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作者手记:
2017年我喝过的漳平水仙,与今年的漳平水仙是一样的味道。
2020年我喝过的漳平水仙,是30年前我喝过的味道。
30年前我喝过的漳平水仙,是我的华侨祖辈们喝过的味道。
一样如兰似桂的香,从南洋骑楼的长廊穿过,
唤醒乡愁,娓娓道来,100年如初见。
冰箱里还有一瓶昨天泡好的冷泡漳平水仙,这是解救苦夏的恩物。广州入伏了,每天一次高温预警,阳台花园的栏杆都是烫的,连在屋里吹风扇都是温风。
一杯沁凉如水的漳平水仙是我的新宠,说是新宠其实是老朋友。
如果有一种味道搜索引擎,漳平水仙的关键字一定是南洋骑楼、夏夜雨后的风、晚来兰花香,沁人心脾的凉……,所有与我夏日记忆有关的词,一定都是它。
它是南国来的孩子,是我再也回不去却时时忘不掉的乡愁。
南国的夏,漫长而炎热,日头在哪里都一样毒辣。
小暑大暑相连,温热的空气包裹着身体,汗水流淌得黏住了毛孔,连思维都会变得迟钝。要凉快,唯一的活动就是躲在骑楼的阴凉里。
骑楼,是南洋华侨衣锦还乡时带回来的:三、四层的小楼,有着高高的柱子和穹顶雕花,有时还会见到巴洛特式的窗边玫瑰花。
小楼不大,座座相连,相连的一楼门面都往里退进几格,留出一条长长的走廊,可以遮风避雨,海风会从长廊穿过,没有空调的日子,穿廊而过的风是唯一的清凉,在骑楼里听风喝茶便是唯一惬意的消暑活动。
说起喝茶,那时候每个从南洋回来的华侨家里都有一个铁皮罐子,里面会装着用一层层白纸包好的茶方,整整齐齐,白纸上还会盖上出口茶庄的书法印章,很郑重其事。那些茶方大多都是外销的传统乌龙,有些年头了。
老华侨们熟练地在骑楼的门廊下摆开小方桌,拿一壶开水、一个盖碗、几个小杯子放在水方托盘上,再拿出铁皮罐子里白纸包着的老乌龙茶方,丢一块进盖碗,滚水用力冲入,高扬的兰花香瞬间随热气绽放,一开始犹如置身山谷,花香萦绕。
而后便是甘甜的花蜜味,宛若溪谷林旁,喝进去的茶汤柔滑温热,却似乎隔绝了炎热的气息;
最后是一丝一丝的清凉往外透,像极了一场盛夏雨后被蒸腾而出的凉风,除了凉竟还有些青柠的清香。
这个味道,是每个南洋华侨在海外时最珍贵的收藏——水土不服的难受,遥望故乡归无期的忧伤,只要有一块小茶方就可以释怀。
茶方一定要用白纸包上才能保住乌龙茶特有的兰花香,白纸外一定要有红印中国字,才能感觉这是故乡的茶。
对于老华侨来说,白纸红字的纸包茶,更像是从故土带来的某种信念。这恐怕是当年在漳平南洋乡发明此茶只为方便运输的刘永发,始料未及的。
海外漂泊半生归来,当初的翩翩少年都成了在骑楼下喝茶的阿公。物是人非后,一直未变的漳平水仙倒成了心中的那个原乡。
一杯老乌龙兰花香,一碟点心的下午茶,阿公们一喝就能喝到夕阳余晖,夏夜风起。
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的夏天的味道,甚至比水果冰和汽水还喜欢。
我总觉得那个纸包茶每一次喝都像走进不一样的花田,比就剩个甜字的水果冰有意思多了。
大人们老藏着掖着不让我们这些小毛头碰,喝的时候也总是抠搜地掰一小块放盖碗里,盖碗也不让我们碰,央求半天才能喝一小杯。
好不容易求来的那一小杯,要珍惜地捧着,找一个南风正好吹过的廊门口,坐在小藤椅上,和小伙伴们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嘬着喝,一口甘甜一阵凉风,好喝得令人叹气。
犹记得那时抬头看天,碧蓝如洗,夕阳下谁家粉红的三角梅开出了穹顶的墙头,隐约还能闻到风吹来晚香玉和鸡蛋花的味道,也分不清是茶香还是花香。
孩子眼睛里一切的美好都是定格式的永恒。
然而,人生哪有什么永恒。骑楼的长廊没有那么长了,小茶桌变成了咖啡座,半生漂泊的人变成了我。而我,零零总总一路喝茶无数,却再没喝到那个南洋骑楼里纸包茶的味。
喝不到却忘不了的味道,就成了乡愁。
讽刺的是,喝不到不是因为故土难离,而是求新求变的人们再也不愿意在味道这件事情上面花力气。
那些所谓乌龙,是偷懒得再也没有人去做最重要的摇青,美其名曰清香型的乌龙茶。再也没有了漂亮的绿叶红镶边,所谓的兰花香,更像是飘忽不定的青苹果之味,青且涩。
如果不是遇到这块漳平水仙,我以为,那个骑楼里四溢的乌龙花香,便要与我永别。
乌龙茶里唯一仅存的紧压茶工艺,百年乌龙的活标本,这些名头都比不过它从未改变的味道珍贵。
远比味道珍贵的,是守护这味道的人。
有人愿意躲进800米的闽西南荒山,从改良土壤和生态开始种植不要农药的茶树,有人愿意遵循传统乌龙制法,老老实实地做足四轮手工摇青,老老实实用特制的木模具木槌敲压定型,一个个纸包地包,包好再烘焙。
有了这些愿意,漳平水仙才能真正保留下传统乌龙的味道。以前只知道茶好喝,现在才知道漳平水仙纸包茶是乌龙茶里最耗手工的品种,难怪大人们要视若珍宝地喝。
上好的漳平水仙有着乌褐为主,砂绿和赤红相间的三色,不同于武夷岩茶的乌润,也不同于闽南乌龙的砂绿。
因为有纸包后烘焙这一道特殊的工艺传统,才让它除了有乌龙茶的发酵香,又增加了一重甘润的甜香,既有入口如兰似桂的香气,也有稠厚有力的质感,有骨有肉。
儿时天真,总觉得好味道理所当然,长大了才知道,世间种种的好,总要有人懂得,有人坚持,有人守护。
推翻一切的变化是容易的,如何用变来保留一些不变,才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事情。
感谢这些让漳平水仙味道不变的人们,留住了我骑楼里的夏天,留住了骑楼的海风、开出穹顶的三角梅,留住了老华侨阿公阿嫲的小茶桌,和那些漂泊的故事,
他们说了100年,不变。本文由「微光物种作者」原创。更多内容可在微信公众号“微光物种Live ID:monvgroup”上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