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今年我20岁,但我不愿听任何人对我说什么‘这是你人生中最美好的季节’之类的话。”岩井俊二正是用这样的视角在不断地书写青春。

你好,之华

电影《你好,之华》是以一场葬礼开始的。家中长女之南去世,留下两个孩子,一家人在殡仪馆里做最后道别。悲伤的场面一带而过,像所有回避伤痛的中国家庭一样,大家都不再轻易提起死去的姐姐之南。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周迅在《你好,之华》中饰演女主角之华,这也是她第一次出演有孩子、有家庭的真正意义上的“中年人”

在我看过的岩井俊二电影里,这已经是第四次出现葬礼了。23年前,他的处女作《情书》的故事也以一场葬礼展开。《燕尾蝶》里,开场和结尾的两场葬礼还与中国传统有关,当年,岩井俊二来中国采风,在殡仪馆里看到家人为死去的亲人烧纸钱,他觉得这场面既能表达哀思,又有些黑色幽默,于是在电影的两场葬礼里加进了烧纸钱的戏份。《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那场葬礼显得更冷漠,那是女主角七海的一份兼职,他们受聘,在别人的红白事上冒充亲友。《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被迫援交的津田选择自杀,她的殡葬队伍从乡间走过。

“并不一定要拍葬礼,还是希望以展现人物的状态开场,在日常的场景中,葬礼特别一些。”如果不提醒岩井俊二,他不记得自己拍过这么多场葬礼,他只是想在一个场景里容纳下更多面孔,并呈现他们的状态,葬礼显然是个讨巧的选择。

《你好,之华》的多数戏份都在大连拍摄,那场葬礼基本依照当地习俗。“只是大连的葬礼不会披麻,我很喜欢披麻的感觉,所以加了进去。”岩井俊二说。

尽管这是第一次在中国拍电影,但岩井俊二对中国并不陌生。“我的母亲出生在大连。”岩井俊二不确定是否与母亲的成长背景有关,但他的电影里的确在反反复复出现中国元素。其中,《燕尾蝶》和中国的关系最大,一群去日本“银都”捞金的中国人,说着已经不太熟练的中文,女孩固力果哼唱着邓丽君的《南海姑娘》,中国、上海、故乡都成了回不去的地方。《花与爱丽丝》中,爱丽丝的父亲在中国工作过,他教会了女儿用中文说“我爱你”“再见”,爱丽丝用这几个词向喜欢的男孩示爱。最近几年,岩井俊二也常常有机会来中国,有两次还是和自己的乐队Hec&Pascal一起来演出。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秦昊在《你好,之华》里饰演“走不出青春”的作家尹川

《你好,之华》不是将一个现成剧本稍作修改,选在中国拍摄,而是从一开始,岩井俊二就想拍一个中国故事。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是一个家庭故事,其中有很多岩井俊二电影里惯有的元素。导演不想让观众觉得,这部电影是《情书》的中国版或续篇。虽然内核不同,但《你好,之华》与《情书》在故事结构、细节与影像上的确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依然是关于暗恋的青春故事,“信”依然是贯穿电影始终的线索。妹妹之华代去世的姐姐出席同学聚会,被大家误认作姐姐,还遇到了一直喜欢姐姐的同学尹川。妹妹从小暗恋尹川,因为这份暗恋,也因为姐姐,之华开始给尹川写信。机缘巧合,姐姐的大女儿睦睦和自己的女儿飒然收到了尹川的回信,两人也开始与他通信。像《情书》一样,信里的故事将观众带回之南、之华和尹川的少年时代,三个人曾经的故事被一层层揭开。之华和《情书》里的女藤井树一样在图书馆工作,主角们都曾重返曾经的校园,缺席的之南和男藤井树一样,身上有难解的谜团。大多时候,岩井俊二都用手持镜头来拍摄那些摇摇晃晃的青春,正如他23年前,用同样的方式拍下小樽寒冷的冬天。

尽管常常令人想起《情书》,但《你好,之华》的确是一部更当下的作品。不久前,饰演之华的女主角周迅与监制陈可辛有过一场对谈,她提到了最近几年自己的衰老和这种变化给她带来的巨大打击。在接拍《你好,之华》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周迅都陷在恐惧衰老的泥沼里出不来,这部作品算得上是她第一部正视自我的作品。也是在这部电影里,周迅第一次演了真正的中年人,有孩子,有老人,也有家庭。

同样的,这也是岩井俊二第一次让中年人在自己的电影里做主角,但他镜头里的中年人还是总有少年的纯真。之华四十出头,很多时候,她都是个沉稳的女人,但也时不时耍小性子,有少女的狡黠和羞涩。老公周文涛是个程序员,活在代码的世界里,喜欢耍小聪明,偶尔露一手少年才有的浪漫。被之华、之南喜欢着的尹川是岩井俊二眼中“走不出青春”的那种人,初中喜欢的女孩支撑着他这些年的生活和创作,但他始终不敢质问之南,究竟是什么让她选择离开自己。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你好,之华》剧照

《你好,之华》里不仅有中年人的生活和情感,岩井俊二还在电影里加入了一段老年人单纯、朦胧的爱情,婆婆、之华、飒然所代表的三代人相互映照,是女人情感的三个阶段。电影最后,之南的故事已经结束,飒然躺在床上,决定鼓起勇气,回学校面对自己喜欢的男孩。某种意义上,《你好,之华》也是个关于成长的故事,父辈的情感故事启发着情窦初开的少女。

暗恋与错过

岩井俊二一直在拍青春,甜美的、浪漫的、苦涩的、残酷的……他在电影里呈现了各式各样的青春故事。《情书》之所以一直被提起,是因为它奠定了这些年岩井俊二的电影风格,也让他在“日本新电影运动” 中成为主角。

《情书》的走红有多令人意外?没有动作、凶杀、情欲,也没有大场面,在当年追捧好莱坞和黑帮电影的香港,《情书》在一家影院的一个放映厅连续放映半年,每天五场,四个月票房竟也有500万港币。从《情书》和《燕尾蝶》起,岩井俊二几乎成了青春电影的代名词,他和他的电影也参与了很多普通“80后”“90后”的青春。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你好,之华》剧照,少年时代的尹川、之南

接受采访时,岩井俊二曾说:“打个比方,就像房间里放着好多椅子,但我进去后偏不是去找这些椅子,而是找其他角落里的东西、别人未发现的东西,拍电影就是这样。”

按理说,“青春”并不是角落里的东西,也并非未被发现,只是岩井俊二的视点落在了青春不太被呈现的那部分。日本学者清真人曾在《现代日本的青春》一文里提到保罗·尼采著作《亚丁·阿拉伯》扉页上的一段话:“今年我20岁,但我不愿听任何人对我说什么‘这是你人生中最美好的季节’之类的话。” 在清真人看来,岩井俊二正是用这样的视角在书写青春。

这和他的个人经历有关。中学时代,岩井俊二就读于一所男校,在少年最情感萌动的那段时期,他没有可以爱慕或追逐的对象,“所以总觉得自己的青春不完整,就一直在用想象和创作填补”。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情书》剧照

没有经历完整的青春,但岩井俊二却像是从小就在为拍电影做准备似的。也是中学时代,男校里开始流行少女漫画,那些年,岩井俊二看了很多少女漫画,在那些漫画书里,他看到了与怪兽电影、热血漫画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后来被拍进电影里的那些细腻的少女心事,有些就来源于那些被认真读过的少女漫画。

差不多从小学时代起,岩井俊二就经常泡在电影院里,虽然他对电影毫无兴趣。那时,叔父开了一家电影院,岩井俊二常常去那蹭免费电影看,没有怪兽电影放映的电影院就像周末的游乐场。中学时代,他也常去电影院,还没察觉自己将和电影发生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去电影院有种大人的感觉”。

没想到的是,追求“大人的感觉”无意中启发了他后来创作《情书》。那年,想做大人的岩井俊二和同学相约去看正在热映的《金刚》,赶车时不小心被车压到了脚。拼命奔跑才赶上的公交车没有把他送去电影院,而是直接送到了医院。脚伤让他在家休养了一阵子,班里的同学给他写了很多慰问信,都塞进一个茶色信封里。十几年过去了,信封在抽屉里落了灰,那时,岩井俊二正打算写一部电影的初稿,他打开信封,一封封读那些或深情或嬉闹的慰问信,渐渐有了用信做媒介,讲一个暗恋故事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写出了《情书》的剧本。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情书》剧照

以《情书》为代表的纯爱青春片是岩井俊二分裂的电影主题中的一部分。它描绘的是青春的暗恋、错过和不可得,男藤井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暗恋着同班的女藤井树,女方却从不曾察觉。男树后来的未婚妻渡边博子在与女树的通信中渐渐明白真相,不得不接受自己只是个替代品,并渐渐放下这份感情。

故事被安放在北海道永远下雪的冬季,电影一开场就是博子躺在雪地里的特写,结尾处,博子对着男树发生意外的雪山喊话,这个镜头也成了影史上的经典。《情书》整部电影都在清新、淡雅的色调和节奏里展开,这成了岩井俊二独特的电影风格,这种风格同样出现在《花与爱丽丝》《四月物语》等作品里,《你好,之华》也延续了这种风格。

青春的另一面

如果说暗恋、错过是青春故事里淡淡的哀愁,那被霸凌、边缘化、极端的情感和死亡就是青春故事里更为残酷的一面,这也是岩井俊二青春叙事的另一面。和《情书》不同,以《燕尾蝶》《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和短片《梦旅人》为代表这些电影在主题上更有社会性,青春故事里不仅有小小情愫,还有与外部环境、与世界生硬的碰撞。

《燕尾蝶》里,异乡人在“银都”求生存,妓女和嫖客所生的小女孩没有名字,朋友给她取名凤蝶。凤蝶和朋友们一起经历了求生、犯罪、发财,经历了友谊和爱情的破碎,也经历了死亡,胸前的幼虫终于化茧成蝶。成长的痛与文身一样,会在心里刻下痕迹。《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有岩井俊二的个人经验,霸凌或许算不上,但少年时他也经历过同学的欺负,在电影里,他把这种欺凌所带来的伤害极端化了。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情书》剧照

不管是唯美暗恋还是残酷青春,岩井俊二总能抓住那些展现少年心事的细节。暗恋女树的男树在上学路上盯梢,把面包纸袋扣在女树的头上。在去灯塔的路上,男孩子们大声喊着喜欢的女生的名字,突然有个同学喊了老师的名字。《你好,之华》里,孩子气的老公为了捉弄老婆,竟然弄回了两只大狗。

今年,岩井俊二已经55岁,但他好像依然离中学时代很近,好像青春记忆依然能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2011年上映的电影《吸血鬼》就像是在回应童年时喜欢的电影《吸血鬼诺斯法拉图》,那时,他迷恋伊拉贝尔·阿佳妮,还幻想拍一部吸血鬼电影。《梦旅人》的灵感来自于童年“周末电影放映”中的两部电影,一部是《心之王国》,另一部忘记了名字。那部忘记了名字的电影不断在岩井俊二脑海中回放,并最终形成了新的电影,这是他创作作品的强大动力之一。

很多人都好奇,岩井俊二如何维系对创作青春故事的热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还在追更《火影忍者》,组乐队,做许多青春年少时最热衷的事,而这或许就是他能留住青春的秘诀。

每个导演都有属于自己的规矩

——专访导演岩井俊二

三联生活周刊:《你好,之华》里广场舞的镜头是写在剧本里的吗?电影里还有哪些是受中国文化或生活习惯启发而拍摄的细节或情节?

岩井俊二:广场舞是临时加的,在大连出外景的时候看到太多跳广场舞的,到处都是,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加在了电影里。之前听周迅说过,她有时候会和家人一起去放生,有种说法,如果家人有病,放生病就会好。所以我就在剧本里加了这个情节,弟弟希望妈妈回来,在天台上放生了小鸟,类似的例子还有一些。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导演岩井俊二

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上映的电影《吸血鬼》是在美国拍摄的,那段海外制片的经历对这次拍摄《你好,之华》有帮助吗?

岩井俊二:的确,这次的拍摄和《吸血鬼》有类似的地方,好在中国和美国都不是我完全没有了解的地方,所以可以很快适应,并让拍摄运转起来。导演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拍摄还是非常有难度的。

三联生活周刊:电影《吸血鬼》上映之前,你好多年没有拍摄剧情长片,那几年工作的重心在哪里?

岩井俊二:那段时间,我主要在做一些短片作品的创作,拍短片很有意思,表面上看,它篇幅比长片电影短,有点像拿长片作品中的一个镜头出来,不断深挖。所以,如果是创作一个题材,拍短片会花费更多时间,更细致地去找到切入口,深挖这个题材,这是那些年我对拍短片感兴趣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前些年,你放慢了拍摄节奏,2013年还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印象中你电影中的音乐总是铺陈得很满,这次《你好,之华》的十首音乐也是自己创作的,在你看来,电影和音乐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岩井俊二:一直以来我都很重视电影配乐,一方面是因为,剧情的发展需要音乐的辅助和推动,另一方面我会觉得,电影的配乐足够好,电影本身可能更容易被观众记住,我个人就是这样,一听到某段音乐就会想起那一部电影。六七十年代的电影配乐做得非常棒,它们不仅是为了给电影造势而存在,电影和音乐之间的平衡感非常好。但最近这些年,我觉得电影与音乐之间的关系在变淡,特别是在看一些欧美电影时,能打动我的、让我觉得在音乐方面做得很好的电影没那么多了,所以我很怀念六七十年代。我现在依然觉得,音乐在电影中还有潜力可以发掘,所以我一直对这部分非常执着,希望可以在自己的电影里把配乐做到极致。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吸血鬼》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在短片、音乐上进行尝试,中年之后,你拍摄电影的主题和创作理念有调整吗?2016年的作品《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好像在手法和关注的社会议题上都有很大变化。

岩井俊二:那部电影的构思是从2011年开始的,当时,日本发生了一场很大的地震(引发福岛核电站核泄漏的“3·11”地震),我就考虑想以后以震后的日本为题材,创作一个故事。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多想法在我脑海中浮现,比如,一个四分五裂的社会,或者一个整体社会的微妙变化,或者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考虑很多这类人的存在形式的问题。但那部电影的主线故事,其实在地震之前就已经有了很多零碎的想法,当时的一些零零碎碎想法也有一些加入到这次《你好,之华》的创作中,所以在一些小的地方,这两部电影会有一些关联。

三联生活周刊:说到那些琐碎的生活细节我突然想到,你在《垃圾筐电影院》那本书里提到过,早年还试图模仿过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风格,是怎么模仿的?他的风格对你现在的创作还有影响吗?

岩井俊二:小津的电影乍看起来好像很多人能拍,但仔细研究就会发现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拍出这样的电影,他从来不会直接在电影里探讨大事件,而是通过描写小人物、小事来展现人生的复杂,所以全世界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他。

我的学弟,也是我曾经的副导演行定勋是非常忠实的小津迷,在他的建议下,我曾经拍摄过一部黑白短片,是模仿了小津风格的。真去这样尝试我才发现,拍小津那种形式的短片好没有意思啊,因为他有很多规矩,比如人出门,我们就直接拍人走出画面就好了,但小津不允许这样做,他必须要人从拉门里出去,你看不见人,但人还在电影里。拍外景呢,又不能有天空,摄影机的角度还有严格的规定。小津的规矩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我不想再去模仿这些规矩了,所以对于小津的模仿和学习就只是那一部黑白短片了。

“人到中年”的周迅,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依然纯真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

三联生活周刊:可能每个导演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规矩,你拍电影在剧本、拍摄和后期各个阶段,有什么明确的规矩?

岩井俊二:我最在乎的可能是光影的处理,我对光的选择和要求会特别高一些。室外我基本上都会用自然光,室内的戏份我会根据场景选择最符合场景要求的光线,所以在拍摄现场,很多时候我都会亲自去调整光线,其他的现场工作都可以放心交给工作人员做,但在光的部分我会把控得更严格。

三联生活周刊:《你好,之华》里有一本男主角写给女主角的书,据说,那本书不是个概念,你真的想写出来。这让我想到,除了是导演,你还是个写作者,你怎么看写作和导演电影这两件事,这两个身份其实是用两种不同的语言创作。

岩井俊二:写作和拍电影,故事是可以共通的,是可以被分享的部分。当然,这是两种不同的形式。打个比方,眼前有个足球,你可以用这个球来踢,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把它当成排球去打,故事就是那颗足球,怎么用随你,但踢足球和打排球的确是两项完全不同的运动。

大家可能不会太注意到,小说是一种文字,但其实也是一种语言,写在纸上的语言,而且是一种要由一个人用一种声音从头读或默念到尾的语言。拍电影不一样,里面有一群人,一个说完,另一个又说。这样一对比就会觉得,写小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有它特别的表现形式,但这也是它最有意思的地方。这些年,不管是拍电影也好,写小说也好,我真是越写越拍,就越能感受到其中有趣的部分。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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