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國記:從一場猝不及防的愛情婚宴到一場蓄謀已久的酒局謀殺案

你翻開史書,上面赫然記載:

公元926年,鴻溝黃河渡口。雨霧如晦。

一位名叫柴守玉的女子,就因這惱人的雨,誤了歸程。那個只疼伶人不愛江山也不愛美人的後唐莊宗李存勖眾叛親離被人割了腦袋,新皇帝登基似要萬象更新,完全無視她的存在,被髮配出宮。這是她寄住在渡口小酒館的直接原因。心似不繫之舟,了無方向。

一個目光精銳、身材魁梧、衣衫簡縷、面帶飢色的青年適時走進了她的酒館。她不知道,他不久前在潞州城戲殺屠戶,被關進死牢,多虧潞州留後李繼韜惜才,才留下了他的腦袋。他摸了摸口袋裡為數不多的銅板,向店小二叫來幾斤饅頭一瓶劣酒,便開始狼吞虎嚥。不多時,小二端上來幾個精緻的小菜,一壺美酒。他愣住了,說我沒有點這些。小二用手指了指樓上一位風姿綽約的小姐道,她幫你點的。他朝著小姐躬手謝過,便風捲殘雲,美酒佳餚一掃而空。

酒足飯飽,豪氣頓生,他高聲謝小姐一席之恩,可否借步一敘?無賴流氓出身的他,怎好受陌生女子的不名之恩呢?她從樓上款款而下,落落大方,溫柔而嫵媚,像江南盛開的雨中芙蓉。細細道來,他們竟是同鄉,曾經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同生活了很多年,卻不曾彼此熟悉。是門第,阻隔了他們的相遇。落落大方的大家閨秀,若是沒有戰亂,寥落成野花,在有著他的曠野綻放花香,他何以能一窺她的芳容?鴻溝小鎮的酒館,成了初次相見便萌生愛情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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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柴守玉形象


他說,今日一遇,三生有幸,他日若飛黃有緣,定報小姐所賜一席之恩。說完,他便轉身。

她眼角溼潤,天下紛紛擾擾,一別或是永遠。他日山高水長,別時容易見時難。他們的相遇,難道只能成為她生命中短暫而美妙的回憶嗎?不!她要抓住命運的賭注,為自己的人生期許糊一把。她放棄女孩的矜持羞澀和驕傲,把一個人生最重要的聲音“我要跟你走”重重地砸在他的背上。

這是一個荒唐的決定,對於陪隨她的父親兄長看來。他們理所當然地反對。雖然柴家業已沒落,但仍舊還算高門大戶,加上女兒的姿色才氣,再嫁一個地方大員根本不成問題。他們看來,彼時的他,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值得託付終身的徵兆。而她不一樣,在她看來,生逢亂世,勇氣、膽識、信念、拳頭才是活著的人生根本。一切的反對大不過她的執拗。在一個不幸的時代,她是幸運的。她終究自己決定了自己的一生。她將自己的私房錢一半給了父兄一半作了嫁妝,就在那個小酒館下嫁給了窮小子,婚禮簡單而又盛大。當時,沒有人會知道,這一場浪漫的愛情婚宴,會以怎樣的方式,徹底扭轉中國歷史的走向。

成了家的他,再也不是那個嗜酒好賭脾氣暴躁的邢州莽漢。他開啟了人們熟知的英雄模式,左衝右突,南征北戰,用二十四年時間,完成了從一個身職卑微的士卒到後漢樞密使這軍界要人的巨大轉變。郭威,成了後漢最有影響力和號召力的名字。她知道,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趙匡胤,你嫉妒了嗎?人們知道,你打心眼裡羨慕這樣的愛情。16歲那年,父為你娶妻賀氏,新婚燕爾,兒女情長,也許你過了幾天舒心日子。然而,心中的英雄夢想,沒有一天不像蛇一樣,纏繞著你。你決定離家出走,成就像郭威一樣的傳奇。彼時的你,還沒有見過郭威,卻聽到過他的傳說。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年輕而幼稚的後漢皇帝劉承祐。基於自己的庸碌無能不好掌控局面,眼界狹窄。郭威這個戰時英雄,很快變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事敗後,郭威像所有卓絕的人物一樣,自然而然地打起了“清君側”的旗號。

很顯然,雙方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劉承祐平庸而短於謀略,還未真正做戰場廝殺,劉承祐就盲目撕毀了他手中的底牌——留在汴京的郭威全家。這裡面,就包括跟郭威相濡以沫共同走過二十多年風雨坎坷的夫人柴守玉,以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同時還有身為郭威侄子的柴榮的長子和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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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柴守玉愛情素描形象


郭威接到噩耗,痛心疾首,身心俱碎。他理當明白,通往權力巔峰的荊棘之路,下面往往埋伏著諸多屈死的怨魂和累累白骨。像滴血的鮮花,美豔而殘忍。只是這一次,他的代價太過慘重。

公元950年,時為鄴都留守、天雄軍節度使,且以樞密使名義節制河北各州軍事的郭威,率師返回開封。他的仇人後漢隱帝劉承祐被亂兵絞殺,算是出了一口惡氣。郭威入城,如土匪進村,滿懷仇恨和慾望的兵士,大肆洗劫開封,似有愈演愈烈之勢。李太后大為驚懼。郭威的震懾,起到良好的效果,太后無招,只能聽任擺佈。郭威讓太后下詔,立劉知遠的侄子劉贇為嗣,穩定亂局。待局勢穩定後,契丹人大軍南侵入漢的消息適時地準確地如郭威所願傳到了朝廷,詔令他率大軍北上出征破敵。軍行至澶州(河南濮陽)時,軍士鼓譟,扯裂黃旗為郭威加身。他們貪圖的從龍之功和郭威的皇權夢想交相輝映。隨後大軍迅速南下回師開封。而那位倒黴催的劉贇還沒有走到皇帝寶座跟前,就被亂兵所殺。萬般無奈之下,郭威受詔監國,成了後漢朝堂真正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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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皇后美照


這一切,都被你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你喜歡黃色,它代表著尊貴與榮耀。當你看到那扯裂的黃色軍旗時,甚至露出一絲驚詫和詆夷,心想:這也太簡陋了吧,難道生活不需要隆重的儀式嗎?如果是我,肯定比郭威做得更好。只是這時,你離郭威還很遠,離權力的中心還有七八年的距離,你只能是心裡想想而已,無法付諸實際行動。

公元951年,郭威正式稱帝,建立後周,改元廣順。然而,新皇帝卻沒有活著的皇后。他對自己的臣子說,我的皇后只有一個,她叫柴守玉。出於對她深深的眷念和愧疚,郭威把她的長兄柴守禮之子柴榮收為養子,視若己出。成年後的柴榮文武雙全,性格成熟穩重,經過一次次戰爭洗禮,逐步成為郭威身邊的左膀右臂。郭威兵變時,柴榮任貴州刺史,天雄軍衙內都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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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


廣順三年(公元953年),柴榮奔向權利之路上的最大絆腳石——後周權臣王峻被郭威除掉。同時立柴榮為晉王,確立了柴榮為皇位繼承人的身份。

可惜,天不假年,後周太祖郭威在柴榮被封晉王的第二年,就以五十歲的淺齡龍馭西天了。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把皇位真正捂熱。

即位為君後的柴榮,在當時曾經問素有半仙之稱的算命高手左諫義大夫王樸,他能在皇帝任上坐多久?王樸說至少三十年。柴榮聽後非常高興,說給我三十年的時間,十年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三十年後把後周治理成真正的太平盛世。柴榮說到做到,在他的治理之下,後周國力蒸蒸日上。統一中原的步伐隨著他的南征北戰,穩步前進。而他在床笫之間的努力也得到了回報,幾個兒子陸續降世了,皇位無人繼承的問題不復存在。

也許,根本不需要向上蒼借五百年,只要短短的三十年,柴榮,將成為改變中國歷史命運的偉大帝王。然而,不管是被王樸欺騙或是不被上蒼待見,他能夠把握的僅僅只有五年時間。

公元959年五月,柴榮對契丹發動了收復燕雲的宏偉北伐,僅僅四十二天,兵不血刃,連下三關三州,共十七縣。恢弘之夢似乎觸手可及,這時,他卻病倒了,班師回朝,六月中病逝。上蒼的殘忍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只有七歲的柴宗訓在哀慟中接掌了他留下的遠非牢不可破的江山。

彼時的你,難道心中沒有一絲絲竊喜?

早在幾年前,那時郭威還不是皇帝,曾經與九位意氣相投的戰友結為義兄,號稱“十軍主”。你呢?依樣畫葫蘆,與李繼勳、石守信、王審琦、韓重贇、劉光義、楊光義、劉慶義、劉守忠、王政忠等義結金蘭,以防不測之禍。因為你知道,在那個紛亂的年代,禍福往往就在旦夕之間。你難道會忘記後勁晉節度使安重榮那句名言“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寧有種耶?”?應當說,這時間的你,只是為了安身立命,你之所以在戰場上奮勇爭先勠力殺敵只是獲得郭威的重視,以圖在軍中能有個比較好的位置。你的野心還在潛伏。

機會總是垂青那些一直有準備的人的。後周顯德元年(公元954年)二月,此時已身為後周第二任皇帝的柴榮,御駕親征北漢,試圖達到控制禁軍和威懾北漢的一箭雙鵰的目的。此時的你,已調入殿前軍,負責皇帝的警衛工作,隸屬張永德軍。戰爭的爆發地在高平,一千多年前它以長平之名成為趙國四十萬戰敗將士的埋骨處。你知道,這場戰爭必須取勝,不僅僅是為了大周江山。“主上危險,我等怎麼能不拼死一戰!”“使陛下受敵,安用我輩!”開局不利的周軍,受你那股忠勇不要命的勁頭鼓勵,個個奮勇爭先,一舉擊潰北漢諸軍。一場血肉之戰,因你的大放異彩而起死回生。柴榮大喜過望,論功行賞,在張永德的盛讚和保舉之下,你連升三級,直升殿前散員都虞候,領嚴州刺史。這是一箇中級軍官職稱,“進可攻退可守”。

同年六月,柴榮率大軍回到東京開封府。領侍衛軍的李重進和節制殿前禁軍的張永德,成了他忌憚的對象。為了分割他們的權力,柴榮想到了你,於是你受命編練新軍。你卓越的表現,受到了柴榮的讚譽,他看到了你的忠勇可靠,對你無比信任。因團練之功,你被正式任命為殿前都虞侯,領永州防禦使。你離權力的核心,更近了。此後,你跟隨柴榮披肝瀝膽躍馬揚鞭,你把忠誠和勇猛牢牢地刻在他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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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匡胤軍中地位升遷


公元956年,你精心炮製的“點檢做”一案,讓時為殿前都點檢的張永德中箭。柴榮跟前的兩大帥張永德和李重進,裂縫日深,同時受到皇帝的打壓和猜忌。你的付出在959年收到了豐厚的回報,這一年,雄才大略的後周英明皇帝柴榮,行將離世。臨終前,你受託孤之重,充殿前都點檢,正式接管殿前司,而對柴氏家族忠心耿耿直腸子無甚城府的韓通任侍衛親軍副副指揮使。望著纏綿病榻的大周皇帝,你一度熱淚盈眶。因為他不僅僅是你的君主,也曾是你刀槍劍戟硝煙瀰漫的戰場上的生死兄弟。但同時,你也從他臨終安排裡看出他一絲絲不信任的信息。你不能怪他,五代亂世,政權更迭,往往就在旦夕之間。正如你在他活著時誓死捍衛的忠誠,背叛與守貞都不可避免地充滿詭異的血腥氣息。

這一天,你做夢了,夢到了身披黃旗的郭威,看到了他充滿詭異的臉龐,掩映在皇帝寶座的奪目金光之中,煞是好看。生逢亂世,主少國疑,大丈夫當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真正叫醒你的,是君臨天下,掌控一切,廓清宇內的雄心抱負。還有那“點檢做”的讖語,不時在你的耳旁聒噪。權力的野獸,徹底甦醒了。在你的精心安排之下,首相範質屈服了,而韓通也相信你會像在柴榮面前表現的那樣一如既往地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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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祐欲行殺戮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是時候展現你從太祖郭威那裡偷學而來的竊國技能了。

周顯德七年大年初一(960年1月31日),東京城一派蕭殺之氣。持續了三天的暴雨終於停了,低沉壓抑的滾滾烏雲,在寬闊的大街上積存的雨水裡,看到了自己的末世。宰相範質肚裡的那條船,被連日的雨水打得四處晃盪。這是新皇帝登極的第一個新年,不逢迎甚至有點邪惡的天氣,讓他對這個新年充滿凝懼和不安。在這個下克上、國家短命、人民對改朝換代習以為常的年代,主少國疑無疑是一個王朝致命的七寸。柴宗訓還只有七歲,從少年天子到一代明君,還有多少時間能夠等待?

範質用憂慮的眼望著北方。失去幽雲十六州的中原國防線,敏感而脆弱,契丹、北漢飲馬黃河,似乎就在旦夕之間。不尋常的安靜往往滋生出人意料的危險。他的敏感是對的,由你一手安排、導演、促成的蕭牆之禍即將降臨。

正當滿朝文武被新年喜氣洋洋的笑容所融化時,一道急報把這一次打得灰飛煙滅。鎮州、定州來報:契丹大軍犯邊!漢軍也經土門東下,準備與契丹合兵,直殺東京而來!

範質面如土色,手腳無措。群臣洶洶,恍然若失。只有亞相王溥還算冷靜,冷眼打量著你,似乎想從你的表情裡找到破綻。但是半年來你在朝堂的低眉順眼、一派君之子之風的表現,讓他也放鬆了對你的戒備。

剛晉升為太后的年僅20來歲的小符太后和小皇帝柴宗訓,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對軍事一竅不通卻兼任樞密院對軍隊有調動大權的範質,急得團團轉。他依稀記得,當年郭威殺入開封時的情景,燒殺搶掠、雞犬不寧。那份驚悸,至今猶在。

最後王溥建議:讓趙匡胤掛帥出征。

這一切都正中你的下懷。你苦心孤詣、厲兵秣馬、藏拙遁銳,為的不就是寶劍出鞘劃破空氣時的脆響嗎?

正月初三,一個寒冷的清晨。殿前散員指揮使苗訓,右手搭在腦門前,頂著寒風,仰望萬里蒼穹。微薄的捲雲,在冰藍的天空散開,炫彩的日暈仿若天光,罩住紫氣升騰的朝陽。在一個太陽下面,竟然還有另外一個太陽!人們知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非常之變行將發生。苗訓翹起嘴角,神秘兮兮地說了三個字:天命也!

在得到你的好兄弟慕容延釗渡過黃河之後,時任殿前都點檢、北面行營都部署的你躍馬橫槍,立刻率軍出征。數萬將士雄赳赳氣昂昂,出開封愛景門,有條不紊地開赴前線。

你不知道,千年之後,“愛景門”這個名字早已在人們的腦海裡風化,而它的俗稱——陳橋門卻會因陳橋驛而被人們熟知。

在離東京陳橋門外東北三十里處的陳橋驛,你的部隊停住了腳步。離開封不過半天光景,他們就累了嗎?不!有大事發生。今天晚上,你可以安安心心地等待數年前你的老師郭威在澶州表演的那一幕的重現。只不過這一次,你從台山走到幕後,成了真正的主角。

夜幕降臨,北面行營的將士們安營紮寨,吃起了大魚大肉。他們不明白,今天的伙食怎麼這麼豐盛?他們更不明白,今天的主帥怎麼興致這麼高?大戰在即,主帥竟然破例公開喝起酒來。他們竊竊私語,交頭接耳,嘴裡不停地蹦出早晨天空上兩個太陽的奇聞。

你晃晃悠悠站起身來,在心腹臣將趙普和李處耘的攙扶下,邁著八字步步入驛站內堂。你們三個人配合極為默契,相視一笑。所有的步驟都安排好了,讓士兵們各自鬧騰、自由發揮就好。你要的結果水到渠成。

“主上幼弱,不能親政。現在我等出生入死,為國破賊,有誰能知?不如立點檢為天子,再行北征,為時未晚。”

“策立天子,傾天大事。本當精密策劃,爾等怎能如此草率從事,狂妄悖逆!”

“當今朝廷政出多門,待吾等退敵歸來,何事發生有誰知曉!今大軍入京,立太尉當國,再出兵北上,破敵易如反掌!太尉執意不從,吾等絕不再移寸步!”

…………

一大波將士披甲執兵,聚在驛站門口狠命敲門,聲嘶力竭地叫嚷:諸軍無主,願奉太尉為天子!

時機已然成熟。你披起衣服,走出堂門,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還沒等你開口,早有人走上前來,把一件早已準備好的黃袍披在你的身上。你裝腔作勢驚詫一番作推辭狀,將士們卻已跪地,拜呼:萬歲!萬歲!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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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匡胤黃袍加身


黃袍不是尋常物,誰信軍中偶得之?不得不說,你出色的表演,遠遠蓋過你的老師——郭威。

大事既成,你一改往日謙恭下士、低眉順眼的神態,以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口吻,命令軍士們:爾等貪圖富貴,立吾為天子,必當聽吾之命。否則,吾不做爾等主上!威嚴所在,將士們隨聲應道:惟命是從!你用蒼勁有力聲音下命令道:主上和太后,我平常北面而事;公卿大臣,是我的同僚,爾等不可傷害他們。你們隨我入京後,不可搶掠。待局勢穩定,我自會厚賞你們。如有違背,族誅不殆!至此,你的盛大演出,漸近高潮。從點檢到天子,你還需要一個儀式,不帶血腥的儀式,一份代表仁德歸屬的詔書。

你攻入京城的消息飛報御前。範質一籌莫展,王溥一言不發。臨朝聽政的小太后急得天旋地轉,還沒有習慣皇帝身份的柴宗訓嚇得嗔目結舌。唯有那個韓通,為自己對後周王朝的忠誠、為自己對孤兒寡母的柴氏母女應擔的責任和義務,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起兵勤王。可倉促之間,兵馬未聚,根本不是苦心孤詣準備充足的你的對手。不出任何意外,韓通一家被殺,為自己作為守衛者的忠誠,做出血的獻祭。

萬春殿外,範質死命抓住王溥的手,幾乎掐出血來,咬牙切齒道:匆忙遣將出徵,吾之罪也!痛苦、懊惱、後悔,五味雜陳。然而一切都無可挽回,後周的江山因他們的遇事不密而換了姓氏。

公元960年2月。崇元殿。在一封文采飛揚的詔書的宣讀聲中,在一件真龍袍的熠熠閃光下,在群臣齊刷刷喊出的萬歲聲中,在首相範質的扶持之下,以後周歸德軍節度使(治宋州)的身份龍登九五,你徹底完成了對你的人生導師、權力偶像郭威的超越。

很多年後,每每提到你的前任,你總對身邊的近臣說,世宗皇帝在位時,從來沒有懷疑你有篡權奪位之心。沒錯,在血肉橫飛的五代,忠誠是廉價的,誓言是輕浮的,如果說有什麼是靠得住的話,那一定是對人的生殺予奪有絕對掌控力的皇權。如果說當年郭威造反,有足夠多的無奈和不得已,那你呢?倘使蒼天不曾辜負於世宗,你還會有辜負於世宗的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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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塑像


從960年開始,一直到976年,在這十六年間,你外施兵威,內修政德,徹底融入世宗的角色,力圖證明在世宗的位子上你做得不會比他差。應當說,你部分做到了。如果不是在一場酒局裡糊里糊塗就丟掉了性命,你有充分的機會表達自己,顯擺自己。而這一切,都應該從你在家裡排行說起。

你父趙弘殷和你母杜氏共生你們兄妹七人。匡濟、你、匡義、匡美、匡贊和陳國、燕國二長公主(公主是你做了龍庭之後給她們封的,史書中沒有留下她們的名字)。父親常年在軍中,匡濟又死的早,守家護幼的責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你的肩上了。你之所以早早離家出走不就是想憑自己的本事為她們打出一份天地嗎?!父親病歿之時,你還只是軍中一小官,很多事情自己做不了主。對父親未能傾盡的孝道,你把它轉化成了對弟弟妹妹的關愛和呵護,尤其是對二弟光義,可謂無微不至。每次征戰回來,總帶一些有用的書籍回來給二弟,勉勵他好好讀書,將來必有用武之地。二弟文弱,不像你整天舞槍弄棒的,自然走不了你的路子。從一開始,你就盡心為他鋪路,可謂煞費苦心。

公元961年六月,滋德殿。你的母親,杜太后,大漸彌留。你伏在榻前,哀慟不已。太后反倒很淡然,她問:你知道自己何以能夠君臨天下嗎?你擦了擦滿臉淚水,哽咽道:這都是祖宗和孃親積德所致。太后搖搖頭道:瞎說。你能取天下,乃是世宗失策,讓一個幼兒君臨天下,恩威不致,人心不附。如果周有長君,你還能做上皇位嗎?待你千秋之後,皇位依次傳給你的弟弟們,這樣,連你的兒子也能平安一生。你聞言大詫,被淚水模糊的雙眼也驚似銅鈴。但是你孝順,既是母親的臨終遺言,你聽從就是。你鄭重其事地回答道:我一定聽從母親的教誨!武功謀略頗為人稱道的你應該立刻就領會到:此時尚功績乏善可陳的二弟光義有了邁向皇權的最穩固的跳板。

在你眼中,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暫時坐穩了皇帝的人和想做皇帝而不得的人。什麼是忠臣?什麼又是清流?世宗待你何其厚也!在輝煌碩大的權力面前,你還不是選擇了背叛?那些手握重兵的你曾經的義社兄弟們,真的可靠嗎?你源於自己背叛的親身實例,選擇放棄對忠誠的信任。彼時的你,應該打心眼裡相信,牢不可破的血緣關係要遠勝於他們對忠誠的一切表現行為。

這一年,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杯酒釋兵權”在你手裡發生,幫你打江山的異姓兄弟,徹底從權力中樞出局,住進了高樓廣第,擁有了良田美姬。你認為對他們不薄了。可你想過沒有?他們之中難道沒有一個衛青、霍去病式人物?馬踏匈奴封狼居胥才是他們的夢想?也許有!可你不是漢武帝!他的皇位來自真正的國家傳承,而你呢?事實上的亂臣賊子竊國大盜!儘管你精心佈局的過程流血甚少,甚至還透出一股仁德之氣,但你不能否認竊取的事實!你的成功,意味著忠誠一再貶值!同時也在你心裡滋生這樣的想法:武將太危險,文臣禍亂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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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釋兵權


當你還糾葛於文臣武將怎麼制衡時,你的二弟光義卻早已對皇位虎視眈眈了。你領兵出征在外,東京留守、開封府尹、中書令趙光義有條不紊,一邊挖著你的牆角,一邊經營著自己的勢力。

你的親信党進在巡視京城的時,發現東京城的百姓喜歡馴養鳥獸等當寵物。他看不慣,就痛罵:“這些犢子玩意兒,買來肉不去孝敬父母,反而餵養禽獸,簡直是畜生!”你的二弟光義曾派手下的官兒帶著一隻雛鷹去市場買肉,在半路上遇到了党進,党進看這個官兒用胳膊架著雛鷹,非常生氣地說:“趕緊把這隻鷹放了!”那官說:“這是晉王的鷹。”党進連忙改口說:“那你得好好看護,別弄傷了它啊!”甚至自己還掏錢給那官讓他買肉給鷹。

這是一件小事兒,卻深深地引起了你的警覺。二弟的勢力竟然達到如此地步,駭人聽聞。你之所以不封自己的親兒子為太子,不就是為了不影響你們的兄弟感情嗎?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在權力面前,親情難道一定比兄弟義氣可靠?趙光義頻頻出手,你的親信張瓊死了,你的智囊趙普被貶遠了,你的親信大將楚昭輔被收買了…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巨大的危險就將降臨。

公元976年,你藉口巡幸洛陽欲行遷都這個釜底抽薪之計,完成對二弟勢力的破解和分割。然而,看懂了你計劃的趙光義,指示一幫文武大臣上書反對,尤其是李符,這個幾年前你無比信賴的起居郎,你曾親自書寫“李符到處,如朕親行”八個大字賜予他。如今,他回報你八個難:京邑凋敝,宮闕不完,郊廟未修,百官不備,畿內民困,軍糧不充,壁壘未設,千乘難從。事實上,這八難,真正稱得上困難的可能就軍糧一項而已。你心顫了,不是為這八難,為李符的背叛!如果不是背叛,他怎麼會看不出你西巡的真正用意?!

但你的決心無可阻擋。你領著大隊人馬到了洛陽,看穿你計謀的趙光義也赫然在列。舉行完合祭天地的南郊大典後,你對群臣亮出了你的底牌——遷都。不得不說,這是一步好棋。如果真的成行,趙光義在東京的勢力就被你連根拔起了。

一直在暗處頻頻跟你使絆子的廣義怎麼能不絕地反擊。他派鐵騎左右廂指揮使李懷忠跟你施壓:糧食運不過來。你不聽,堅持己見。趙光義走進大點殿,從容不迫,只說了四個大字:遷都未便。你冷冷回答:簽到河南還不夠,以後要遷到長安。趙光義叩頭切諫。你解釋道:我本無它意。洛陽有山川之險,易守難攻,還可節省募兵錢糧。我想學周朝、漢朝,以洛陽為都,以安天下也。趙光義抬起頭,擲地有聲:在德不在險。言下之意,不就是說你德修得不夠嗎?面對這誅心之語,你沉默了。到這時,你才知道讀書人的厲害!他們的花花腸子九曲十八彎,你在一時間竟難以應對。你臉色蒼白,沒有再跟你這個弟弟辯論,只對左右淡淡地說:晉王是對的,就暫時聽他的吧。可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就要被冗兵耗盡了。

到了這時,你還是如此猶豫不決,是你太寬仁了?還是你跟光義的感情太深厚了深過父子?在面對錦繡河山,萬千子民,為什麼就拿不出你盜國的勇氣和魄力呢?李世民的德又何在?血濺玄武門又怎樣?大唐盛世萬國來朝還不是有他打下的深深的烙印?

倘使你知道接下來將死於非命,死於兄弟之手,你是否會為自己因仁慈寬仁不忍心骨肉相殘而後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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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匡胤雪夜定策


四月,你起駕回京,路過安陵。你下輦拜祭父母的墳塋,悲號慟楚。左右的人都被你感染了,淚流不止。多少悲傷、冤屈、無奈都寫在你的臉上,我的弟弟啊!我的好弟弟啊!你看著廣義的背影,在有那末一瞬間,你看出他的龍行虎步了。他的野心他的慾望,通常都埋伏在你對他的關愛裡,冷不丁給你難堪!然而這又能怪誰呢?你攆走了你身邊所有的同生共死的兄弟,你認為血濃於水!你忘了你征討南唐時的名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嗎?臥榻之側,靠得最近的不就是你的弟弟光義嗎?你難道真相信有如此堅貞的貓——天天枕著魚睡覺而不偷腥?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趙光義的勢力,已經樹大根深了。你只能宣告,這輪對決,你又輸了。

十月的開封,西風驟緊,漫雪狂舞。街道冷清。

禁軍精銳跟隨党進,去太原征討劉繼元了;滿朝文武窩在家裡,準備歡度十天一次的旬假;宮中侍衛都回了自己的住處,以免給你找麻煩。

為了緩和你跟弟弟光義的矛盾,你親手安排了這場雪夜裡的酒局,只有你和光義兩個人參加。

萬歲殿裡,你和晉王的笑聲,打破了寧靜的夜。像晶瑩剔透的雪團,打在房樑上,脆響。

夜入三更,殿前積雪數寸。宮中所有的燈都黯淡下來;唯有你的寢宮,依然燈火通明。兩個雄武的身影,觥籌交錯,時而放聲大笑,時而號啕大哭,時而激昂,時而沉伏,眼見一壺壺酒,從流飛落飲到垂滴而盡。

夜真的深了。酒也快喝完了。最後一杯,你斟得滿滿的,舉向晉王。晉王搖搖晃晃,起身避席,雙手做推讓狀,似有不勝酒力之態。

你垂首沉沉,坐下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隨手拿起玉斧,斧柄戳地,發出“咚咚”悶響。“好做!好做!”你大聲重複著意味深長的詞語。你的聲音低沉而飽含滄桑,像一顆行將燃盡的火燭,在風中搖曳打顫。

盜國記:從一場猝不及防的愛情婚宴到一場蓄謀已久的酒局謀殺案

傳說中的仁義之行


趙光義離開了,他的身後,你鼾聲如雷,似乎在追逐著他的腳步。他的腳步深深淺淺,落在萬歲殿前的地板上,卻很快被雪隱了痕跡。

四鼓天,你的皇后被一陣急促尖利的聲音驚醒。

官家……官家……千秋萬歲了……王繼恩撲在宋皇后跟前,聲音悲慼,如喪考妣。

你的皇后來不及去擦洶湧而出的淚水,連忙扶起王繼恩,異常堅定地說:快,召德芳進宮。王繼恩愣了一下,然後應了一聲,轉頭出了皇宮。但他沒有去找你的兒子德芳,而是拐去了晉王府。晉王府前,冰冷的石階上,程德玄幾乎被大雪掩埋。王繼恩問:你怎麼在這裡?程德玄說:二更天時有人告訴我,晉王召見。王繼恩說:主上晏駕,速請晉王入宮。見到趙光義,光義說:事情太大,容我跟家裡人商量商量。王繼恩說:事情拖得久了,恐被別人搶了先。一語驚醒夢中人,趙光義披起衣服,帶著程德玄,隨王繼恩入宮。

萬歲殿。在宋皇后焦急的等待之中,終於傳來了王繼恩的聲音。宋皇后長舒了一口氣,問道:德芳來了?王繼恩冷冷回道:晉王來了。意外的反轉讓一口冷氣悶在宋皇后的心窩。完了,一切都結束了。見到趙光義,她淚眼婆娑地泣道:吾母子之命,皆託付給官家了。晉王咬著嘴唇,含著淚道:共保富貴,別擔心。

公元976年11月15日,在你龍駕西遊的第二天,你的弟弟光義,在沒有任何傳位遺詔的情況下,僭位登基,改名趙炅。在距離新年只有八天的情況下,做賊心虛,迫不及待地改元太平興國,試圖徹底清除你留給新生宋王朝的仁德烙印。由於這廝的不肖子孫把史書記載篡改得面目全非,關於你死亡的真實原因,只能永遠留在“燭影斧聲”裡了。

然而,太平興國,真的太平嗎?

數年後,趙徳昭被逼自殺,29歲;趙德芳神秘死亡,23歲;趙廷美被下套誣陷致死,37歲。你的開寶皇后宋氏去世,也是薄葬,根本沒有得到與她地位相匹配的榮耀。

仗義多是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你最親近的弟弟,為了皇位,變成了毒蛇,毒殺你這個農夫,還有你的孩子,兄弟。你為自己的寬仁不忍心後悔了嗎?你還會說李世民太狠心了嗎?

盜亦有被盜,郭威不得已盜了後漢的江山,柴榮接盤;而你為了權欲,盜了柴榮兒子七歲的柴宗訓的江山;你的弟弟趙光義,不但盜了你的江山,還盜了你一家人的性命。你們算是都在為趙光義做嫁衣,卻讓這個形同禽獸心如蛇血的人穿著,大搖大擺,招搖撞騙。這個關起國門,只會用高官厚祿、良田美宅、錦衣玉食賄賂收買以“有奶便是娘”為行為準則的讀書人的心的盜君,在面對外患強敵如契丹人、女真人時一次次丟掉漢地父老的顏面、尊嚴和威信。你們圖的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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