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和奶奶(三)

我的爺爺和奶奶(三)

到了鄉里,老支書、我爺爺,還有同去的村民們都傻眼了。平日裡冷清的鄉里,到處都是各村來的人,少的五七人一堆,多的十來個一堆,不是趕著馬車牛車,就是揹著揹簍拿著挑擔子,都聚集在鄉公所門口討要糧食過冬。

鄉長沒有露面,已經連夜到縣裡去討糧食去了。

老支書帶著我爺爺和村民們又來到鄉糧管所,同樣門戶大開,進去轉了一圈,啥糧食都沒有,各庫乾淨的能餓死老鼠。

老支書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空蕩蕩的糧庫地上,老淚縱橫,放聲大哭。

這時候同來的一個武裝民兵,小聲說道:“大爹,我姑娘子(媳婦)孃家,今年沒有搞鍊鐵……”

老支書突兀的停了哭聲,憋的連捶了幾下胸口,跳起來狠狠盯住說話的民兵。同行的民兵連長更是一把薅住他的衣襟,小聲問道:“真的?”

民兵點頭說道:“我姑娘子菊萍,秋天回去了一趟黑梁寨,回來後和我說,寨子裡沒有搞集體鍊鐵,都一心一意在種地呢。雖說一樣把分田到戶了好幾年的口分田又歸還了集體,但今年糧食豐收,能存下不少。”

黑梁寨位於鄂西北真正的莽莽群山之中,隸屬神農架林區的邊緣地帶,真正的與世隔絕,人口少,山坡地多,還有一彎一彎的荒草甸子,只要勤快,不愁地種。

老支書當即帶著我爺爺和村民們返回村裡,帶上黑梁寨嫁過來的菊萍,背了一小袋炒麵,捨去了馬車,原隊人馬再次鑽進了群山,朝三百里外的黑梁寨而去。

半個月後,老支書一行回到村裡,包括老支書,人人都背了一大袋,十幾匹馱馬上也掛的滿滿當當,全是洋芋。

來回六百里路,花費半個月,八個壯勞力,十幾匹馱馬,肩挑背抗,翻山越嶺,運回來六千斤救命的洋芋蛋子。

爺爺回來後對奶奶說,老支書這次徹底放棄了面子,從黑梁寨借到了八萬斤洋芋,代價就是明年農閒後,抽調村裡的勞力,去給人家開荒。

集體食堂再次開火之後,借回來的洋芋再也不敢敞開供應,食堂每天只供應一頓,每頓用洋芋當主食熬糊糊,摻雜大量其他一切能下嚥的東西。麥麩子、高粱殼子、野菜根、魚腥草、枯黃了的水葫蘆葉、茅草根……只要嚼的爛又吃不死人,都往鍋裡放。全村一百多號人,每頓二三十個洋芋蛋子,配老大一鍋黑乎乎的其他東西,依舊大人一大勺,孩子一小勺,只為果腹,只為續命。

臘八之前,老支書帶著全村的男勞力,又去了一次黑梁寨,將說好了的借糧一次性都背了回來。看到一袋袋洋芋,有那起了歪心的村民,囔囔著沒吃飽,要按人頭每人分點,被老支書一頓竹條子,抽的破棉褲棉絮亂飛,隨後村裡的民兵連荷槍實彈晝夜守護這堆死皮賴臉借來的救命糧,別說人了,就是來只耗子,都饒不了。

村子周圍的山都是熟山,除了山頂有限的小片柴火林之外,山窪,山腰都早被開墾出來,成了莊稼地。而且群山周圍,還有其他的村子寨子環繞,凡是能開墾的地方,都被開墾出來,交給了集體。

餓肚子的日子不好過,村民們也沒心思過年了,都挖空心思到各個山頂柴火林裡,開闢一小塊一小塊的私地,細細翻開,撿去任何一枚小石子,再鋪上厚厚一層樹葉和雜草,點火燒掉,變成草木灰,用來肥田。指望來年哪怕種上一小塊地的紅薯,也不至於餓的眼冒綠光,渾身發軟。

老支書充耳不聞,甚至還跳著腳罵村裡比較遲鈍的村民,朝村子周圍的山頂趕。

我太爺爺太奶奶,跟著我二爺爺過活,我的爺爺奶奶成親後,是搬到村子另一個方向的山腳下單獨過日子的。三間土坯房,外帶一個木欄圍成的牲畜圈。那個年月,人都難活,就更沒有什麼牲口敢養了。爺爺奶奶唯一養的家禽,就是一隻大鵝,幾隻水鴨子,連雞都養不活了。而鴨子和鵝,卻可以自己到小溪裡覓食。

就在年前的兩天,家裡的大鵝和鴨子,消失的無影無蹤。爺爺一番查看,知道了下落,卻啥也沒說,揹著手黑著臉回家了。奶奶得知了自己養的大鵝和鴨子被村裡的人偷偷吃掉後,叉著腰,抱著姑姑,坐在門口,破口大罵了兩天,直到年三十那天才住嘴。沒找上門去,也沒指名道姓,就是痛痛快快的罵了兩天,多喝了好幾壺水填肚子增加罵人的力氣。

奶奶後來說,那個年關,是她過的最沒意思的年關,從年三十到出正月十五,村裡都靜悄悄的,連村裡的土狗都很少汪汪。奶奶還說,當時爺爺就說過一句無頭無尾的話:今年恐怕更難過了!

1959年的正月還沒過完,雪還沒徹底化開,村裡就忙碌了起來,不再鍊鐵,而是忙著準備春耕。翻地,去鄉里借種子……一直到第一茬洋芋種上,大夥才吁了口氣。

然而,一場倒春寒,把剛剛出苗的洋芋種子,全部凍死,無一倖免。

村民們慌了,老支書也慌了,再次去鄉里借種子;鄉里沒了,就去縣裡借,最後借回來一批玉米種子。

確定再無倒春寒天氣後,才把玉米種上,然後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恨不得日夜守護在田間地頭,深怕再出一點岔子。

四月間,玉米已經破土而出,長出了兩片葉子。冬小麥也開始抽芒灌漿,再有月餘,麥子就能收割。

這個時候,一場史無前例的蟲災悄然而至。不是蝗蟲,而是一種綠油油肥胖無比的毛毛蟲。寸許長短,大拇指粗細,不知道從哪裡過來,鋪天蓋地的蔓延了全村,專門吃一切綠色的植物。樹葉,草莖,麥子、玉米苗……所過之處,一片光桿。白天黑夜,都能聽見沙沙的聲音,和蠶吃桑葉一模一樣,卻特別恐怖。

僅僅一天一夜,村民們甚至還沒想到有效的辦法來阻止,村裡村外,就滿目瘡痍,褐色的柴火林、黃色的莊稼地、棕色的溪邊爛泥灘……唯獨缺少了綠色。

本是綠意濃濃的春夏之交,卻再無一絲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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