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藝術的“變”與“化”

書法藝術的“變”與“化”

文/王離湘

我常常在想,那麼多人熱愛書法,研習書法,並使這一古老的書寫形式傳承至今天,其中的魅力,究竟在哪裡?

研究中國書法藝術的生命力,不能不研究中國書法獨有的藝術形式,包括其美學追求,線條意蘊,甚至人文關懷上。在無紙化辦公的今天,甚至書法功能已經退出實用價值之後,古老的書法藝術依然枝繁葉茂,呈現勃勃生機,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書寫史上的奇蹟。

書法藝術的“變”與“化”

沿著書法流變的軌跡,尋找書法發展的脈絡,探尋歷代書法家所經歷的歷史時代,實在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但這終究是個大課題,需要慢慢梳理。我今天,在這裡,只就書法在發展中的“變”與“化”,談一點個人淺見,拋磚引玉,就教同行。

變化,變化,由變而化,它是一體的,但又分為兩部分,以變促化,以化完變,為的是趨近圓洽。

先說變。漢字是書法創作的素材,自有漢字之初至今,甲骨文、大篆、小篆,隸書,草書,楷書都是伴隨實用因時因器變化而來的,這裡姑且稱之為“字體”之變(因為亦有稱“字體”為“書體”者)。“字體”之變無疑給實用帶來了與時俱進的便利,但還不止於此,在“字體”變化的關鍵點上,在書法層面上出現了“書體”之變更是將其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美學高度,對此後書法發展起到了決定性的重大影響。例如草書,草書之初,本為赴急,或謂草昧,說法紛紜不一,前人總結“然則謂之‘草’,即非‘正’也。”在藁草釋文中更將其指為正文之旁之潦草塗跡。但就是這個“非正”之變,卻不僅改變了隸書之波磔,還促成了真書(即正書或楷書,《中華書法史》:“它是為節制草書,而由隸楷退去波磔而成”)的誕生。而草書自身更是將書法藝術帶進了一個繽紛絢爛的新世界。章草,今草,行草,小草,大草,狂草,因人,因時,因事,因情變化萬端如繁花錦樹,層出不窮,時至今日,令人歎為觀止。

在我看來,草書幾乎可以說是書法最高級、最完美、最富有詩意和音樂感的表達,它如疾風中的勁草,燃燒的烈火,旋轉的舞蹈,跳蕩的音符,它以最簡練又最富於節奏變化的線條點劃使轉方式表達著精神領域的至高境界,使中國的文字之美、藝術之美、文學之美、哲學之美及書者的性情襟抱得到酣暢淋漓的發揮,魯迅稱《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那麼草書我認為就可以稱為“無聲之音樂,黑白之五彩。”這絕非過譽。

書法藝術的“變”與“化”

然而書法之變絕不會到此為止,從源到流,它必然還會繼續“生變”,因為這不僅是書法發展的需要,在某種意義上講,有時甚至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孫過庭《書譜》說:“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鶩沿革,物理常然。”其實就含有這樣的意思。那麼,既然“變”是必然的,為了書法藝術更好的發展,我們就應該同樣象孫過庭一樣,取“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玉輅於椎輪者乎!”所以我認為,積極應變,主動求變,才是書法創作的正確選擇。

那麼怎樣實現選擇的目標呢?這就涉及到了“化”。因為只有“化”,才能萬變不離其宗;只有“化”,才能以“不變”應萬變,使書法始終保留自己的獨有特色,使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不致失落。最怕的是食古不化,那勢必會導致書法的衰頹。

關鍵在於如何“化”。

說到“化”,想到電影中的一個術語:化出化入――蒙太奇銜接。一輛自行車的輪子飛速轉動,鏡頭拉開,騎車的是個稚氣少年。自行車輪繼續飛速轉動,鏡頭再次拉開,騎車的少年已長大成人。騎車的還是那個少年,騎車的已不是那個少年。

書法藝術的“變”與“化”

——這像不像我們孩童時代的臨帖?臨帖、讀帖到長大後仍然在臨帖、讀帖,但認識已發生了質的飛躍?我們從最初的集字試筆,到後來的自主創作,雖然可能是相同的內容,但揮灑中已融入了新的東西,“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像演奏家拿著兒時的小提琴演奏兒時的曲子,可如今,同一曲,琴絃上卻飽含了閱歷和滄桑,及時間。

還比如,我們在小學時讀了一首唐詩,到了大學又讀了這首唐詩,詩還是那首詩,人還是我們自己,人對詩的理解,詩對人的作用皆已不可同日而語,這都是“化”的結果。人入“化境”,便將不會再“抱殘守闕”,自主更新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當然這裡不是說不要古,而是說不泥古。無古則無根,無根,還談什麼生命力?宏觀地看,可以說所有事物從發生到發展再到完成一定都是經過了一個“變”――“化”――“變”的過程的。前面的“變”是草創之變,後面的“變”是完成之變,化繭成蝶,這是規律,書法也不例外。再回到草書的話題。書法史上有一個著名的爭論,緣起於“草聖”張芝的一句話,即“匆匆不暇草書”。西晉衛恆《四體書勢》中記載:“弘農張伯英臨池學書,池水盡墨。下筆必為楷則,常曰:‘匆匆不暇草書’”,文中“匆匆不暇草書”的意思是匆忙之中來不及寫草書。

從常識來看,在真、草、隸、篆這幾種字體中,草書的書寫速度應該是最快的。如果要在匆忙的情形下完成書寫,那麼草書自然是首選的字體,而張芝卻說"匆匆不暇草書",這豈不是咄咄怪事?蘇軾即對此提出了異議,《東坡題跋評草書》雲:“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於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其後,趙構《翰墨志》又云:“後世或雲‘忙不及草’者,豈草之本旨哉?正須翰動若馳,落紙雲煙,方佳耳。”兩種觀點始終沒有定論,這裡不談。

事實上,草書在後來的發展中並不是一味追求書寫速度的,我們常聽到的一句話叫作寫草書當有行楷意,便含有這個意思。實際上人們在後來使用草書的過程中逐步發現了草書自身的規律,及規距。進而是以規律和規距來創作草書的,那麼我們便可以說,“匆匆不暇草書”這句話在草創之初,是可以理解為因為時間緊迫,來不及使用正書才選擇以草書書寫的,而當草書發展成熟之後,則應理解為因為時間緊迫,來不及把草書寫好,才沒有胡亂的來“草”。在此要再次說明,我在這裡舉出“匆匆不暇草書”的例子,並不是要參與其孰是孰非的討論,而是藉此說明書法發展過程中“變化”的規律性問題,就是說從最初的“匆匆不暇草書”,到草書完善後的“匆匆不暇草書”,是同樣經過了一個“化”的過程的。如今草書法度的嚴格性和人們對草書造型美的追求,使草書創作具有相當大的難度,而從外到內的輕鬆逸豫狀態是保證創作質量的必要條件。從其中純粹藝術賞析的描繪中,我們看不到草書產生之初為敷急用的倉卒窘迫情形,在這裡,“化”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從書法發展簡史中不難發現,書法的流變從未停止過。真、草、隸、篆,是字體結構、美學表現的不斷變化;龜甲、竹簡、紙張、筆墨,是書寫器具的不斷變化;從王羲之、顏真卿到張旭、懷素,再到蘇黃米蔡,這些不同時代不同作者的書法作品,均獨樹一幟、自成一家,也都是變化的。但這裡的“變化”包含兩個方面內涵,“變”是形態,“化”是靈魂,書法在“變化”中也有“不變”。雖然有很多人在臨習書法、研究書法、創作書法,但是很少有從書法的兩重性上來認識書法魅力和價值的。有的過多注重於形、忽略了神;有的過度注重於“相”、忽略了“本”;有些過多重視個性,但是忽略了共性和規律性。所以“化”,就是將有形的和無形的找到一個結合點,找到時代審美價值和傳統經典的契合方式。所以,變化是書法的主流,在傳承當中找到創新,在流變當中不失傳統,在形式當中不忽視它的內容,在形態當中保留它的靈魂。

同時,書法之美、書法之傳承,皆具有其時代特徵。書法同樣受到生產資料、勞動對象、勞動者這生產力三要素的作用和反作用。我們來做一個簡單的分析。書法已經綿延了幾千年,我們往往忽略了幾千年來生產力的進步、勞動工具的變化、生產資料的改變對書法和書法家的影響。比如,最早的文字即甲骨文、金文等,是在甲骨上、殷周青銅器上表現出來的;到了漢代,文字還會被刻石頭上、刻在竹簡上;發展到宋代,造紙術得到廣泛應用,書法文字更多地是寫在紙上。書寫工具也一樣,從硬筆的“金石氣”發展到毛筆的萬毫齊力,其間發生了很大變化。這樣來想,我們用現代人的勞動工具即書寫工具和書寫材料,來臨摹幾千年前的書法作品,必然受到時空的阻隔。因此,書法的流變並非完全從藝術審美的角度來進行,還要受制於當時的社會需要,書法的表現形態要與當時的生產力、生產水平相適應。

書法藝術的“變”與“化”

由此,我們得出一個結論,即書法有不變的靈魂,無論如何“化出化入”,靈魂永存,這是由書法與生俱來的中國文化的強大傳統基因所決定的。所以,所謂的“變化”,“變”是隨著時代的不同、時空的不同、審美情趣的不同、書寫者的不同而變。“化”,就是延續精魂,不離本初,融匯萬類,一脈相承,從更大的背景上講,這也正是我們敢於堅持文化自信的基石和依據。

現在,我們進入了電子化時代、人工智能時代、全媒體時代。

“全媒體”是指媒介信息傳播採用文字、聲音、影像、動畫、網頁等多種媒體表現手段(多媒體),利用廣播、電視、音像、電影、出版、報紙、雜誌、網站等不同媒介形態(業務融合),通過融合的廣電網絡、電信網絡以及互聯網絡進行傳播(三網融合),最終實現用戶以電視、電腦、手機等多種終端均可完成信息的融合接收(三屏合一),實現任何人、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以任何終端獲得任何想要的信息。全媒體時代,即指全員媒體、全程媒體、全息媒體和全效媒體的時代。很古老的過去傳遞信息、記載史實時,多是通過人工,手的動作,或書寫,或刀刻,其載體是紙質的、石器的、木器的、竹器的,包括絲綢等等,應該說,這是當時的生產力條件低下所決定的。到了21世紀,這個時代是泛網絡時代、全媒體時代。這個時代的特點,就是文字的表現可以通過聲音、圖像、符號等等多種方式和形式,它的載體及傳播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那麼,我們如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賦予中國書法新的生機和活力?

第一,我們中華民族之所以擁有輝煌燦爛的文明,是因為我們創造了漢字漢語,是文字所表現出來的美學滋養了我們。文字六法,陰陽向背,天人合一,莫不如此。一旦離開了這些文化基因,中華民族就會失去其本來的特徵。所以,書法深深植根於我們的文化血脈,甚至存在於我們生活生命的方方面面,絕不會因為進入了新時代、多媒體時代、全媒體時代,書法和書法藝術就過時了。對此,我們大可不必擔心。

第二,中華傳統文化作為思想寶庫、文化寶藏,擁有大量的文字文物來承載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媒體就像船和橋一樣,因為有河、有人們需要渡河這兩個因素的存在,確定了船和橋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馬克思講,一切事物存在有它的合理性。如果把媒體比作現代人的舟船、橋樑,那麼還有大量的江河需要我們去跨越、去擺渡。其中有兩個要素,一個是水,另一個是人。水,就是文化;人,就是傳承文化的載體。不會因為現代技術、人工智能的出現,導致這種關係消失。

第三,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其日新月異的變化,恰恰推進了生產關係的進步。生產力三要素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就是人的主觀能動性。書法不僅具有美學價值,還具有社會價值;書法之所以生生不息,是因為它包含著人生哲學。我們有句話講得很好,叫書如其人。就是說從書法作品中,可以看得出書者的性格、才學。因為一幅書法作品,體現了一個人對中國文化,對書法藝術,對社會價值、人生價值和美學原理的追求。這個書法作品是人性本真的一種外化,是其審美習慣的一種印證,更是其將外在事物內化於心的一種現實呈現。所以說,人們對真善美的訴求,固然有很多呈現方式,但書法的表現最直接、最便捷、最有益且最有個性。過去對書法的表現通過文房四寶作載體,現在進入電子時代,書法的表現可以通過多媒體、聲光電來做載體;過去書法的傳播是靜態的,現在是動態的;過去書法的流傳受到空間和時間的限制,現在可以通過互聯網無限延展書法的傳播空間;過去對書法家、書法作品的研究有侷限性,受到你所擁有的社會資源、文化資源、經濟條件的制約,現在研究中國書法,瞭解歷史上的名貼、名人,可以通過全媒體進行無限的延展,穿越時光、縱橫千里,還可以做細緻入微的考鑑考察。特別是通過空中美術館、網上畫廊、數字博物館、視頻大講堂等,還可以運用全息技術對書法藝術進行展覽,等等。這都是全媒體所賦予書法的時代價值和現實表現力。所以說,到了這個新時代,書法有了更大的空間和舞臺。

書法藝術的“變”與“化”

由此,完全可以說,書法作為中華傳統文化和中華優秀藝術皇冠上的明珠,絕不會因為時代的變遷和科技的進步,而失去它璀璨的光彩。相反,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的進程中,它必將再次煥發新的青春,在我國一手抓經濟、一手抓文化,“兩手”相得益彰,且經濟總量和經濟實力在全球經濟體中已經佔有絕對優勢的前提下,中國書法完全可以藉助現代技術,為自己插上騰飛的翅膀。事實證明,我們已經在文化工作、文化傳播、藝術創作的過程中,嚐到了技術進步帶來的甜美果實。

書法藝術在新時代必將會呈現出新的豐富多彩的表現形式,書文同美,書音同美,書舞同美,書影同美,書旅同美等等的局面也許很快或已經展現在了我們眼前,我們要做的就應該是在繼承中求發展,在創新中求昇華,以全新的姿態迎接和投入這場歷史鉅變,不斷地發現、總結和完善書法的美學理論,讓書法藝術在新時代的洪流中更加發揚光大,並獨立於世界藝術之林。

(本文作者王離湘,字平原、別署廣陽居士、墨可軒主。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全國文化系統黨建研究會副會長,中央國家機關書法家協會常務理事,河北省廣播電視局黨組書記、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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