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乙己》到《香水》,看东西方“多余人”命运的相似性

“多余人”一词最早出现于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的《多余人日记》,

在屠格涅夫笔下,出现了一系列特色鲜明、经久不衰的群像——“多余人”。顾名思义,“多余人”指剩余出来的人,是指不被社会任何群体接纳,不属于任何群体的一类人。他们存活于世间,注定孤独与坎坷,因为除了他们的影子,无人愿意与之相伴。

鲁迅的《孔乙己》创作于1919年“五四运动”前夕,是鲁迅代表作《呐喊》中的一个篇章。鲁迅在《呐喊》中以传神的笔触去“画眼睛”“写灵魂”,刻画了孔乙己、阿Q等众多典型形象。鲁迅曾坦言,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便是《孔乙己》。

孙伏园在《忆鲁迅先生》中评价《孔乙己》时说:“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很显露,有大家的风度。”

《孔乙己》围绕孔乙己的一生,塑造了孔乙己这个“多余人”形象,他不被上层社会所接纳,在下层社会也备受排挤,最终在孤独落寞中走向了人生的终点。

从《孔乙己》到《香水》,看东西方“多余人”命运的相似性

《呐喊》


《香水》是德国著名小说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代表作,出版于1985年,全名叫《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作品一出版,就让聚斯金德蜚声文坛,成为德国当代文学的杰出代表之一。

《香水》中也塑造了一个经典的“多余人”形象——格雷诺耶。《香水》以嗅觉为视角,为读者创造了一个新奇的世界,记录了18世纪发生在法国巴黎的一件奇闻轶事。

格雷诺耶天赋异禀,是个制造“香水”的天才,为了制造出绝世香水,弥补自身的缺憾,他不惜杀了26名少女。凭借这瓶香水,他甚至可以免于法律的制裁。最后格雷诺耶看清不可弥补的真相,发现自己改变不了“多余人”的命运,用香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以说格雷诺耶成也香水,败也香水。

《孔乙己》和《香水》虽诞生于东西方两个世界,却都指向同一母题——“多余人”,两位伟大的文学家敏锐地察觉到社会的矛盾和人性的悲哀,以文字为媒介,剖析人性之悲凉、社会之险恶。本文主要通过这两部作品,探讨东西方“多余人”命运的相似性。


从《孔乙己》到《香水》,看东西方“多余人”命运的相似性

《香水》

01

他们都执著于身份却又丢失身份

孔乙己在鲁镇,可以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人”。小说在开篇便介绍了孔乙己名字的由来,他本名真的是孔乙己吗?非也,真名叫什么,我们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人们从“上大人孔乙己”中胡乱给了取了个绰号“孔乙己”。

鲁迅为什么要交代孔乙己名字由来这一细节?其一,鲁迅的寥寥几笔,我们看出了人性的冷漠与麻木,名字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在鲁镇的世界里,却是如此潦草了事。

其二,“孔乙己”既然是旁人胡诌出来的名字,便代表着世界上其实根本不存在“孔乙己”这个人

,那么,孔乙己便是一个“零余者”,是不存于任何阶层的“多余人”。

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


从《孔乙己》到《香水》,看东西方“多余人”命运的相似性

孔乙己

咸亨酒店里,“曲尺形的大柜台”与“店面隔壁的房间”将整个酒店分成了3个世界:一是“上层世界”,他们穿着长衫,有一定地位,可以买点酒和小菜,坐在房间慢慢享受;二是“下层世界”,以短衣帮为代表。这群人被排挤在上流社会之外,买不起小菜,只能拿着碗站着喝酒。三是“孩童世界”,以“我”和孔乙己身边的孩子为代表。这群人尚未完全被社会毒害,内心还保留一定的纯真与良知。

再看孔乙己,似乎不属于任何群体:“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孔乙己既不属于“上层世界”,也不被“下层世界”所接纳,更不可能属于“孩童世界”。孔乙己是游离于3个世界之外的“多余人”。孔乙己“身份不明”,便注定了他前路坎坷,一生要与荆棘相伴。

“长衫”不仅是一件衣服,更是孔乙己对身份的执著。“脱不下的长衫”便是孔乙己不愿丢弃的读书人的身份。尽管这件长衫已经破败不堪,尽管他人以此来取笑孔乙己,但是孔乙己始终不愿意“脱下长衫”、抛弃读书人的身份。

如果孔乙己与短衣帮一样,或许生活不会如此艰辛,至少在心灵上不会备受折磨。以丁举人为代表的读书人,不仅没将孔乙己视为“同类”,甚至对他大打出手,恨不得能将孔乙己置之死地。

以短衣帮为代表的下层人,也未将孔乙己视为“自己人”,而是不停地揭人伤疤,一遍遍地撕裂孔乙己的伤口,在取笑孔乙己时获得短暂的欢愉。

如果说“长衫帮”对孔乙己是肉体施暴,那么“短衣帮”对孔乙己便是精神施暴。“上层世界”的人通过殴打孔乙己来彰显自己的地位与权力,“下层世界”的人通过取笑孔乙己来忘记自我命运的卑贱。

否定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否定他毕生为之奋斗的本质力量。对孔乙己而言,打击最大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折磨。在冷漠无情的精神围剿中,短衣帮的人通过鉴赏他人的痛苦,来削减自身的痛苦,从而获得短暂的欢愉。

孔乙己不愿割舍自己身份,却从未得到他人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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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酒店


《香水》中的格雷诺耶虽然有名字,但是却缺失了最重要的东西——体味。格雷诺耶有着异于常人的嗅觉,却唯独闻不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味道。

如果说在中国,名字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所以我们不能辱没了名声;那么,在巴黎,气味便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人体的味道如同上帝赐予每个人的“身份证”,可是上帝唯独遗忘了格雷诺耶。

因为体味的“缺失”,格雷诺耶一生都在“寻找”。在故事开始前,聚斯金德做出了一个总结:“人的任何活动,无论是破坏性的还是建设性的,生命的萌生和衰亡的表现,没有哪一样是不同臭味联系在一起的”。

格雷诺耶生命的起点和终点,都设置在“一年中最热的一天”和“整个王国最臭的地方”。格雷诺耶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让自己身上拥有香味,他不顾一切地研究绝世香水。最终却发现,

绝世香水可以被制造,身份却无法被证明。

聚斯金德在作品中14次使用“扁虱”来形容格雷诺耶。“扁虱”是一种害虫,这无疑是对格雷诺耶形象的矮化和贬低。更为重要的是,作者揭示了一个更深层的内涵:在人们心里,格雷诺耶只是一只“扁虱”,而非正常的人类,尽管他在生理上与常人一致。体味的缺失注定了格雷诺耶无法容于世界,注定他这一生都要披荆斩棘

孔乙己和格雷诺耶都是被剥夺了“身份”之人,都是不被社会接纳的“多余人”,他们执着于自己的身份,试图证明自己,却又都丢失了身份,走向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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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剧照


02

他们都执著于理想却又走向毁灭

有人说孔乙己好吃懒做、品行不端,这未免有失偏颇。文中集中写了孔乙己的两件事:一是窃书,二是喝酒。这两件事正是孔乙己执著于理想的象征。

先说“窃书”:为何孔乙己要强调自己是“窃”书,而不是“偷”书呢?“偷”与“窃”的根本区别在哪里?著名作家林海音曾在《城南旧事》中写了自己因为幼时贫穷而“窃读”的经历,取名为《窃读记》。“窃”的目的是知识,而“偷”的目的是物质。换句话说,“窃”是为了书中的内容,而“偷”是为了书本的外壳。

我们想想,要做小偷,是需要一定的“专业素养”的,要么机灵聪明、要么孔武有力。可是孔乙己一介书生,毫无“行窃”的能力。他每次“偷窃”行为都被抓包了,而且后果是一顿毒打,甚至被人打断了腿,不得不用手爬行。

而且,对于一个“大户人家”而言,他家有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为何孔乙己单单选择“窃取”不值钱的书籍呢?笔墨纸砚能值多少钱?为了这点钱,拿身体的苦痛做代价,真的值得吗?

孔乙己并非愚蠢之人,他不会算不明白这笔账。唯有一种解释:孔乙己“窃书”的目的是为了读书。他以自己的皮肉之苦为代价,来换取书本的短暂拥有权,以此获取书本中的知识。

所以大家反讽孔乙己时,他都是沉默,唯独对“偷书”这件事,他与人争论,执著地将“偷书”改为“窃书”。在他心理,

“偷”是对他品质的否定,“窃”是对他行为的否定。他承认自己行为不当,因此挨打也不反抗,但不承认自己品行不端。

“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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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


再说“喝酒”:小说中写道:“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

孔乙己虽然穷,但从不赖账、从不拖欠。那么,“别人”是谁呢?谁品行不好呢?自然是短衣帮的人。也就是说,孔乙己与短衣帮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孔乙己喝酒是对理想的追求,借用酒,可以彰显他与短衣帮的不同,可以短暂地忘记人生的痛苦,让自己的精神得到释放。但是孔乙己终其一生,不曾害人,不曾取笑他人,却落得个“生死未卜”的下场。“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鲁迅故意用看似矛盾的文字来讽刺人性的麻木,孔乙己的名字无人在意,甚至大家对他的生死也漠不关心。

《香水》中的格雷诺耶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完成绝世香水的制作,不惜残忍地杀害26个妙龄少女。

文章的开始作者便对其做出了评价:“那时代人才辈出,也不乏天才和残暴的人物。此人便是最有天才和最残暴的人物之一。”

格雷诺耶意识到自己体味“缺失”后,便以“追求”少女的体香为实现人生梦想的基石。

为了享受这种天然的香气,他无意中杀死了一名红发少女,这是格雷诺耶第一次杀人。与其说是“杀人”,不如说是追求理想而不得。他闻到了梦寐以求的香味,可是却无法将它保留下来。

这对格雷诺耶来说何其残忍,上帝赐予了他无能能及的嗅觉天赋,赐予了他对香味的特殊能力,让他感受到了梦寐以求的力量,他却无法保留甚至无法证明,只能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最终化为自己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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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诺耶误杀红发少女


当格雷诺耶意识到可以通过香水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让他人接受自己时,格雷诺耶感到无比兴奋。这种兴奋是一种终于能证明自己的愉悦,也是一种权力的快感。

因为体味的缺失,格雷诺耶备受排挤,被当作“扁虱”存在于世间;现在,终于有一样东西可以完成他人生的蜕变。

为了制作香水,他接二连三杀了26名少女,收集她们的体香来调制绝世香水。最后当他完成时,他“自愿”被抓,接受法律的制裁。作品中没有详细地写格雷诺耶被抓的过程,但是凭借格雷诺耶的特殊能力,要找一个地方隐藏自己并非难事,由此可见他是自愿被抓,他希望回到人群中,摆脱“多余人”的身份。

可惜事与愿违,在审判台上,他轻轻挥洒一滴香水,那些曾经对他恨之入骨、来观看他行刑的人群立刻被香水迷惑,将他视为“上帝”,高呼着“他是无辜的”。众人沉醉于刑场的香气中,甚至用媾和来释放自己。唯独格雷诺耶是清醒的,他看着众人的“纵情”与“交欢”,这一刻他才知道,即使他拥有操控人心的香水,也无法融入他们。终究,自己还是一个“多余人”

从《孔乙己》到《香水》,看东西方“多余人”命运的相似性

刑场上人们因一滴香水而痴狂


最后格雷诺耶心灰意冷,选择回到他出生的地方,用香水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完成自我的救赎。

“他们冲向天使,向他扑去,把他摔到地上。每个人都想摸他,每个人都想要他一点东西,比方说一片小羽毛,一个小翅膀,他那神奇之火的一个火星。他们撕下他的衣服,剥去他的皮,拔光他的头发,用手抓和用牙齿咬他的肉,像德狗一样向他扑去,拉他,扯他,拖他。”

孔乙己和格雷诺耶终其一生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希望能被人接纳,可是至死也未能成功。萨特曾说:“他人即地狱”,孔乙己和格雷诺耶活在他人编织的地狱里,苦苦挣扎、踽踽独行,最终只能孤独地来、寂寞地离开。


从《孔乙己》到《香水》,看东西方“多余人”命运的相似性

格雷诺耶用香水自杀

结语

孔乙己和格雷诺耶站在昏暗之间,他们不确定前方是日出前的黎明,抑或是日落后的黄昏,作为无法融入社会的“多余人”,他们注定要孤独地行走在一条无法与他人交汇的路上,他们是那个社会的一个“零余者”的缩影。

鲁迅通过孔乙己的挣扎与执著,来刻画国民精神的麻木与人情冷漠,将国民劣根性呈现在大家面前,以此来警醒世人。

聚斯金德通过格雷诺耶的塑造,来揭示18世纪的法国社会人性的隔膜和自我的缺失。两部作品中都塑造了“多余人”的形象,展示了他们的无奈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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