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暖男的愛僅僅如此

賈寶玉:暖男的愛僅僅如此

不得不承認賈寶玉是個暖男,善於討祖母歡心,能在母親那裡撒嬌,遇見好吃的想著房裡的丫鬟們,還常給林妹妹和他的丫鬟們製作化妝品。更不用提他擁有強大的共情能力,擔心玉釧兒是不是被蓮葉羹燙了手;心疼淋著雨在沙地上畫薔字的齡官;給受了委屈哭花了臉的平兒盡心理妝;見香菱弄髒了裙子怕薛姨媽責怪,讓襲人拿一條新的給她換上;對不相干的尤二姐和尤三姐,也是呵護有加,在寧國府賈敬喪事上擋住和尚,怕和尚們的腌臢氣味燻了她們……即使路上碰見一個鄉村裡紡線的二丫頭,寶玉也心存敬重,絲毫沒有唐突輕薄的意思。

賈寶玉就像一臺中央空調似的向外輻射他的暖,對世間女子盡心愛憐呵護,可除了“有心”之外,他的愛浮於表面,能量極低,甚至反而給女孩子們帶來災難。

尤三姐聽了賈璉的小廝興兒評價說寶玉太呆之後,根據自己和寶玉打過的交道提出不同見解,說寶玉是愛惜敬重女兒的,老婆子拿了他用過的碗倒水給尤三姐,寶玉攔住讓另洗了再斟來。可同一段經歷,在寶玉嘴裡說出來可就沒那麼清新了。在柳湘蓮向寶玉打聽尤三姐的情況時,賈寶玉說的是“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這般輕浮的對女性的評判,竟不像是寶玉,而像秦鍾了。最後當柳湘蓮追問三姐品行的時候,寶玉又答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雖然是氣話,話中的意思等於肯定了柳湘蓮的猜疑。

聯繫到後來尤三姐遭遇柳湘蓮退婚拔劍自刎的悲劇,寶玉的“暖男”舉動和輕浮話語顯得一言難盡。或許少年寶玉認為在同性之間,調侃評判女性是一種酷?不得而知,也不知道賈寶玉會不會因尤三姐的死而自責。大廈將傾的時候,你只是抽一塊磚或掀一塊瓦,悲劇發生的時候,你也只是隨便說了幾句話,誰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壞人,可已經做了導致壞結果的事。

賈寶玉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美的器具、美的花草、美的少女,恨不得都能親近。他猴在鴛鴦身上要吃胭脂,倘若這胭脂不在少女嘴上,而在周瑞家的和李嬤嬤嘴上,想來寶玉是斷然不會吃的。在襲人家見到她穿紅衣服的表妹,也說:要是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聽了有些不高興:我們家的女孩難道都是奴才命不成?寶玉連忙解釋,可解釋也蒼白無力,這位英俊多情的富家公子在世上遇到了很多愛,還想佔有一切美好的事物。

在賈寶玉的心中,理想的死法是身邊的姑娘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為人”。從生到死,他要在自己的“永無島”或者“烏托邦”,和自己喜歡的美好在一起,有青春少女相伴,隔絕人世煩惱與醜惡、責任與義務。對於女兒們內心的哀愁和遭遇的苦難,他是逃避的,甚至佯裝天真,專注於細枝末節放棄追問根源,連尷尬的場面都不敢面對,在悲劇發生之後惆悵垂淚自我感動。

寶玉被父親賈政打,有兩個原因,其一是跟忠順王府的戲子蔣玉菡關係曖昧,政敵找上門來;其二是害得母親的丫鬟金釧兒跳井,又被賈環進了讒言。寶玉捱打之後,得到許多人呵護,林黛玉抽抽噎噎地說:“你可都改了吧!”寶玉長嘆了一聲:“你放心,我便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這句話說得自己像個寧死不屈的英雄,以一己之身保護了“這些人”,可蔣玉菡的去向,寶玉早就告知了忠順王府,而金釧之死,王夫人和寶玉母子兩人都要負責。

寶玉往金釧兒嘴裡塞香雪潤津丹,拉著金釧兒的手調情說:“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回了一句:“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裡拿環哥兒同彩雲去。”王夫人打了金釧兒一個耳光,寶玉看母親生氣,趕緊一溜煙逃跑了。他只想擺脫自己面臨的尷尬局面,並不考慮金釧兒將面臨怎樣的責罰。後來他再聽到的就是金釧兒的死訊,並未來得及反思自己,就捱了父親一頓打,於是議題的中心變了,被打成了“英雄”,帶著幾分悲壯感,早把自己牽累了金釧這件事拋諸腦後。寶玉也想彌補一下過錯,他做出補償的方式和母親王夫人如出一轍——對金釧的妹妹玉釧好。王夫人給玉釧發雙份工資,寶玉是非要玉釧嘗他點的蓮葉羹,待對方露出點笑意,便覺得如釋重負——她不惱我了就好。

後來鳳姐過生日,寶玉老早穿上素色衣服悄悄拉著茗煙出城去了,只為了祭奠金釧兒——那天也是金釧的生日。記得,是寶玉所能付出的最大程度的“愛”了。沒準他還會認為只有自己是念及舊情的人,別人都是忘舊的膚淺俗物。“含冤而死”的金釧需要的是他的惦念嗎?或許更希望他能有些擔當,承擔起自己的過錯吧。

王夫人多年來為寶玉的成長擔憂不已,可謂殫精竭慮為兒子好,可從未當面規勸過寶玉一句,採用的方式是“清君側”,安插眼線,把寶玉身邊可能的“妖精”拔除出去,第一個是金釧,之後是晴雯,還有芳官、四兒……獨獨不跟寶玉交流,他在這些事情上沒有任何發言權。而寶玉平日裡常在母親懷裡撒嬌,扮演著乖巧的好兒子,卻不能有正常的溝通,也並未嘗試說過任何真心話,兩人一直保持著親密的“塑料母子情”。

在抱病補孔雀裘的晴雯被趕出去時,寶玉只能在背後對著襲人質問“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卻不敢在母親和賈母面前提及一個字。寶玉去看晴雯,看她用油膩膩的髒茶碗喝可疑的茶,感慨了一番人生際遇,或許想起曾經撕扇子時快活恣肆奢侈浪費的她,除了倒了茶之外,再沒有其他實質性的幫助。晴雯病死後,寶玉反覆追問晴雯最後說了什麼沒有,得知她叫了一夜的娘,並沒有提寶玉之後,略有失落——他想住進這個女孩的心裡,直到最後一刻,雖然此刻他已經明白各人只能得各人的眼淚,但還是忍不住有貪念。小丫鬟說晴雯做芙蓉花神去了,寶玉願意接受這個詩意浪漫的說法,寫了一篇《芙蓉女兒誄》悼念她,又陷入了自我感動中。晴雯的死亡,在王夫人那裡成了“女兒癆”,在寶玉那裡則是做了“芙蓉花神”,一個醜化,一個美化,但本質都是通過自我欺騙來獲得心安。

我喜歡你,像喜歡春天的花、夏天的雨、冬天的雪等世間美好的事物一樣,但如果你遭遇不幸,我沒有能力救你,也沒有試過救你,你死了,我會記得你,悼念你。寶玉對世間女兒的愛僅僅如此,沒有任何能量,哪怕是他摯愛的林黛玉,也不過是“你死了我做和尚”,認為賈府雖然入不敷出但“憑他怎麼短也短不了咱們兩個的”。無論話語還是行動上他從沒有向著更好的結果努力過,沒有“我爭取讓我們好好活”的選項。即使換個時代背景,沒有“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樣的愛情也註定會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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