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运河上的中国

徐则臣:运河上的中国


▲今年11月27日,江苏淮安,运河水面雾气升腾。明清两代,漕运总督一直驻于淮安,这里的清江浦拥有“九省通衢”“天下粮仓”等美名,也是小说《北上》重点提到的地方。

近日,作家徐则臣长篇小说《北上》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被称为“一条河流与一个民族的秘史”的小说,将京杭大运河作为主角,写出了一百多年来大运河的命运变迁。

大运河对中国的意义何在?不同人寻找出不同的答案,它是古典中国繁盛的顶点,是民间中国汇流的沃野,是文化中国活的博物馆。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70后代表作家,现为《人民文学》副主编。其所著《耶路撒冷》《水边书》《天上人间》《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等小说影响广泛。

倾囊而出,把大运河作为主角推到前台

2010年,我第一次去运河边采访,顺道带了一本和运河有关的书——长篇小说《水边书》,作者徐则臣。

我去了聊城、临清,荒草萋萋的运河,大多以古迹的形式留存,隐藏在历史的缝隙里。偶尔有幸运一点儿的,成为城市中的人造风景。我坐在著名的临清塔旁边,望着运河里浅浅的一汪静水,想象数百年里此地千帆相竞的情景。乾隆年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曾到过这里,后来留下的一批描述大清国风貌的画作里,就有这座临清塔。河那边是河北省。我身侧是几个浇地的农民,为河床上的麦田提供水源成为此时运河唯一的功能。

《水边书》把我带到了大运河畔的小镇花街,少年陈小多满怀对远方的向往,在出走与回归中度过了青春期。运河上南来北往的驳船,带走了陈小多的少年往事,那个曾经的姑娘也到河上漂泊去了。坐在北方枯死的运河边,我读完了这本书。

直到8年后,今年夏天,在北京见过几次徐则臣兄。闲聊中,我问他最近在写什么。他说,在写一部有关运河的长篇小说,历史跨度一百多年,差不多快写完了。还是运河,他的文学坐标里恒久不变的一条大水。到了冬天,长篇小说《北上》出版。

徐则臣说:“二十年来,绵延千里的大运河成了我小说写作不可或缺的背景。二十年来,我一点点地把运河放进了小说里。我也因此培养出了对运河的专门兴趣,但凡涉及运河的影像、文字、研究乃至道听途说,都要认真地收集和揣摩。也正是基于多年的专注,在泛泛地以运河为故事背景的写作之后,决意这一次倾囊而出,把大运河作为主角推到小说的前台来,就有了耗时四年的《北上》的写作。”

一直以来,“到世界去”是徐则臣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他说:“在这渐行渐远的一路上,腿脚不停,大脑和心思也不停,空间与内心的双重变迁才构成了完整的‘到世界去’。”在早期的花街系列和北漂系列小说中,这种情绪就已经奠定了。“花街”代表原点,也是“到世界去”思想的起点;北漂就已经身处世界,时间久了也成为新的原点。

运河畔的小镇花街,不是单纯农耕意义上的小镇,逐水而居的小镇,是信息流通的聚集地,离“世界”很近。“它靠着京杭大运河,是流动的,运河的人可以来来往往,里面的人也可以沿着水路到世界去,这个世界越来越宽广,花街也就越来越宽广。我以前说这个世界有多辽阔,花街就有多漫长,这个世界多复杂,花街就有多完整。你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在花街上看到,所以我笔下的花街也就越来越长。”

最早,我是先看了徐则臣一系列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啊,北京》《居延》《西夏》……主人公无一例外是漂在北京的底层年轻人,也无一例外有一种不安分的生活节奏,不断探索不断尝试。我对两个女性印象深刻,居延和西夏,没来由的爱和恨,没来由的一个决定用一生来实现。后来我又读了他的许多花街系列小说,才真正理解了那些漂在北京的年轻人,身上强烈的“运河气质”。那是一种稀释了远方和现实的气质,既复杂又单纯,既有乌托邦的个人想象,又有失败后继续探索的勇气。花街上的故事多了,到世界去的人也多了,那些在北京打拼的年轻人,办假证的流浪者,偶尔想起花街,如同想起另一个世界。

作为其个人小说的“集大成”之作,2014年出版的《耶路撒冷》同样聚焦在花街,主人公从北京回到花街,与几位儿时伙伴相遇,各自回忆起曾经的理想。这部小说被誉为“70后群体的小史诗”。

文字在花街和运河之间不断流淌,新的故事从世界而来,又回到世界上去。

在此基础上,《北上》跳脱开个人经验叙事的窠臼,大运河作为唯一的主角登场,中国人百年荣辱随水流淌。


徐则臣:运河上的中国


▲作家徐则臣。

“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这条河上”

简略讲述一下《北上》的故事梗概:

本书以历史和当下两条线索展开,各自的线索中又有新的线索。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洋人的北京使馆被包围了,多国部队从天津出发前往北京,意大利人马福德就是其中一位。腿受伤后,他和一个喜欢多时的中国姑娘结婚。两人隐姓埋名,住在通州运河畔,以在河上摆渡为生。

第二年,北中国阴云密布,风雨飘摇,马福德的哥哥保罗·迪马克(外号“小马可·波罗”)为了寻找弟弟,以文化考察的名义沿运河北上。知识分子谢平遥作为翻译陪同小波罗走访,先后召集起挑夫邵常来、船老大夏氏师徒、义和拳民孙氏兄弟等各种底层人士一路相随。他们从杭州、无锡出发,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这一路,既是学术考察之旅,也是他们对于知识分子身份和命运的反思之旅,同时,更是他们的寻根之旅。当最终抵达大运河的最北端——通州时,小波罗意外离世。同时,清政府下令停止漕运,运河的实质性衰落由此开始。

一百年后的2014年,中国各界重新展开了对于运河功能与价值的文化讨论。谢平遥的后人谢望和与当年先辈们的后代孙宴临、周海阔、邵秉义、胡念之等人阴差阳错重新相聚时,每个人之间原来孤立的故事片段,最终拼接成了一部完整的叙事长卷。这一年,大运河申遗成功。

每个人的命运,以及各自家族的命运和运河紧密相连。小波罗以马可·波罗为偶像,立志研究大运河,对中国文化和风物无比热爱,性格随和、开朗,但欧洲人傲慢和优越感的小尾巴总是夹不紧,一不留心就露出来。将龚自珍的《已亥杂诗》视作知己的谢平遥,是一百多年前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聚今朝。”悲凉黯淡又夹杂了挫败之伤痛的中年心境,于个人,于国家都有一种现实中的暮气消沉。

投射到一百多年后,谢望和、孙宴临和胡念之等新的知识分子关注的,早已不是家国命运,而是作为文化母体的大运河,在文化意义上新的形态。此时,运河仅有的一点儿航运功能,早已与国家命运脱节,随着运河申遗成功,它更多地以文化遗产的形式继续存在。

运河作为生活中的一部分,如孙宴临所说:“只有我们这样每天睁开眼就看见河流的人,才会心心念念地要找它的源头和终点。”每天能触摸到世界的人,对世界充满向往,运河就在面前,说:“我带你走。”离开,很简单,跳上船就可以;又很复杂,一个决定,一趟旅行,往往会用去一生的时间。

而以河为生的人呢?

当代船夫邵秉义说:“除了跑船我不会别的,现学也来不及了,离开这条长河,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所以我就想,人的命其实不在自己身上,都在别处。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这条河上。”在他看来,老祖宗就在天上、水上、这一千多公里长的大运河上看着自己。

在临清,我穿街过巷,到元代运河和明代运河的分叉处,参观著名的鳌头矶、钞关。这座城市的文化风俗,尤其是饮食文化,兼具南北特色,既有天津、北京风味,又有江南特色。当地有一种特色狮猫,眼睛呈蓝色,相传是波斯猫和本地猫的杂种。《金瓶梅》中潘金莲用狮猫吓死了李瓶儿的儿子,间接导致了李瓶儿的死。许多证据表明,《金瓶梅》所写的就是临清,也与这里的运河文化有关。

运河山东段是个坎儿,作为海拔最高点,如何把水提上来是一个难题。于是就有了著名的南旺分水闸,将大汶河的水引入运河,所谓“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海拔高、闸口多,也就意味着船要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长,就有了消费,有了沿运河一系列的繁华都市。

然而,随着漕运的废止,济宁以北段运河逐渐结束了航运史。那些河上飘来的城市慢慢陷入沉寂,勾栏瓦舍一点点倒塌。鲁西地区的一些小镇,张秋、寿张甚至临清,那些普通的名字和普通的建筑,破败间拂去尘埃,会不经意间偶遇一些历史遗迹,过去的辉煌从瓦砾中流露出来。

这条河,曾经不仅有运输功能,还有军事、水利、兴市、巡游、文化、生态、环境等诸多功能。《北上》中所涉人物,和临清等一系列沿河城市一道,构成了运河文化的不同侧面,许多丰富多彩的画面,从运河里汲取各自的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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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5年,英国人绘制的京杭大运河生活场景。

“河流文学”与运河的文化传承

“我的灵魂像河流一般深邃”,美国“黑人桂冠诗人”兰斯顿·休斯在他的成名作《黑人谈河流》中说。流水约等于时间,是立体的、量化的时间,面对流水,时间就停滞下来,面对时间,流水就飞扬起来。

我想起了自己的几句诗:“我常常以河流为兴奋的起源/没有谁能描绘这么多绿色的小蛇/在丘陵的缝隙苦苦挣扎。”

河流,作为文学的恒定主题,一直在被书写。可以举出无数例子,从《诗经》开始,几乎每一个优秀作家、诗人都会写到河流,长江、黄河早已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地标。就当代而言,张承志《北方的河》、苏童《河岸》、张炜《古船》等都对河流进行了书写。可以说,一个没写过河流的作家是不可想象的,一个不被河流影响的作家,很难抵达自然的深刻命题。

为什么那么多作家在赞美河流?土地上长出的文学基因,之于水是怎样的存在?如果画一幅作家与河流“相爱”地图,该是何等辉煌。

台湾学者吴明益提出“河流文学”的概念,并对其作了界定:指涉的应是一种以河流为主要题材的文本表现,应该是跨文类的;河流至少是该篇(部)文本中的重要象征,而不是偶一带过的背景;意味着对自然的一种观看姿态,同时也会呈现人与河流互动时所产生的文化(包含环境伦理观)意义,是一种心灵的认知地图。

以这个概念来审视《北上》,也是可以的。

小说中,所有人皆以运河为活动中心。不同阶层的人汇聚在北上的小船里,航行在1901年的中国,在衰老的运河,寻找各自的归宿。

小说又有公路小说的某些特点。行走的意义是什么?漫无目的的行走,对于那个时代来说是如此奢侈,又是如此具有象征意义。小波罗的行走,真正目的是寻找失踪的弟弟,他的死很突然,宣告了此行的最终失败。他们最后距离已经很近了,在通州,一个死在船上,一个住在岸上。如果他活着,见到弟弟,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而谢平遥呢?他的寻找必定贯穿接下来的历史,在后辈谢望和的印象中,“我高祖父会四门外语,袁世凯花了大价钱要他的人头。那得是多伟岸的大人物,可我在相关的史书里就没见着老祖宗的名字。听着都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时间穿透一切,所有的挣扎和努力被淹没,就像运河一样。

20世纪初的意大利人和13世纪的意大利人相会在同一条河上。马可·波罗带给欧洲一个想象的中国,即理想中的乌托邦,运河就是乌托邦里的“圣河”。小波罗看到的中国,已经被打上了深深的孱弱烙印,运河依旧,却即将寿终正寝。

一条流动的河,其文化的外延是不断拓展的。以小波罗为中心的这群漫游者,正好行走在新旧交替的关键当口,他们不经意间影响了接下来的历史走向。起码几个家族一百多年间与运河纠结的关系,其源头都指向这次行走。小波罗的几件遗物,罗盘、相机、日记分别被不同同伴收藏,各自又传递给各自的后代,并在后代中产生影响。也可以说,他用另一种文明投射在大运河上,两种文明交融,接下来几代人的命运与时代关联,有了新的走向。

2014年6月22日,卡塔尔首都多哈,大运河申遗成功。漕运废止一百多年后,一条文化的河逐渐清晰起来。“申遗成功是一个不容再回避的契机:是‘唤醒’大运河的时候了。”徐则臣说,“这对小说《北上》的作者很重要,对现实中运河沿线的居民和建设者们更重要。我们都找到了‘文化’这把钥匙。只是我在一己天马行空地虚构,沿河的建设者们却要步步为营地落实与践行。”

他看到,打造运河文化的行动在沿线轰轰烈烈展开。然而,沿线走过来,看到的运河尤其是运河故道,多半花花绿绿:“水中的游船和各种游乐设施花花绿绿,岸上栉次鳞比的仿古商铺也花花绿绿;在运河上乘船走一段就算体验了当年的航行,商铺里吆喝声四起就算还原了当年码头上的烟火人间。对文化的理解与表达还是过于简单和直白了。从此地到彼地,所见者大同小异,都是商业旅游的统一制式,有种庸俗琐碎的繁华。”

在他看来,“运河文化带应该是一段高度浓缩的、与运河相关的本地史志与生活志。当然,这样一个‘运河与人’的局地史志中,也必要草蛇灰线地暗含一条京杭大运河之于整个中国的影响和意义。风物流转,人员徙迁,不管你有多鲜明巨大的局地特性,你也只是滔滔大河北上和南下间,一直在相融相合的有机一环。”

历史的运河、现实的运河、文化的运河、小说的运河在此相会,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现实的文化挖掘还存在诸多问题,但功能不断变化的运河,本身就是多彩的。不断以新的形态呈现在大地上,运河,是流动的中国,也是未来中国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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