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中，笔者会介绍一些有趣的边角料。
01. 清教革命，清教徒胜利了么？
前两篇都在着重介绍英国革命中的激进派——“清教徒”。大家都知道英国革命也被称作清教徒革命，可是，如果我们仅仅从宗教上看，其实清教徒最后并没有成功。
当然，也曾有过阶段性的成功，就是1649年克伦威尔率领的议会军（圆颅党）打败了国王军（骑士党）、处死查理一世，然后建国——英吉利共和国——全名为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共和国（Commonwealth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这或许是英国历史上唯一的共和国吧，如若有误还请大家指正。这个共和国仅存活了十来年，克伦威尔死后，流亡在外的查理二世回国，斯图亚特王政复辟，共和国终结，清教徒在英国的那种加尔文式的统治也随之结束了。
这位复辟的国王是一位深具英国特色的厚道之人，不像他的弟弟詹姆斯二世的刚愎孟浪，也不像其父查理一世那样倨傲无礼；查理二世可谓宽仁，对于那场革命带来的灾难以及父亲的死，重掌大权的他也并未大动干戈去报复——仅仅处死了9个人。这9个都是什么人呢？都是与签署查理一世死刑直接相关的圆颅党人，我们前面提到的独立派的休·彼得斯牧师就是其中的一位。
（查理二世的宫廷）
这么一位宽厚的国王，对不同信仰者也十分包容，所以并没有对清教徒进行大规模的清算。不过英国毕竟不是国王一个人的，当时社会的氛围对清教徒也仅仅是有限的宽容而已，因为毕竟还存在着国教。到1688年光荣革命之后，又更进了一步，议会通过了《宽容法》，允许不信奉国教的新教徒们建立自己的教会，但清教徒担任公职仍有所限制——直到1828年清教徒才获得完全的政治权利。
英国从1640年爆发“清教徒”革命开始，到1828——总共188年的时间里，清教徒都只是二等公民，能够保有其个人权利（包括信仰自由）就算很不错了。所以，光荣革命的成功，并不代表清教徒的宗教革命成功了——100多年后，他们才获得了普通的公民权。
02、英国国教的不同
在新教的三大派系中，路德宗最早，加尔文宗最刚烈，而英国国教安立甘宗最温和。
爱德华六世在位期间搞的宗教改革，将新教定为英格兰国教，废除国教中残留的天主教的仪式，当时被社会普遍认为太过“激进”。伊丽莎白女王之后，新教才逐渐普及。1594年，神学家理查德·胡克撰写了《论教会政体的法律》一书，主张“中庸之道”与《三十九条信纲》，这些后来始终被作为国教的基本原则，定位在新、旧两教之间。正因其温和、宽容，所以，至今英国国教都比较复杂多样，其中既有采用福音派神学的低教会派（Low Church），也有采用旧的天主教神学的盎格鲁天主教（Anglo catholic），即高教会派（HighChurch），这在新教的其他分支之中是绝不可能看到的。
这种包容性，并不是来自新教，尤其是加尔文教各派，秉承古犹太一神教的宗旨，越是虔诚则越是狂热，而越是不可能包容。英国国家的这种包容性，其实是源自保守主义，对于一个人群，他们自身的传统是要被尊重的——以儒家的话来说，就是“和而不同”。
03、日内瓦的教皇——加尔文
刚刚提到克伦威尔所谓“加尔文”式的统治，就是指加尔文在日内瓦的统治方式。
1534年，法国人加尔文刚刚转变为一个虔诚的新教徒，就因巴黎当局怀疑其为异端而要抓捕他，于是加尔文逃离巴黎，到了巴塞尔。两年后，加尔文要去意大利访问，绕道日内瓦，被当地好友相劝留了下来，后来这里成了加尔文传道的大本营。
（加尔文）
日内瓦也是当时新教激进运动的重灾区，而在日内瓦势力最大、也最激进的新教派别甚至不是加尔文，而是再洗礼派 ，他们破坏天主教堂，拆毁修道院，组织平民闹事…1538年，日内瓦的“保守派”联合起来，反对“激进”的宗教改革，加尔文也被殃及，只好离开。三年后，1541年，加尔文重返日内瓦，日内瓦议会通过了加尔文提出的市政府改革方案，将其定为法律。这个方案要做什么呢？说起来都有点吓人。
规定要求，成立宗教法庭，由长老、议员、官员组成，密切监视每个人的生活和行动，法庭每周举行“星期四晨会”，检查有无违法乱纪现象。加尔文成为该法庭后来的实际负责人。
具体规定还包括：
- 每个居民必须“表白和说明他们的信仰”，以便长老们能够知晓“谁赞成福音，谁不赞成福音”；
- 对《圣经》的解读要以加尔文的《基督教原理》为正朔，其他说法则为异端。
- 异端被当做是受魔鬼支配的，要被开除出教，可听传道受教育，但不能与其他人随便交谈。
- 镇压天主教，对普通新教徒也要严加管控，对不从者要加以劝告、罚款、监禁，甚至驱逐出境或烧死。
- 星期天，除不得已情况（如须在家照顾孩子）之外，所有人都必须去听讲道。迟到者予以警告、罚款。
- 举行天主教仪式、弥撒的人，或渎神的人，根据情节予以劝告、监禁、罚款或送交法庭惩处。
- 唱下流放荡的歌曲、跳任何舞蹈者监禁三天，然后送交议会。喝醉酒、赌博、吵架的人，也照此办理。
尤其有意思的是，大权在握的加尔文，不仅反过来迫害天主教徒，就连新教的其他宗派也都被指为异端；尤其是当年势力盖过加尔文的再洗礼派，此时更成了加尔文的眼中钉。该派信徒被全部驱逐出境，否则格杀勿论。
在加尔文统治期间，
- 人文主义者卡斯特里奥因批评加尔文而长期遭受迫害，最后离开日内瓦。
- 医生波尔赛克，被驱逐出境。
- 西班牙医生、科学家、肺循环的发现者、神学家塞尔维特被处死。（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以此为背景撰写了《异端的权利一书》）
这种统治，20世纪的人绝不会陌生，这不就是所谓现代极权主义的鼻祖嘛。究其根本，不在于什么教、什么主义，而在于“政教合一”。加尔文也因此得到了一个不朽的雅号——日内瓦的教皇。
04、胡格诺战争
如果说新教在英国还比较温和的话，那么在欧洲大陆，新教徒几乎就是激进的代名词。
英国的清教徒与法国的新教徒，都是加尔文的信徒。加尔文宗（归正宗），或许是基督教历史上最“英勇无畏”的，他们在英国是清教徒，在荷兰是乞丐派，在苏格兰是长老会，在法国就是胡格诺派。
英国的清教徒们是激进分子，他们会主动攻击英国国教、君主政体；但法国胡格诺派毕竟还没有那么猛，毕竟法国旧天主教势力极其强大，还轮不到他们进攻，不过他们人数虽少却极为强硬。
加尔文逃离法国之后，最早在1540年代，亨利二世就开始惩办异端，这时候信奉新教的胡格诺派就开始遭到迫害。
1559年，胡格诺派信众聚集到巴黎，开会，确立了加尔文宗的信仰。这一年，也是胡格诺派噩梦的开始，法国新君即位，实权落在信奉天主教的吉斯家族手中，新旧教派之间的冲突骤然加剧。从1562年到1598年的短短36年里，法国新、旧两教断断续续发生较大规模的战争、冲突、屠杀多达8次。
1562年3月，天主教的吉斯公爵在瓦西镇发现有新教徒进行新教仪式，违反了国王禁令，立即下令对犯禁的新教徒进行攻击，死伤近200人——本次事件成为胡格诺战争的导火索。
当时的法国，北方是天主教阵营，以吉斯公爵为首；南方的新教徒则以波旁家族为核心。在这三十多年时间里，双方互有输赢，国王也几次颁布敕令允许新教徒的信仰自由，但耐不住新旧两派势如水火，不共戴天。1572年还发生了著名的“圣巴托洛缪之夜”大屠杀。
圣巴托洛缪之夜
- 圣巴托洛缪之夜
1572年8月，胡格诺派的重要人物齐聚巴黎，庆祝其领袖波旁家族的婚礼。吉斯家族的亨利趁机率军队发动突然袭击，打算把对方一网打尽，杀死胡格诺教徒2000多人。
这次事件之后，法国几乎分崩离析，胡派在南部、西部组成联邦共和国，对抗中央政权。
1574年5月，朗格多克在原总督丹维尔伯爵领导下正式分裂出去。
1576年，吉斯家族在北方组织了“天主教神圣同盟”，自行征税、招募军队，两派战争又起，胡格诺派遭受重大挫折。
1585年开始，发生了“三亨利之战”。各方首领分别是国王亨利三世、吉斯公爵亨利、波旁家族的亨利。迫于天主教联盟的强大，国王亨利三世不得已与胡格诺派领袖、波旁家族的亨利结盟。
（谋杀吉斯公爵）
1589年8月亨利三世遇刺身亡，波旁家族的亨利成为法王————这就是历史上最受法国人爱戴的一代明君亨利四世，也是波旁王朝的首位国王、路易十四的爷爷。
说起来，这位波旁家族的亨利本是新教的领袖人物，但法国90%是天主教信徒，法国人拒绝一个新教徒做自己的国王，巴黎人更是不允许亨利四世进城。亨利四世审时度势，毅然改宗天主教，巴黎的大门由此而为他打开。1594年3月22日，亨利四世进入巴黎，受到各界人士的隆重欢迎。
就这样，法国奇迹般地迎来了一个出身新教而后改宗天主教的国王，新、旧两教都能够接受，此后各地纷纷归附，法国复归统一。
1598年，伟大的亨利四世颁布“南特赦令”，承认胡格诺派教徒同等的公民权，对此，教皇克莱芒八世谴责说：“南特敕令极为可憎，它给予每个人以信仰自由，而这是世间最有害的事情。”
鲁本斯作品《伊夫里之战中的亨利四世》
“南特赦令”的颁布，本应是法国内战的终结，新旧两派本就是同胞兄弟。可惜好景不长，1620年代，战火重燃，胡格诺派战败，1629年签署阿兰合约，胡格诺派仅被保留了信仰自由，而无政治权利。
其实，我们会发现，国王或天主教阵营往往较为宽容，新教一方若战败，往往还可以保留信仰自由，顶多是不允许参政而已；而一旦归正宗的新教徒战胜，却很容易出现克伦威尔、加尔文那样政教合一、不断自我清洗的政权。
从南特敕令，到阿兰合约，尽管失去了政治权利，但毕竟还可以信自己的教，胡格诺派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直到——1685年路易十四颁布了“枫丹白露敕令”，废除了他爷爷的“南特敕令”，宣布新教为非法，迫使大批胡格诺派教徒纷纷逃亡。
之后，1745年法国又掀起了一轮对胡格诺派的迫害，可是这一次却被社会舆论所不容。为何呢？呵呵，说来也很讽刺，是因为法国启蒙运动，没错，就是今天被新教徒们咒骂不已的那个法国启蒙运动。到了这个时候，启蒙的理性之光被燃起，自由、平等、博爱深入人心。
那么，法国新教徒是从何时开始永久地拥有了公民权呢？说起来就更令人呵呵了——1789年，法国发生了令举世震惊的革命，之后，法兰西共和国的国民议会确立了宗教自由的原则，从此，法国的新教徒才拥有了同等的、完全的政治权利，直到今日。从此，新教徒在法国可担任任何公职、从事任何职业————至此，法国长达250年的宗教战争、屠杀、冲突，终于沉寂了下来，人们与上帝和解了。
（法国枫丹白露宫）
05、小结
从这些历史之中会发现不少有趣的事情。
1、 新教徒大都激进，只有深受英国传统影响的安立甘宗较为温和。
2、 激进的新教徒无论在何处，都倾向于推翻君主，建立共和国——而这却是保守主义的柏克所反对的。激进真的那么不好么？
3、 这些激进刚烈的新教徒，有着不同的结局。荷兰的新教徒把荷兰变成了最富有的共和国；英国清教徒建立的共和国却搞成了克伦威尔独裁；日内瓦的神权共和国则成了政教合一的极权主义…
4、 英国革命之后，清教徒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只是二等公民。
5、 18世纪中期，法国新教徒再次被迫害的时候，为他们说话的，是那些启蒙思想家。
6、 最后，授予这些法国胡格诺派以永久、平等公民权的，是法国大革命之后的国民议会，也是被柏克痛骂的那个法国国民议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