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年前,那場鮮為人知的驚天大鼠疫

導語:發生在20世紀初的東北大鼠疫持續了六個多月,席捲了半個中國,吞噬了六萬多條生命,國際著名防疫專家也未能倖免於難,中國政府為什麼大膽啟用伍連德?中國自己的防疫專家對抗鼠疫的結局又如何?

110年前,那場鮮為人知的驚天大鼠疫

伍連德

時光倒轉到1910年9月,由於20世紀初世界市場對動物毛皮的需求,幾年時間裡,旱獺皮毛製品風靡歐美,被視為堪與貂皮媲美的服飾,大量獵人湧入位於中國東北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滿洲里,開始大規模捕獵一種被稱為“旱獺”的動物,用我們比較熟悉的稱呼,就是“土撥鼠”。

110年前,那場鮮為人知的驚天大鼠疫

旱獺

因為每年的9月前後是土撥鼠皮毛生長最好的季節,所以人手短缺的俄國人就僱傭了大量華工,一起捕捉旱獺。在暴利的驅動下,千萬滿洲人民以捕獵旱獺為生,同時以旱獺肉為食。鼠疫病毒就這樣,最先由旱獺傳染給了這些捕獵者。

在那一年,究竟是誰先感染了鼠疫,有多種說法。

按照《東三省疫事報告書》的記載,是這樣的:

“工人張萬壽者,向在俄境大烏拉站以招工為業。宣統二年九月初,工棚內暴斃七人。俄人聞之知為疫也,焚其棚屋、逐其工人,並將工人所有衣服行李等件盡行燒燬,以為斷絕疫根之計。”

大烏拉站距滿洲里百三十里,有業木工者二人被逐,於九月十七日由烏拉站來滿,寓居鐵路界內二道街張姓木鋪,二十三日疫發相繼死亡。同院田傢伙房住客金老耀、郭連印二人遂亦傳染於二十三日身死,是為滿洲里疫症發現之起源。”

若按這份記載為準,那麼這裡面有幾個關鍵點:

第一,鼠疫的初發,大概是在1910年9月中旬;

第二,初發的地點,是在俄國境內;

第三,最初感染鼠疫的,是華工;

第四,俄國人已經知道是疫情,而不是一般的傳染病,但他們只是做了簡單粗暴的驅逐;

第五,在驅逐後,鼠疫被華工帶回了滿洲里。

潘多拉魔盒已被打開,一場慘劇開始上演。

災難最先爆發在中國的地點,是在中俄邊境滿洲里的一家店鋪中。1910年10月21日,小店來了兩名神秘的住宿者,他們面無血色,神色慌張,似乎在躲避著什麼。六天後,二人卻在店內暴亡。一天之內,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店裡,又有四個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且症狀相同,發燒、咳嗽、吐血,很快死亡,死後全身發紫。

當時的中國正處於風雨飄搖中,邊陲小城死了幾個人,並沒有引起更多的關注。在官府註冊後,屍體被草草收斂。但人們萬萬沒有想到,一場持續六個多月,席捲半個中國,吞噬了六萬多條生命的大鼠疫正濫觴於此。

在疫病大肆蔓延時,外務部右丞施肇基收到了俄、日兩國的照會,俄國和日本以清政府無力控制疫情為名,要求獨立主持東北防疫。東三省當時是兵家必爭之地,日、俄、英、法、美、德紛紛染指,特別是日、俄兩國以獨立主持防疫為由,圖謀東北主權,以至陳兵相向。

疫病爆發,無名小卒臨危受命。

疫情勢不可擋,列強狼子野心。

在內外交困中,當局如何應對?

只有控制住疫情才能堵住列強之口,而且主持東北防疫的絕不能是外國人。

但中國人中,誰有這麼大本事呢?施肇基暗自發愁。

他忽然想起曾經偶遇的一人:劍橋大學醫學博士伍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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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連德


伍連德,字星聯,祖籍廣東,出生於馬來西亞。

1896年,17歲的伍連德留學英國劍橋大學曼紐爾學院,畢業後考入聖瑪麗醫院實習,隨後又到英國、德國和法國等醫院實習和研究,最終在馬來西亞檳榔嶼開設私人診所。

1907年,28歲的伍連德接受了時任直隸總督的袁世凱的邀請,回國擔任天津陸軍軍醫學堂副監督(副院長),個人命運開始與祖國發生關聯。

伍連德,就是在施肇基的極力推舉之下,走馬上任的。

伍連德上任的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先要搞清楚究竟是什麼引起了這次疫情——當時還沒有人知道是鼠疫。

為此,伍連德在不知不覺中創造了一個紀錄:他成了中國第一個現代醫學意義上解剖人體的人。

12月26日晚上,傅家甸有一名嫁給中國人的日籍客棧老闆娘染疫暴卒。第二天一早,伍連德和助手就趕到事發地,在貧民區的一棟小樓裡開始解剖屍體。伍連德從死者的右心房抽取了血液樣本進行細菌培植和塗片觀察,同時通過切開死者的肺臟與脾臟表面提取組織塊放入盛有福爾馬林液體的容器裡。在完成這一切後,伍連德將死者器官復位,縫合好表皮,為之穿戴整齊並放入事先準備好的棺材中——這一切都是瞞著外界進行的。(因為解剖屍體與當地風俗、法律相悖,在中國人的觀念中,解剖屍體無疑是對死者的大不敬,一旦被當地百姓知道,必將引起人們的恐慌和憤怒。)

在之後的四天時間裡,伍連德在實驗室裡進行了緊張的分析和研究。在高倍顯微鏡下,伍連德看到了所有切片中都出現了成群的鼠疫桿菌,而且是特有的兩頭著色的卵圓狀。在這樣的情況下,伍連德提出了這次東北疫情的源頭,是一種之前並沒有見過的“肺鼠疫”——不同於之前通過跳蚤傳播的“腺鼠疫”,“肺鼠疫”可以通過空氣傳播,尤其是飛沫傳播,所以殺傷力極大。

在搞清楚了疫情的起因之後,伍連德立刻開始著手防疫工作。

但是,困難比他想象得要大很多。

當伍連德帶著肺鼠疫這一新型鼠疫流行的判斷去拜訪各國領事時,列強們根本不相信眼前這個中國人能夠控制住疫情。 從中,伍連德讀出了一個強國對於弱國的蔑視。伍連德的研究成果也沒有被同行接受,俄、日、法等國專家無一讚同。奉命來援的北洋醫學堂首席教授邁斯尼,同樣全面否定了伍連德的判斷。他認為,鼠疫就是由老鼠傳播的,滅鼠才是問題的關鍵,隔離根本沒有必要。

聽誰的,洋專家還是中國人?

面對中外專家之爭和各界壓力,事關防疫措施,一旦失誤後果不堪設想。

關鍵時刻,施肇基決定給伍連德最大的信任和支持。

在施肇基斡旋之下,朝廷決定繼續支持伍連德,免去邁斯尼防疫職務。

清廷傾力增援東北防疫,將平津、直隸一帶醫學人才和醫學生悉歸伍連德麾下,但總數不過50餘人。

在爭議聲中,伍連德繼續主管著防疫的全局工作。

轉折點的到來,是國際防疫專家邁斯尼私自看望鼠疫病人,感染鼠疫身亡,引起的舉世震驚。

這件事情打消了人們對伍連德的種種輕視和懷疑,他們對伍連德的態度也來了一個180度大轉彎。

對於他的要求,沒有人再敢怠慢。伍連德成了人們抵抗這場大瘟疫的唯一指望,真正成為這場國際防疫行動的主帥。

此後,伍連德的很多建議舉措得到了政府的積極支持和實施,公共衛生也第一次引起了各級政府的重視。

吉林省“各關檢疫分所於城甕內設機器藥水,見人消毒”。

在鐵嶺,政府向當地民眾發送10000多隻“呼吸囊”,“勒令人民盡帶呼吸囊”,“由巡警隨時稽查,如有不遵守者,即以違警論罪”;屠宰行業每日必須消毒一次,內臟必須當場清洗乾淨,裝在專用的板箱內,不準暴露在外,工作人員必須穿白色服裝。

天津衛生局發佈緊急告示,列出喝開水、吃熟食、注意生活衛生等十條預防措施。

北京則“令各街巷剃頭棚房屋一律裱糊乾淨,地下均墊石灰,所有鋪內夥友,衣服、搭布、手帕每日更新三次”; 如發現私自通行於斷絕交通之處及隨地便溺不遵守公共衛生者,處以5元至30元不等的罰款。

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即便是從今天的角度看,這些防疫措施也堪稱科學。但令伍連德感到困惑的是,在各種防疫措施全面開展後,疫情不但沒有得到遏制,反而愈演愈烈。隔離、消毒、阻斷交通……能做的事情都做了,為什麼疫情卻一天比一天嚴重?

此時的伍連德壓力巨大。他一次一次仔細思忖著自己建立的這套防禦體系中是否還存在著漏洞,還有什麼地方沒有考慮到?

110年前,那場鮮為人知的驚天大鼠疫

屍橫遍野


有一天,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久久佇立。他看到了真正的人間地獄:屍橫遍野,一排排棺木屍體露天停放,綿延一里有餘。正是這人間地獄的一幕讓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難題得以解開。

伍連德經過研究發現,鼠疫細菌在人的屍體上甚至能存活長達6個月,而中國人講究土葬,疫情高發時,很多屍體甚至就裸露在外擺放,而墳場則成了一個巨大的感染源,這無疑大大增加了鼠疫的傳播概率。

但要求屍體一律火葬,卻又遭到了很大的阻力,因為這和中國老百姓崇尚“入土為安”的觀念相抵。

關鍵時刻,伍連德又得到了施肇基的大力支持,由施肇基不斷上奏,當時的攝政王載灃最終拍板:疫區的屍體一律統一火化。

110年前,那場鮮為人知的驚天大鼠疫


110年前,那場鮮為人知的驚天大鼠疫

火葬的屍體


事實證明,伍連德採取的這一系列措施,都是非常有效的。

1911年1月31日,是當時東北疫區的很多人印象深刻的日子。

在這一天,東北疫區的死亡人數第一次出現了下降。

在這之後的2個月裡,這個數字一直在持續下降,並沒有出現過反覆——這意味著疫情指數已經越過了拐點,開始掉頭向下了。

1911年3月1日夜0時。

哈爾濱防疫局內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

時針指到午夜0時,傅家甸的死亡人數為零。隨後,長春、奉天、鐵嶺……東北各個大城市紛紛傳來捷報。

死於鼠疫者:零。

110年前,那場鮮為人知的驚天大鼠疫


東三省防疫成功,使防疫總指揮伍連德名揚四海。

他參加在奉天舉行的有12國專家參加的萬國鼠疫研討會,並出任主席,而發現鼠疫桿菌的日本著名學者北里柴三郎只能屈就副主席。

會議結束後,清王朝賞伍連德醫科進士、陸軍藍翎軍銜,於紫禁城受攝政王召見、獲二等雙龍寶星,奉天總督授金獎。沙皇政府封賜二等勳章,法國政府授予榮譽銜。

肆虐東北半年之久的大鼠疫,完全依靠中國人自己的力量,被遏制住了。在大瘟疫前,清政府態度之開明,行動之果斷,讓世界各國刮目相看,在近代中國備受屈辱的外交史中,清政府這一次難得地表現出了一點大國氣概。而伍連德為首的中國醫務工作者在防疫中採取的措施之科學,又讓世界醫學界為之驚歎,不僅推進了中國公共醫療衛生事業的近代化行程,還比較成功地遏制了日、俄侵略者的擴張野心。

就在舉世歡慶的時候,已經享譽全球的伍連德依舊冷靜分析,認為鼠疫還會捲土重來。

1911年,內務府尚書肅親王打算專門為伍連德在內務府設一衛生署,統管全中國的醫療。伍連德說,東北鼠疫雖然被控制了,還有可能捲土重來,我要在東北建立防疫網。伍連德辭去了高官、厚祿和各國的邀請,他悄悄回到哈爾濱,建立東北鼠疫防疫體系——東北防疫總處,然後在那裡堅守。

鼠疫會重來嗎?堅守?要多久?一年?兩年?十年?還是一生一世?鼠疫是否會如他預言再次出現?

果然,1920年鼠疫又來了,他再次力挽狂瀾,為社會作出卓絕的貢獻,這次他付出的是自己的黃金十年。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都願意為國為民貢獻出自己最寶貴的十年時光。這十年,伍連德數次辭去國家衛生主管的高官職位,甘心做哈爾濱防疫部門屬下的一名小小的處長。在第二次出山“齊家治國平天下”後,又歸隱田園,成為南山樵子、秋江漁父,終其一生,其人性魅力無愧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國士!

曾經獲得過1958年諾貝爾醫學獎的喬舒亞·萊德伯格(Joshua Lederberg)說過一句話:“同人類爭奪地球統治權的唯一競爭者,就是病毒”。很多人當初聽到這句話時,覺得很詫異,但仔細回想一下,其實不無道理。

回顧人類歷史,造成最多生命消失的其實不是戰爭,是細菌和病毒造成的瘟疫:

第一次世界大戰,算上平民一共死亡1600萬人,而一次“黑死病”僅在歐洲就奪走近3000萬人的生命;第二次世界大戰大約有7000萬人死去,而天花病毒在18世紀大約奪走了1億以上人的生命。遠的就不去說了,就說眼前的這場我們與病毒之間的戰爭:從一個市場開始,到一個城市,到一個省,到全國,到一個大洲,再到全世界,蔓延之快,影響之大,讓人心悸。

在這個過程中,小的方面來說,我們看到了很多閃光點,很多動人事蹟和感人畫面。但也看到了很多可以改進、值得反思乃至必須要檢討的地方。我們應該認識到,在這種涉及到整個人類的危機面前,我們不能每次都把希望寄託在某一個人上面,而是應該有一套能立刻高效運轉的成熟體制和機制——在這一方面,我們依舊還有不小的提升空間;在更深遠的意義上,這些大災難為我們提供的是一種反思角度,這種角度亙古有之、歷久彌新,那就是人類該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


參考文獻:

【1】王道瑞《歷史檔案》

【2】任璐,於耀洲《1910—1911年齊齊哈爾地區鼠疫問題淺析》

【3】張瑋《110年前,那場在東北爆發的鼠疫》

【4】陳欽《晚晴鮮為人知的驚天大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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