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100集第四十四集(避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

一,正月十五

這一回全部發生在正月十五夜裡,嚴格來說算是上回故事的餘波,畢竟失金一事還沒有下文。為了穿插喬五太太來訪,小小的失金故事竟然分了兩回講,這也難怪《金瓶梅》沒有三國、水滸、西遊那樣廣泛的讀者群,相比於英雄小說轟轟烈烈的人生,這類雞毛蒜皮的事確實太不值得一提。

然而,在這本書裡,我總是一再地勸慰讀者,一定要關注文本的細節,像經歷自己的生活一樣慢慢地品讀這些看似平淡的故事,如此一定能從中讀出它們的獨到之處——發現了它們真正的美,那便是刻骨銘心的喜歡。

上回結尾,堂官娘子們都離席回家了,本回的開頭,吳大妗子也走了,約定妻妾們明天(正月十六)去她家赴宴。這時候李桂姐等妓女也來告辭,李桂姐和吳銀兒是在西門家呆了兩天了,董嬌兒、韓玉釧前一天在獅子街,十五這天才來西門家。然則親疏有別,西門慶反而放了董、韓兩人回去,留下了李、吳——為了讓她們第二天一起上吳大妗子家去陪唱。李桂姐非常鬱悶,想回去是她提出來的,結果首先被留下的卻是她,然則西門慶出聲了,她不敢輕易違拗,只好“把臉兒苦低著,不言語”。我們都知道《金瓶梅》中某某人一旦“不言語”,心中一定有千言萬語,作者在這裡又埋下了伏筆,然而我們不妨先將故事說透,這樣方便理解前後文的細節。

在四十二回西門慶獅子街賞燈時我們漏掉了一個細節。當時西門慶和應伯爵在酒樓上見到謝希大、祝實念陪著一個戴頭巾的年輕公子游花市,西門慶就問公子是誰。幫閒們向西門慶也向讀者們正式介紹此人即王三官。王三官即招宣府的公子,林太太之子,後文會有許多他的故事,然則他的最初身份是西門慶的情敵,此時他正嫖著被西門慶梳籠過的乾女兒——李桂姐。我們可以想見,當時王三官向許先生借款三百兩的真實目的大概是為了嫖妓,也可以想象此時李桂姐鬧著回妓院正因為心知王三官在等著她……

二、留宿李桂姐

既然留下了李桂姐吳銀兒,那總得寫點故事,上一回還有失金一事未完,正好合在一起。於是,小廝們很快就找到偷金的“元兇”——李嬌兒房裡的丫頭夏花兒。

從審案的角度,還原事實真相,這是一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案件了。當事時,李嬌兒、孟玉樓們都到李瓶兒房裡看官哥,金子在玩耍的過程掉到地上,夏花兒不小心撿到了,一個邪念一個貪心就想著據為己有。後來聽說要買鞭子打丫頭查下落就慌了,想逃走——結果就被小廝們發現了。

發現了鬼鬼祟祟的丫頭,又找到丟失的金子,可謂人贓俱獲。因為夏花兒偷金人不知鬼不覺,所以她的主人李嬌兒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非但不幫夏花兒避難,反而強烈地劃清界線:

“恁賊奴才,誰叫你往前頭去來?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裡金子,也對我說一聲兒!”

這話是什麼意思?

表面上可以理解為——我沒讓你去跟著去,跟我沒半點關係。你就算撿了金子也該對我說一聲,那樣我會幫你交出來,省得你現在丟臉出醜還捱打。然則,這顯然不是李嬌兒的本意,因為李桂姐很快就為她做出透明的解釋:

“你原來是個傻孩子!……這裡沒人,你就拾了些東西,來屋裡悄悄交與你娘。就弄出來,他在旁邊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題一字兒?剛才這等拶打著好麼?乾淨傻丫頭!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這屋裡人,就不管你。剛才這等掠掣著你,你娘臉上有光沒光?”

“今後要貼你孃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計。不拘拿了甚麼,交付與他……”

這是李桂姐在教育夏花兒,好一番“為人師表”的樣子。囉裡囉嗦一長串,簡而言之即,你撿到東西應該交給主人,而不是自己藏著,這樣主人才會在你被發現的時候掩護你!

非常直白。不是教別人不該做壞事,而是教主子丫頭應該一條心,組團做壞事——做壞事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要被抓住;被抓住也不要緊,要緊的是“上頭有人”。

這還不止,李桂姐還順便教育了一下她的親姑媽:

“你也忒不長俊,要是我,怎教他把我房裡丫頭對眾拶恁一頓拶子!有不是,拉到房裡來,等我打。前邊幾房裡丫頭怎的不拶,只拶你房裡丫頭!你是好欺負的,就鼻子口裡沒些氣兒?等不到明日,真個教他拉出這丫頭去罷,你也就沒句話兒說?你不說,等我說。休教他領出去,教別人笑話。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兩個就是狐狸一般,你怎斗的他過!”

明明有錯,也絕不能讓別人欺負;明明錯在自己人,卻一口咬定對手是孟玉樓、李瓶兒……可惜李桂姐是妓女,可惜李桂姐不能為李嬌兒出謀劃策,可惜李嬌兒是一個頗為愚鈍之人,也沒有太大的野心,否則爭寵版圖3.0版還能熱鬧許多。

李嬌兒面對自己侄女的數落沒有半句回答,然而吃一塹長一智,待到西門慶死後,她與李銘裡應外合吃裡扒外親自出手盜財時,讀者就能明白這兩回偷金這麼小的故事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

三、留宿吳銀兒

處理了偷金的夏花兒,已有八分醉的西門慶差點醉臥在李瓶兒和留宿的吳銀兒之間。然而已為人母的李瓶兒,再無興趣玩那些乖張的性遊戲了,於是西門慶又被當做禮物送給了潘金蓮——細細數來,這已經是李瓶兒有孩子以來的第三次了。同樣,細心的讀者還會發現,自從李瓶兒有了孩子,西門慶和潘金蓮之間的性愛,就如本回一般,不再有詳細的文字描述了,就好像西門慶和吳月娘、孟玉樓的性愛一向沒有詳細描述一樣,只是清冷無比的“上床歇宿不題”一語帶過。這說明什麼呢?

說明西門慶對她們的冷遇。當潘金蓮受寵時,性愛文字細膩而豐滿;而失寵時,則隨意而簡單,處理得可謂井井有條。以淫書看待《金瓶梅》的人們,是否思考過這些呢?

接下來是佳人消夜的片段。

在《金瓶梅》的三個主要描寫的妓女中,吳銀兒年紀最長,李桂姐次之,鄭愛月最小。李桂姐在前,鄭愛月在後,都與西門慶有過較多的纏綿,而吳銀兒始終沒有進入西門慶的世界,只是在西門家邊緣遊離(嚴格來說,她屬於前西門慶時代的寵兒,那時候豪富的公子哥花子虛包養著她,花子虛死後她才漸次與李桂姐為伍,文本描寫這個形象更多意在影寫李桂姐或李瓶兒)。

在李桂姐趨炎認母之後,吳銀兒也趟上這條路,而且還是老相好——死去的花子虛——的前妻,理論的情敵或姐妹變成了口頭上的母女。對於吳銀兒來說,低了一輩也沒什麼大不了,畢竟乾女兒的身份有助於她多撈點好處,在妓院也能昂起頭走路,有事的時候也多一個庇護,確是百利無一弊。

而對於李瓶兒來說,我們當然相信她不會稀罕一個妓女的伺候——更何況還有官哥在,誰會願意自己將來要當官的兒子有一個妓女乾姐姐呢?然而就在這個寒冷的夜裡,她拉著吳銀兒象棋賭酒、閒聊家常直到三更時分,無他,傾訴而已。

她抱怨有了孩子,很少和西門慶一起睡個自在覺;抱怨偶爾西門慶來了,還得和潘金蓮結怨;抱怨潘金蓮在後面攻擊、調唆,唯恐她們母子不死,唯恐西門全家不亂……我們總以為,李瓶兒萬千寵愛於一身,然則她也有生命不堪承受之重,能夠排遣苦悶與難過的,能夠尋求知心與理解的,不過寄望於眼前這個妓女乾女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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