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擔過重的英雄悲歌

負擔過重的英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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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擔過重的英雄悲歌

◎北大獾

正式上映十餘天,電影《八佰》的熱度還在升級,口碑也呈現出日漸分化的態勢。譽之者愛其對戰場的描摹,時而壯懷激烈,時而情真意切,皆能動人;毀之者則指斥其篡改歷史、立場曖昧、虛無主義。兩邊都有強烈的情緒,可見無論觀念上有怎樣的分歧,電影對其題材感染力的發掘,可謂成功。即便很不喜歡《八佰》的觀眾,也大多認可其遠超以往同類題材的技術水平。藉此,作為整體的中國軍人勇於犧牲、保家衛國的精神,在電影中得到了鮮活的表現。

問題或許在於:戰士們為何而戰、為誰而戰?電影既積極尋求對此的解答,又將其置於流動的“看”與“被看”的裝置之中,而不願輕易給出一個穩定的答案。導演堅持對各種價值做相對化的處理,甚至對於“不管輸贏,只想戰爭儘快結束,讓老百姓少受點兒苦”這種意見,也在片中給予其發聲空間,而將裁判的權力交給觀眾。這種處理方式相當大膽,也不免帶有很大的冒犯性。於是在這部不同價值相互解構的電影中,即使突出了戰爭殺人、將士殺敵這樣顛撲不破的精神內核,卻抽離了原有的根基,使其漂浮在意義的能指海洋上。電影所以聚訟紛紜,大概主要植根於此。關於電影對特定歷史的改編、文藝與現實的關係等等,論者已多有涉及,在此之外,從電影本身著眼,我想還有以下幾點可以展開討論。

被置換的英雄敘事

電影上映以後,一直有觀眾表示不滿,認為電影對正規軍評價過高。其實從另外的角度看,電影的問題也許在於對正規軍的內心世界表現得太少。為了表現英雄的形成或不能形成,電影中無論歐豪、王千源、姜武、張譯,其所飾演的“雜牌軍”的內在自我都得到了相當完整的表現。相較而言,儘管同樣操著各地方言,包括李晨在內的正規軍,卻顯得面目不清。

也許因為代表最廣大的農民,電影對於歐豪飾演的端午的塑造,是其中最有說服力的。在電影開始,他既不是懦夫,也不是英雄。他的使命是叔父臨死以前的囑託:“看好小湖北,好好活著,帶他回家。”他想從水道逃去租界,但是擔心小湖北面臨危險,於是大聲向國軍預警。受到美麗的白俄妓女目光的鼓勵,他的心裡注入了英雄的夢,才心甘情願回到隊伍裡去。他接引了送來國旗的童子軍楊慧敏,戰友說看看人家姑娘多有勇氣,你昨天還想著逃跑。可是鼓舞著他的不僅是姑娘的勇氣,還有姑娘的體香。他的成長不是抽象的,電影中的每一處鋪墊都像是一個臺階,幫助他向上走,最終成為英雄。

和端午一樣,羊拐的老孃、老鐵的兒子、老算盤的老婆,都是他們及物的、可感的牽掛。這是生活的常態,也是戰爭中不能擁有、不該為之停留的奢侈品。真正的英雄,是舍家衛國的英雄。鄭愷扮演的陳樹生,就是電影中最震撼人心的英雄。然而,無論在他捨生取義之前還是之後,我們都對他一無所知。魏晨扮演的朱勝忠,沒來由地說過一句“丈夫許國,實為幸事”,但這並不能為他的形象增添一點戰場以外的特質。其實,電影中有兩處細節,可見李晨扮演的齊家銘和朱勝忠的關係非同一般,一是他們洗澡的時候互相搓背交談,二是自願擔當敢死隊員時前者阻止後者報名,可惜電影沒有進一步表現。

逃兵們獲得了戰鬥的勇氣沒錯,可是他們真的已經成長為和電影中正規軍士兵一樣的英雄了嗎?我們能不能認為,幾個逃兵的今天,就是正規軍士兵的昨天?我想很難這樣講。首先,不能認為英雄士兵都是從逃兵成長起來的,或者說逃兵尚且如此,英雄一定更容易獲得擔當。他們走上的其實是不同的成長路徑。其次,電影著意表現的幾個逃兵,也並不僅僅依靠思想和情感上的內在成長,電影非常寫實地表現出他們一直受到軍紀的脅迫。當正規軍告訴你可以選擇自由離隊的時候,等待應徵者的其實是禁閉,甚至槍斃。在缺乏替代性選項的時候,個人的選擇也就沒有自由可言。所以,電影其實是用逃兵帶有強迫性的被動成長,代替了正規軍英雄的成長,彷彿英雄是天生的。無力進入英雄的內心世界,這是電影的一大缺失。

寫全景的誘惑與“民氣論”的陰影

《八佰》的特質在於,在表現戰場以外,還努力想要描繪戰爭的全景。但是這種努力,卻使得電影有時被籠罩在“民氣論”的陰影之下。所謂“民氣論”,語出魯迅1925年6月所作的《忽然想到(十)》:

大概兩三年前,正值一種愛國運動的時候罷,偶見一篇它的社論(引者注:指《順天時報》),大意說,一國當衰弊之際,總有兩種意見不同的人。一是民氣論者,側重國民的氣概,一是民力論者,專重國民的實力。前者多則國家終亦漸弱,後者多則將強。我想,這是很不錯的;而且我們應該時時記得的。

可惜中國曆來就獨多民氣論者,到現在還如此。如果長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將來會連辯誣的精力也沒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氣時,尤必須同時設法增長國民的實力,還要永遠這樣的幹下去。

在魯迅筆下,民氣與民力的對照,有時也表現為文章與實力、抒情與寫實。面對慘烈的作戰場面,抒情的誘惑是不可避免的。能夠喚醒國人,也是將士們自己的希望。譬如電影中一處很動人的場景,就是謝晉元團長說:“我們這四百人讓民眾看到了,我們中國還有希望”。只是希望的種子,未必在當時就有回報,《八佰》則似乎不願讓這種期待在片中落空。電影中有意設置了幾處細節,包括敵對的日本軍官以個人名義向謝團長表示尊敬,租界裡的英國士兵受到感染也向日軍開槍等等,在我看來,都是與八百將士的英勇作戰相違和的場面。電影有意要給將士和觀眾增添一點安慰,這種安慰卻顯得空虛。電影臨近尾聲,成功逃離部隊進入租界的老算盤,看到戰友們遭受重創,也像是受到某種召喚,走向河邊和民眾一道觀看將士們撤退的場面。這尤其使人感到,在戰爭面前,觀看作為一種參與手段的限度。《八佰》卻很喜歡在此處做文章,動輒拍攝路人肅穆仰視的神情。

藉助觀看,《八佰》將租界裡的外國記者和士兵、中國民眾都納入到戰爭景觀之中,然後以租界民眾為英雄點讚的手勢結束全片。這造成了一種幻象,彷彿電影中的將士與民眾,就足以構成抗戰的全景。彷彿是說看我將士英勇抗戰,帶來國民氣概洶湧澎湃,勝利還會遠嗎?可惜,抗戰的圖景從未以這樣簡單的方式呈現。

同樣試圖寫抗戰全景,老舍的小說《四世同堂》主要是做篩選的工作,在國仇家恨中,考察誰是合格的抗戰主體。《八佰》則要寬容許多,似乎只要一時動了向善之念,大家就都是好同志。明知史實不可能“大團圓”,電影依然替代性地拍了一個“小團圓”的結局。

“表演”的宿命與生機

導演管虎之所以選取四行倉庫保衛戰作為主題,我想首先應該是看中了這場戰役的複雜性或者曖昧性。國軍大部已經撤退,留下最後一支隊伍背靠租界作戰。身後的百姓密切關注他們的動向,同時受到其他殖民者的保護,並不需要他們的堅守。戰鬥經過各國媒體報道,被放置在全世界的眼光之中。戰鬥目標不是眼前的敵人,而是遠隔重洋的外交談判。堅守既是一種壯舉,也是一場表演,演到什麼時候收場,要看當局遙遠的指令。最後,部隊棄守退入租界,被第三方繳械是結局。

這裡涉及對於表演的幾層挪用。電影中,蔣介石借八百壯士的抵抗表演給英美看,以尋求國際援助;謝團長趁機表演給首先是租界百姓的國人看,表明國軍堅持抗戰的決心;電影本身,也希望作為一種表演,召喚超越政治的精神團結。如同“宣傳”一樣,“表演”並不意味著貶義。只是作為虛擬的藝術,電影往往尋求將“表演”的成分掩藏起來。《八佰》卻反其道而行,以表演嵌套表演、以表演針對表演,這就將表演作為外部介入、人為擬象的特質凸顯出來。這當然是挑戰觀眾審美習慣的行為,導演未必意識不到,但是也許更願意承受相應的代價。由此可見,《八佰》從根底上就不希望成為傳統的所謂“藝術作品”,而更像是一種質詢機制,有意將電影中的追問延伸。作為士兵、作為電影,如果註定不能擺脫表演的宿命,那麼不妨承擔起來,在此基礎上尋求超越。

於是《八佰》就像是管虎寫的一篇論文。黃曉明扮演的特派員說:“戰爭背後都是政治。”電影就是對此的駁論。不願如此,又能怎樣?謝團長說:“我們要做一粒粒種子,喚醒國人。”由此,《八佰》重新回到了中國現代文學漫長討論的起點。電影開篇曾經引用魯迅《墓碣文》中的語句:“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從片中的理解來看,似乎是說大丈夫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不畏後人評說是非功過。這是可以的。不過魯迅的本意卻是說,期待所處的歷史階段完全過去,人類進入新的紀元。他講裴多菲的可慘,不在於死,而在於死後還有人讀他的詩。要待他的詩也沒有人讀的一天,才可見他的微笑。可見微笑並沒有那麼容易,還要經過後輩艱難的跋涉。相信《八佰》引發的爭議,也將延續相當漫長的時間。

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我認為《八佰》是一曲負擔過重的英雄悲歌,既要篩選,又要召喚,像是既要做主裁判,又要做拉拉隊,情緒未免塞得太滿。將表演的內核剝開給人看,叫人在影院裡也不得休息,卻又用並不深刻的抒情來加以麻醉,也有拉扯之感。可是,我們仍然需要《八佰》,需要它引發的討論,告訴我們這段歷史還未遠去,並且期待有朝一日,我們能夠超越——而非逃避——這些負擔,拍出既不淺薄也不夾纏的崇高,給人淨化之感。

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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