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手記 | 殺馬特的羅曼蒂克消亡史

記者手記 | 殺馬特的羅曼蒂克消亡史

殺馬特圖片通常由低像素手機或大頭貼拍攝而成,除了自拍也有合影。 (資料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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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6日,似乎有感於最近理塘縣美少年丁真在社交平臺迅速走紅,導演李一凡發了一條朋友圈:“《殺馬特,我愛你》裡邊那個小學畢業每天在吊車上呆十多個小時的少年,也是英俊的四川藏族少年。”

我已經不記得這個少年,紀錄片中出現的殺馬特們都有著相似的命運,每位殺馬特都有辛酸的過往。他們沒有像丁真一樣成為地方文旅名片的運氣,當他們頂著五顏六色的頭髮回憶過去時,旁邊的字幕只會標註:“十幾歲出來打工,現在在哪裡做什麼。”這些標籤異常殘酷,像是商品包裝袋上的生產日期,提示著他們成為打工人的日子。

拍攝結束一年後,紀錄片助理烏鴉在朋友圈看到採訪過的一個殺馬特發了一條朋友圈——他在石排公園旁邊地下商場的電影院裡,拿著一張電影票自拍,並說這是自己人生第一次進電影院看電影。

接觸這些殺馬特並非易事。觀看紀錄片時,我對幾個殺馬特很感興趣,通過李一凡和烏鴉聯繫他們,但大多數都不了了之。在羅福興的幫助下,我還加入了石排的殺馬特群,羅福興留下一句“玩得開心”,結果沒有一個殺馬特願意理我。他們的頭像多以自拍發型為主,有的簽名會標註“借錢刪好友”。

通過我好友的殺馬特,有的直接拒絕了我的採訪,稱下次有空閒時間要一個多月之後;有的則提出“聽好故事需要花錢”,試圖向我索取幾百塊。一長串殺馬特名單中,最後願意接受採訪的,還是這個群體中受教育程度相對高的。

我對一位叫韓亞傑的殺馬特興趣最大。他曾在一個管理最嚴格的工廠裡上班,工人上廁所都需要經理批准,廁所門口站著保安,看不到字條不給進。有時找不到經理,一些工人忍不住在車間裡小便,卻會被罰款。韓亞傑原本打算結賬之後與女友回老家結婚,他開心地給父母打電話,但預計七千多元的工資,最後拿到手只有29塊。當晚,韓亞傑回到住處抱著女朋友大哭。

之前韓亞傑曾找烏鴉幫忙,詢問受了工傷、老闆拖欠工資怎麼辦,但烏鴉給出的標準答案式的解決方法根本幫不了他,老闆給他兩個選擇:繼續幹,或者拿半個月工資走人。韓亞傑選擇了後者。

這些荒誕且殘酷的事就真實發生在韓亞傑身上。他生氣地對烏鴉說:“不搞那些無聊事情,你們怎麼不去弄你們自己故事?把我當什麼?夠無聊你們。不幹那些事情,對我又沒什麼好處,等下搞出名,不好做人。”

李一凡第一次與羅福興見面時聊得眉飛色舞,滿腦子想的都是殺馬特“文化抵抗”的假設,結果羅福興說得最多的是枯燥乏味的瑣碎生活。後來到了石排鎮,李一凡聞到小工廠刺鼻的機油味,又見到了溜冰場和公園裡的殺馬特,恍然大悟:一群如此極度貧乏的孩子又怎麼會反抗呢?

大部分殺馬特的講述只是單純的好玩、有趣。李一凡困惑,究竟是殺馬特這個概念吸引了他們,還是他們締造了殺馬特?

殺馬特安曉惠會因為服裝店老闆一句“殺馬特都穿吊帶裝”而去買衣服打扮。事實上,殺馬特對自己正在創造的概念毫無界定的能力,至多是模糊的身份認同。

羅福興屬於殺馬特中的“異類”,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文化人的想法和語彙,甚至在訪談時做金句式的總結。

李一凡評價羅興福聰明、學習能力很強。羅興福會讀一些社科類書籍,因而具有跳出狹隘圈層的眼界。但與李一凡及其朋友聊起咖啡或者高檔消費品時,羅福興就插不進話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在一旁生悶氣,第二天也不幫他們去找採訪對象。

每一個殺馬特似乎都需要被關注,這也是他們頭髮高高揚起的終極目標。當我詢問殺馬特髮型師李雪松殺馬特為什麼熱衷於展示頭髮時,他轉而問我:“你的童年是完整的嗎?父母在身邊嗎?家庭幸福嗎?”一瞬間我有點窘迫,似乎回答“是”對他來說是一種冒犯。在得到肯定答案後,李雪松對我說:“對了,所以你們理解不了我們多麼需要關注啊。”

我總是忍不住想,殺馬特渴望的這種關注難道不摻雜一絲鄙夷和刺痛嗎?走在路上,這些殺馬特會感受到帶有攻擊性的目光嗎?當他們“很拽”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他們清楚這種行為的意義嗎?又或者,他們根本不會想這麼多。

殺馬特家族有嚴格的入群制度和審核規則,每個家族裡的殺馬特都有自己的等級身份,甚至形成了嚴格的派系組織。羅福興無奈地說,你們願意看作(派系)就看作吧!李一凡則告訴我,網絡上有上百個殺馬特創始人。

我天真地問羅福興:殺馬特衍生出各種各樣的家族,家族之間會有內部鬥爭,甚至打起架來,這是否因為不同家族對殺馬特的認識和理解不同。羅福興輕蔑地回答我:兩個人走在路上互相看不爽就能打起來,打架哪有這麼多理由啊?

外界對殺馬特的誤解不僅是審美上的,還可能源自兩套不同的話語體系和思考方式的分歧。

路內的《少年巴比倫》中有一句話似乎可以為這種“分裂”做出合適解答:“我和我身邊的世界隔著一條河流,彼此都把對方當成是神經分裂。”——正如李雪松曾撂下的那句回擊謾罵者的話:“在我們眼裡,一些人就是傻X。”

採訪過程中,我試著避免陷入紀錄片的邏輯,甚至懷疑殺馬特青年是否真的如此理想化,像李一凡所說,這批孩子被社會規訓得很好,甚至走在路上都不會隨地丟垃圾。塑造“完美受害人”是我擔憂的事情,很快我發現自己多慮了,他們有自己的選擇:有的在工廠努力工作養家,有的學了一技之長改行,也有的因為犯罪進了監獄……

我問過李一凡、烏鴉是否覺得殺馬特的髮型時尚。烏鴉說,走在深圳的繁華街道上,她甚至也開始懷疑,這些千篇一律的都市美女又是怎麼被定義成美的?

李雪松曾想開一家專門的殺馬特髮型店,師兄反問他,“你想餓死嗎?”李雪松在理髮店裡的大多數顧客仍然是那些留主流髮型的人,他還得忍受他們對殺馬特的鄙夷和嘲笑——殺馬特青年無法養活他。他告訴我,自己算是殺馬特中的高收入者,而他身邊還有殺馬特朋友欠著幾萬塊的債。剃掉頭髮、迴歸主流是殺馬特唯一的出路。

而現實中,《殺馬特,我愛你》這樣的紀錄片也不會出現在真正的殺馬特的朋友圈,因為他們的朋友圈只有自拍、工廠生活動態和轉發抽獎領現金的鏈接。

南方週末記者 張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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