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與穿越——姜廣平先生對話中國文學(連載0001)

【編者按】即日起登載姜廣平先生與中國著名作家的全部對話作品。


第一位作家:畢飛宇


“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 與畢飛宇對話


一 土 地

姜廣平:你什麼時候開始寫作的?

畢飛宇:大學時代。寫詩。那時候我特別瞧不起小說,一看就明白,沒意思。我特別羨慕一個說話讓我聽不懂的人,簡直是崇拜。不是調侃,是真的。所以我非常渴望一開口就把人家放倒,但是這不容易。為了讓別人不懂,首先要讓自己不懂,我就是這樣寫起了詩。還有一個問題,那時候我留了長頭髮,不寫點詩說不過去。我只寫了兩三年,不是那塊料。但我特別懷戀那段日子。那是所有人的青春期。

姜廣平:後來寫小說了,頭髮也短了。

畢飛宇:是。

姜廣平:你有一路小說,像《武松打虎》、《枸杞子》、《受傷的貓頭鷹》、《白夜》等,寫的都是你的老家興化,興化的鄉村,鄉村的孩子。

畢飛宇:對我來說,鄉村和孩子是聯繫在一起的,相對於都市,鄉村本身就是一個孩子氣的東西。鄉村是生活的源頭,比方說,城市裡的磚頭和傢俱,在鄉村,它們表現為泥土和樹,有一種起始感。鄉村的孩子都是動物,感官特別解放,鄉村的孩子一抬頭就是天,一低頭就是地,不是水泥路,是泥土,目光一拉出去就是地平線,鼻孔裡全是風,感官特別地解放,像動物一樣,做什麼都極其本能。

姜廣平:沒錯,這樣看是有點意思了。

畢飛宇:作家必須敏銳,必須。對人是這樣,對大自然也應當是這樣。作家的感官最好比腦子好用。我就覺得莫言、蘇童的鼻子好,劉恆的耳朵好,王安憶的眼睛特別尖。他們現在都生活在都市,但是他們的身上有一股鄉下的孩子氣,這很神奇。

姜廣平:是這樣的嗎?

畢飛宇:不知道,瞎說。但我覺得是這樣。感官不好最好去做哲學家,弄藝術不行。感官好了,你甚至不要動腦子,不要對什麼都專心致志,可什麼都瞞不過你,全世界都在找你。當然腦子也不能笨,你不會誤解,我說的是這個意思。

姜廣平:一個寫小說的人有這種感覺是相當好玩的。你是不是你很感謝過去有一段鄉村生活?你的筆下興化鄉村,有時連地名都沒有迴避一下。譬如大營鄉、中堡鄉等。

畢飛宇:這要從兩邊說。我不喜歡鄉村,我是說我生活過的環境。太苦了,太窮了。我吃盡了苦頭才考上大學,離開了那兒。但是又有點喜歡,這是回過頭來說的。前些年,東北師大的張鈞先生到南京對我作了一次訪談,他已經去世了。那一次他對我說,要我帶他到興化去走一趟。

姜廣平:那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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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張先生說興化特別神。我哪裡敢帶他去,興化和全國各地一樣,社會主義新農村。

姜廣平:那是因為你把它寫得神。但在他,這可能是一種錯覺。

畢飛宇:地理上的興化與我的興化是不同的。一個是行政單位,一個是感官世界和生活容器。我在興化度過了童年、少年、青春期,它在我的身體裡面。我現在三十多歲了,人比那個時候龐雜多了,不只是幾個器官,我把後來的事,梳理過的東西一古腦兒又塞回了興化,它成了另一個容器了,還有鼻子有眼的,兩回事。我的興化只是我,我這個人,我走過的所有的路,讀過的所有的書。

姜廣平:你的興化?就像福克納筆下的那片郵票大小的土地?

畢飛宇:這個不敢當。但是是這個意思。

姜廣平:你的那些小說裡好像都很壓抑,很痛。

畢飛宇:你說得對。其實不只是那些小說,別的小說也是這樣。說到這裡我想我們的交談開始接近本質了。我對人,或者說對生活,有一個基本認識,那就是生活在那裡的人誰也別想過得好。我把這個看法叫做“故鄉”。這個說法不通,不過你懂了。我想找原因,把它撕開。找出路我沒那個能力。為什麼要找呢?因為我生活在“故鄉”。我不能不關心自己。我不能對自己的感受裝傻。我活著,還年輕。

姜廣平:沒錯。我剛剛寫完一篇《熟悉的畢飛宇與不熟悉的畢飛宇》,我在這篇文章裡面談到了現實主義,我還不能將你的小說上的全部努力定位於現實主義上。但我顯然又找不到一種更好的主義來界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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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這個不重要。我這樣看小說、看文學也是最近的事。我很高興自己能有這樣的變化。真的很高興。我不迴避我的寫作是從先鋒小說起步的,我寫小說起步晚,最早從先鋒作家們的身上學到了敘事、小說修辭,我感謝他們,他們使我有了一個高起點。當然了,他們也是從翻譯小說學來的,但是他們的努力對中國的小說有根本性的意義。不過我現在更想做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其實,一些先鋒作家也在做這方面的努力,像蘇童還有餘華。這不是倒退,是前進。

姜廣平:我看你的《孤島》和《明天遙遙無期》,一眼就看出了“先鋒“印記。不過我們現在還是把話題先放在鄉村這一點上,你來談談你的“先鋒鄉村“好嗎?

畢飛宇:“先鋒鄉村”?從哪裡弄來的這麼一個詞?好吧,就“先鋒鄉村”。“先鋒”的“鄉村”是個觀念,是為滿足敘事、滿足文學意識而發明創造的。它有兩個翅膀,一是西方現代派,二是都市話語,它是觀念中的想象物。但是它是有意義的,雖說它離生活太遠,但是,在當時的文學面前,它至少接近了語言。先鋒以前的小說,差不多還是暴力語言,恐怖語言。“先鋒”使小說拉回到語言這條路上來了,這才談得上敘事。這一步是很了不起的。我在當時的創作中也是嘗試著這麼做的,不過前人已經為我開好路了。我討了一個大便宜。你知道,文學的進程和別的一樣,也是一點點地前移的,跳不過去。即使上帝能創造人,他老人家也不可能一下子創造出網絡時代的人類。

姜廣平:一方面是虛構,一方面是解構。

畢飛宇:太對了。“先鋒”是什麼?用你的話說,正是用虛構去解構。不過現在我不這麼幹了,我現在所寫的鄉村企圖從海拔零度開始。

姜廣平:什麼意思?

畢飛宇:睜開眼睛,低下頭來,從最基本的生活寫起。它的依據是我所走過的路。這對作家是個考驗,在這塊土地上,你的腳到底實實在在地走了幾步?什麼叫萬卷書,萬里路?我對自己說,踏實一點,別耍滑頭,別懵自己。活到哪兒,你就寫到哪兒,認識到哪兒,你就寫到哪兒。我剛剛寫完一箇中篇,《玉米》,四月份你就看到了。其實,這種努力在中篇《青衣》已經有所體現。朋友們對《青衣》的鼓勵又使我多了一分信心。蘇童對我說,朋友的鼓勵很珍貴。

姜廣平:這是一個讓人興奮的話題。不過我覺得你快瘋了。你已經把短篇寫到了一種極致,現在是不是還要將中篇搞到極致?

畢飛宇:你這是誇我。誰也不能把小說寫到極致,天才都不能。

姜廣平:你如何看你的短篇?

畢飛宇:還可以。有那麼幾篇接近我的想法了。多好說不上,但是再過二十年,也許還能看。

姜廣平:《玉米》是怎樣處理鄉村的呢?

畢飛宇:第一,尊重想象力,但更尊重觀察力。第二,送語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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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廣平:怎樣理解這句話?

畢飛宇:別讓自己閉著眼睛讓想象力發酵。王安憶提到過小說的“推導”,她說的當然不是三段論。我同樣希望我的想象力具備推導的能力。說到語言,我希望它儘可能地表現出事物的質地,有紋路,有肌理感。

姜廣平:你所說的海拔零度與現在人們常說起的零度敘述是不是一回事?

畢飛宇:絕對不是一回事。羅蘭·巴特也許強調了客觀性,少感情用事。我做不到零度。我不是那樣的血質類型。我的血燃點低,主要是流動快,怎麼零度?我不可能躲在冰箱裡寫作。我不想讓我的精神世界做一張黑白底片。我為什麼要聽巴特的?他又不在我的故鄉。

姜廣平:說到這裡我想起了《喧譁與騷動》和阿來的《塵埃落定》。這兩本書其實就是有人說起過的“傻子文學”。我也認為傻子的視角更能客觀地反映這個世界,他們能看到別人所不能看到的東西。你寫鄉村的《白夜》其實是有這種痕跡的。

畢飛宇:《白夜》寫得還行,但他們寫得更好。

姜廣平:你讓我想起了家鄉。

畢飛宇:你怎麼不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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