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過常寶:迷失在無語的別情中|說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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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所著《依然舊時明月》以散文化的語言解讀唐詩宋詞,用優美的文筆體驗古典詩歌中的細膩溫情,告訴我們:“那一輪浸潤過唐宋風流的月,正是我們永恆的精神故鄉。”

迷失在無語的別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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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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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雨霖鈴》

柳永是一個獨特的詩人。他有著壓抑不住的才華、敏感脆弱的氣質,卻屢試不第,蹭蹬仕途。於是,他沉湎於幽深款洽的歡情體驗,以抗拒造化弄人的命運,但又不甘心就此沉淪,總是惦記著那遙遠的“帝鄉”和“黃金榜上”。正是這些碰撞、擠壓在他內心深處的流連和掙扎,成就了他頗負傳奇色彩的悲劇人生,也成就了那一首首綺迷纏綿的詞作——那是一個扭曲的生命所綻放出的一朵朵穠麗悽豔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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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對於一個失意人生的漂泊者來說,離別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情境,它使得人在瞬間逸出一個溫情的歡聚,從而再一次領略此在人生的孤獨無依。在柳永不得不“奉旨填詞”的時候,他的士人之路就變得仄迫而渺茫,未來幽暗如漆。而那一段段短暫溫馨的歡聚,曾是他孑孓旅程中唯一的安慰。那每一個漸去漸遠的身影,都曾撫慰過柳永內心的創傷和悲涼,都曾寄託了柳永的一段生命。

但,內心深處那一絲不絕如縷的功名之念,又使得他不斷而執著地演繹著離別的故事。離別,不但再一次將柳永拋置到這前途渺茫的仄路上,使他飽嘗被遺棄的苦澀,離別同時也是一種內疚和悔恨:

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負佳人、幾許盟言,便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浪淘沙慢·夢覺》)

因此,離別不僅是憂傷和思念,而且是對自我生命和溫情的雙重背叛。正是這一次次的背叛削弱了溫情的意義,給人留下無限的悵惘。

這首別情詞以寫景著稱: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這兩段景色描寫,前一句壯闊蒼茫,後一句秀麗悽迷,風格迥異,但都是濃情勃鬱的好景緻。連才華橫溢的蘇軾,都曾對這些妙曼的句子耿耿於懷,可見它們確實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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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者所描述的是一個廣闊無垠的空間,一葉孤舟,隨風飄搖在籠罩著無邊煙波和沉沉暮靄的江面上,迷朦而且壓抑,那是一個渺茫難卜的“書劍征途”,是一個遊子永遠也無法捕捉的未知;而後者所刻畫的是一個不能入睡的拂曉時分,涼風殘月之下,岸邊柳枝搖曳,是如此的清晰幽靜,但這卻是一個難以憑藉的黑夜和白天的邊緣,優美的景色掩飾不住內心的殘缺和脆弱:“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夜半樂·凍雲黯淡天氣》)那是酒醒之後不能迴避的懷念和失望。

詩人,總是要掙脫在無法容身的現實的空間,而回歸到屬於自己的時間裡。但柳永的離別恰恰與此相反,它逃向一個永遠無法把握的空間,卻把所有的美好都變成遙遠的過去。無處歸依又不堪回首——就在分別的一剎那,我們看到,隱藏在柳永心中的功名之念和脈脈溫情迎頭撞來,同時跌碎,成為雙重的空虛,落在他自己的心頭。人如轉蓬,隨風而起,在高低起伏的顛簸中,生命失去了方向,變得毫無分量。此刻,還能說什麼呢?只有“無語凝噎”。

離別,是人生難以面對的一個空白,在這個空白中,我們不但失去了目標,我們甚至還失去了藉以憂傷、怨恨、懷念的立場和理由。對於柳永來說,這空空蕩蕩的景色,恰恰宣示了又一個漂泊和皈依的輪迴是虛妄的。在那淚水流淌的雙眼裡,隱藏著他內心無言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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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首離別的詞應該有萬語千言,但在這首詞中,我們感受到了沉默的震撼。正是別離的一剎那,“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想到分別後的日子,“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前者是無話可說,後者是無人可說,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它們卻道出了離別的深刻底蘊。

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和“無人可說”,都是一種沉默。可是,不是有“幾許盟言”嗎?不是有“後約丁寧”嗎?那豈止是萬語千言,但為什麼不說呢!

也許是一個個徒勞的輪迴,使得柳永對曾流連生命的情感世界喪失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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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千里煙波,暮靄沉沉”的擔憂中,我們知道,柳永對自己的前程感到悲觀,身如漂萍,無處安棲,自己的才華和信念,根本無力承載那些“盟言”“後約”,無力承載無處止息又不甘沉淪的生命。那曾經一再被表述過的盟誓和期待,都在一次次的漂泊中化為縷縷輕煙,只留下深深的悔恨和無言的憂傷。歡聚,已為那無法止息的功名之念擊碎,而一個沒有前途的男人,還能給出一個迴歸的承諾嗎?面對著心愛的女人,面對著那曾經深情沉湎過的朝朝夕夕,不能忘懷,又無法承諾,這是怎樣的一個難堪的時刻啊!

所以,手拉得很緊,卻又無話可說。那是留戀和絕望在生命深處的纏繞和伸展,它將陪著柳永踏上那渺茫的孤獨旅途。

無人可說

“無人可說”與“無話可說”卻有不同。李商隱詩:“何當更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那是心裡隱約著歸去的承諾,因此,離別才能作為對歡聚的嚮往,作為一種沉澱,從而具有情感意義。所以,即使是悽苦的“巴山夜雨”也值得保存,因為它將在很多年以後,在西窗共語之時,昇華為一種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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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於柳永來說,西窗共語不過是一個跌碎了的夢想,當他因無法抗拒隱伏在內心深處的召喚,而再一次踏上坎坷征程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懷有夢想,他甚至不再懷有悔恨,只有無邊的虛無在吞噬著自己的心。斯人不再,有誰來分享生命中的“良辰好景”“千種風情”呢?在一個失去了時間的茫茫旅途中,又如何將它儲存為一個悠久的回憶呢?

對於柳永來說,一次柔情就是一次拯救,而每一次的歡聚也都是他賴以抗拒這荒誕世界、寄託生命的最後的立足之處。這片溫情是如此的美麗,卻又是如此的脆弱,它無力抵抗那渺茫如線的功名之念,又怎能承載這沉重而苦難的人生呢?

離別,使柳永告別了內心中的溫存,告別了心中最後一片礁石,人生又變成毫無意義了。在這樣的情境下,那些“良辰好景”、“千種風情”只是從眼前飄過的雲煙,是從遠處傳來的嘈雜無序的聲音。無法把握感情的生命是空虛的,虛無的生命是無法體認意義的,虛無的生命更無法言說。

因此,離別是一次意義剝離的過程,是對生命的再一次否定。離別是在訴說中存在的,當柳永在一首別情詞中聲稱自己無人可說時,他體驗到一種沒有任何指向的孤獨,那其實是生命的失落,而不是孤獨。

自言自語

除了“無話可說”和“無人可說”外,在這首詞中,我們還能發現另一種言說,那就是自言自語: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它不是表白,也不是解釋和宣佈,而是對生活場景的模擬或重演。這種模擬和重演,意在人生的某個空白處或難以把握的地方,構建一種個體體驗。這種體驗是淒涼的或絕望的,它所給出的是一個提前來到的場景,它甚至先於離別本身,它的出現,否定了離別中的任何期待和掙扎,因而也就否定了離別本身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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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們也能在柳永的詞中看到另一種模擬,如:

應念念,歸時節,相見了,執柔荑;幽會處,偎香雪。(《塞孤·一聲雞》)

它再現了一個溫馨的情境,從而也就填塞了人生中的一段空白,使孤獨的詞人在假想中迴歸於溫情的生活,迴歸一種平淡親切的日常體驗。這一模擬情境否定的是奔波和孤獨,而奔波和孤獨在某種程度上已是士人的個性標誌。

但不論是哪一種模擬,都只是個體的體驗,它只是一種恐懼或逃避,是內心的渴望和虛擬的自我慰藉,是靈魂飄離自身的狀態。因此,模擬或重演也只能是一種自言自語,而不是表達,這是一種特殊的言說方式,它在理性之外,在被壓抑的心靈深處,是一個士人最真實的內在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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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離別是一個痛苦的剝離過程,一種特定的、你所信賴的生活方式被從生命過程中分離出去,面對著仍然延續的生命過程,你會變得手足無措,變得惶恐: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生命總在輪迴之中,良辰好景仍然會不期而至,種種風情仍會不斷出現,但此刻,它們成為一種深深的擔憂,對柳永形成了莫大的困擾:他將如何面對著心底悠悠的別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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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曉風殘月所維繫的一線憂傷,輕輕搖晃著柳永孤獨的小舟,它應該是一個孤獨者淒涼而優美的生命感悟,但那即將來到的良辰美景會將它輕易地顛覆、背叛,那又將是怎樣徹底的虛無呢?

未來正威脅著現在,使我們無處藏身。別後的人生只是一種蒼白虛幻的影像,單薄得毫無內容。因此,當那些曾經夢寐以求的“良辰好景”“千種風情”再一次從眼前飄過的時候,作為一個背叛者,柳永是不是隻能滿懷絕望地看著,如同我們夢中永遠也發不出聲音的呼喊,永遠也追不上目標的奔跑?近在咫尺而又不能觸及,遊子的心會窒息,他清楚地看到了生命正被耗盡,並漸漸老去。

離別帶給柳永的是悔恨,而不斷地離別帶給柳永的就只能是虛無。離別,對柳永來說,註定了是一條不歸之路,是自己和自己的告別,是靈魂的遊離和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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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依然舊時明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1年

(部分圖片和音頻來自網絡,如涉及版權請聯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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