明產物正在前面等著我們,我們驚歎於科技的發展,卻無法預知它們將帶來的後果。就眼前這場災難而言,人類也許能夠闖過,但前邊不知還有多少“進步陷阱”。

戰疫,是對眼前危機的抵禦,而對現代文明這趟高速瘋跑的列車將要駛向何處,則需要我們作出更深遠更冷靜的思考。

萊特還有很重一句話:必須明白,人類是被自己趕出伊甸園的。

作者簡介:白描,作家,教授,文學教育家,玉文化學者。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作家書畫院執行院長,曾任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兼任中國傳媒大學、對外經貿大學、延安大學等高校客座教授。作品曾獲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並多次獲得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陝西“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著有《天下第一渠》、《蒼涼青春》、《荒原情鏈》、《秘境》、《人獸》、《恩怨》、《被上帝咬過的蘋果》等作品。文學論著有《論路遙的小說創作》、《作家素質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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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徐向東

◆二審:藍運良

◆三審:嶽才瑛

◆素材來源:中山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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