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30回,王夫人攆走金釧,是全書中王夫人第一次動雷霆之怒,以前王夫人在書中的印象是沉默,慈善,木頭一樣的人,雖然掌握賈府的實權,但基本不管事,對人對事都異常寬容,長袖善舞且雷厲風行的只是王熙鳳。
所以,在王夫人突然發威的時候,在場所有人,包括讀者,都驚訝萬分。王夫人一巴掌下去,寶玉慌得一溜煙跑了,金釧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吭,隨後進來的人,也是手足失措,哀哀哭求,其恐懼震驚,豈一個“怕”了得。
王夫人動完怒,處理手段也異常堅決,一定要攆走金釧,一分鐘也不能等 了。無論金釧和家人如何苦求,王夫人是鐵了心要攆,這是真生氣了。
這次動怒的結果很慘,賈府出了一條人命,連賈政聽說後也表示詫異不滿,“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執事者操克奪之權,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這事再經過賈環的嘴,被說成是“寶玉要姦淫母婢,致使金釧賭氣自殺”,又給寶玉遭來鞭撻之罪。總之一句話,王夫人之怒,引來闔府上下,全員震驚。
好好的金釧姑娘突然投井死了,好好的王夫人突然反常怒了。這不是很令人蹊蹺嗎?
難道還真是因為寶玉和金釧的調笑使王夫人失了態?什麼“
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什麼“你往東小院子裡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就是這些輕浮,挑唆的東西給金釧帶來殺身之禍?我翻來覆去看原文那段調笑的內容,原先都還覺得王夫人怒得在理。後來就琢磨出問題了。
寶玉和丫頭調笑,不管誰主動被動,這樣的事王夫人還有什麼不知道?這些對寶玉來說都是家常便飯!幾年前林黛玉來賈府,王夫人就和林黛玉提起過: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帷廝混,無人敢管。
這就是說,王夫人最瞭解自己的兒子,寶玉自小就喜歡與丫頭們(也包括小姐)膩在一起,王夫人早就見慣不怪了。
金釧與寶玉間的調笑,那更是經常性的事兒了。寶玉去王夫人那兒,會經常與金釧有接觸,都是熟慣了的,彼此玩笑應該是常事。第23回,賈政叫寶玉過去,在王夫人房間外邊,金釧一把拉住寶玉,問他: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津胭脂,你這回子可吃不吃了。當著那麼多人,裡間就是王夫人,寶玉走的時候還不忘記和金釧做鬼臉,這一系列的舉動,難道和之後的王夫人打金釧這一回有什麼區別?
還有彩雲,和公子賈環實實在在是相好,這在王夫人眼裡應該算是大事了吧?但從後文看,彩雲照樣呆在王夫人身邊,還成了王夫人的貼身大丫頭,而且還是照樣與賈環要好,與趙姨娘要好,甚至還能偷出許多東西送予賈環。王夫人別說攆了,甚至連個口頭警告都沒有。
這說明什麼?說明在王夫人眼裡,能搞出事情的都是主子階層,也就是和寶玉同等地位的世家小姐們,在王夫人這個遵守傳統禮儀的人看來,只有公子和小姐之間,才真正要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寶玉和丫頭怎麼都行,但是如果和小姐之間出現了私情和不軌的行為,那才是像王夫人撿到春宮繡囊時說的那樣:“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著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所以,一個金釧丫頭,不過是“貓狗一樣“的人物,口頭上的說笑根本不可能讓主子的名譽有什麼影響,就是真正有了行動,比如寶玉和襲人,王夫人也根本不拿著當事,(當然襲人是全心全意為寶玉著想,只是說出去不大好聽)因為丫頭的影響是無法和小姐主子相提並論的,撼動不了寶玉的根本。
所以,王夫人對金釧之事的大怒,失態,以致震動賈府,表面上看,似乎也合常理。實際不符合王夫人的邏輯和行為習慣,
因為奴才的事可大可小,全憑主子一句話,主子寬鬆,奴才就可以放縱,主子嚴苛,奴才自然就會收斂。王夫人對一個丫頭動了雷霆之怒,準確地說,這是借題發揮。什麼意思呢?
我們回到第30回攆金釧之前的具體情境,那個時候,寶玉黛玉剛經歷了從清虛觀回來的吵架風波,風波剛剛平息。這一次吵架鬧得厲害,寶黛二人的感情,不僅相當於在賈府公開,而且趨向明朗化。
王夫人什麼心情呢?當然是很不爽。
她不喜歡黛玉的敏感和多疑,而最要命的是,寶玉很迷戀她,為了黛玉,差點把自己的命根子砸碎。王夫人欣賞的是寶釵,寶釵的沉穩賢淑,才最符合王夫人的選媳要求。元春在端午節給寶玉和姊妹賞賜東西,相當於一道贊同寶玉和寶釵聯姻的聖旨。結果,王夫人和薛姨媽還沒來得及高興,賈母一句話”寶玉命裡不該早娶“,就把一切都否決了。王夫人內心受了重創,但是再不滿也不敢有什麼反應,因為賈母一手遮天,把持著寶玉的成長和婚姻。
所以王夫人就有了雙重鬱悶。
對黛玉,這個勾走了寶玉心的狐媚子,眼看著她和自己寶貝兒子明明白白地展開了戀情,而且愈演愈烈,而這種私情是自己絕不允許的。黛玉還不勸寶玉走正道,留心經濟學問,反而鼓勵寶玉解放天性,一味吟詩作對,吟風弄月。這樣的價值觀和王夫人根本就是背道而馳。
對賈母,從小就把持著寶玉的教育權,王夫人一開始還能接受,加上寶玉年齡小,“只要不違反社會規則,你開心就好”。後來寶玉大了,尤其是黛玉來了以後,兩人之間暗生情愫,王夫人開始警覺,但是賈母一直支持,王夫人即使有自己的想法,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不能表示出來就只能悶在心裡,自然就倍感壓抑,但她能找誰發洩傾訴呢?找罪魁禍首黛玉?她不能動黛玉一根毫毛,更別說賈母了。王夫人只能獨自默默地把憤怒和哀怨嚥進心裡,然後找由頭在無辜的下人身上出氣罷了。
所以說,以前,寶玉和丫頭如何調笑 ,她都可以置若罔聞,但是在當前這種心情下,聽著就是另一番滋味。區別就在,王夫人心境不一樣了。
你聽聽她罵的話,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說是罵金釧,可若是說是罵黛玉,不也沒有什麼違和之處嗎?往深了再想,說是罵賈母似乎也有點沾邊的意思。
曹公還怕我們不明白,下邊還有解釋,金釧行此無恥這事,是平生最恨者,恨什麼,恨迷惑寶玉,挑唆寶玉不學好,不上進的人,這不也正是黛玉的作為嗎?寶玉的安危與前途可是王夫人安身立命最要緊的事情,如今被黛玉毀壞,她能不恨嗎?
所有的火都發到了金釧身上,金釧就這樣糊里糊塗地成了一個犧牲品、替代品。在以後抄檢大觀園的章節中,王夫人又故伎重演,一個詩書禮儀家庭出身的主母,極力打壓的卻是和寶玉接觸的“狐狸精”們,這狐狸精是誰呢,就是膽敢以下勾上的丫頭。只要看看金釧、晴雯以及怡紅院其他被攆的丫頭,都是比較有個性精神的角色,而只要和黛玉類似,特別是寶玉屋裡的,王夫人一定要一網打盡。
面對日漸成長的寶玉,自己偏偏又被剝奪了控制權,王夫人本來具備的冷靜和同理心就都消失了,此時的王夫人,是一個因為緊張和焦慮而衝動的母親,她忍無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