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那些事兒 【77】

十點三十二分。梁若梅新居的終端顯示器上,又跳出一行從左至右行進的文字:

“您有網絡客戶來訪。”

他熟練地開啟視頻窗口,激活那個閃動著的頭像圖標,視窗內立刻顯示阿蕙的半身像。

“喲!還真快!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呢。”

阿蕙笑著與他打招呼。

“也出去走了一會兒。剛回來,沒多久”。

“我已經散會了。”

阿蕙告訴他:

“不過……”

梁若梅馬上接過去說:

“沒關係。你儘管去忙吧。工作第一。”

阿蕙急忙說:

“不是不是!工作上的事兒已經忙完了。就是想……”

阿蕙猶豫了一下:

“想帶幾個朋友去你那兒,不知道你歡迎不歡迎?他們,都對你充滿了好奇。”

顯然,快人快語的阿蕙,已經把梁若梅的事兒告訴了她周邊的朋友。

梁若梅略有遲疑,馬上答覆說:

“歡迎!非常歡迎。”

說心裡話,他甚至更希望多瞭解這裡的一切。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阿蕙領了六七個年輕人來到梁若梅的新居。這下子,可讓梁若梅犯愁了。室內肯定是容納不下這麼多人,室外倒是空間足夠,可是沒有那麼多座椅呀!

阿蕙好像一點也不犯愁,只是忙著向梁若梅一一介紹被她帶來的客人。原來,這是參加論證會的一群年輕學者,年齡都和阿蕙相仿。會議間隙,聽到阿蕙講到梁若梅這位“天外來客”的奇遇,大家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發出來,爭著要來一看究竟。

寒暄已畢,梁若梅非常抱歉地對大家說:

“真的不好意思,我這兒太小,委屈大家了,連個坐的地方都不夠。”

這群人好像根本都不把這當回事兒。阿蕙走進屋去,不知道怎麼整的,那座從外面看起來酷似花崗岩城堡的圍牆的前半部分,竟然悄然藏到後面的圍牆裡去了!一下子把室內外的空間打通了。原來放在屋裡沙發前的長長的茶桌,也被變戲法似的抽出了六隻凳子。加上沙發、鞦韆椅,足夠十來個人入座了。真的叫梁若梅驚歎不已。

看著阿蕙儼然像女主人一般的忙著給眾人安排坐下,又忙裡忙外地為大家斟茶倒水,倒是叫梁若梅非常過意不去。

這些事容不得他多想,來客們就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題了”

“梁若梅先生,聽說,您,是從2004年11月6號早上,突然,一下子,就莫名其妙地來到2073年的?”

首先發問的,是個滿臉娃娃氣的女孩子。聽剛才阿蕙的介紹,知道她叫阿雪。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詩人。而朋友們通常會叫她“一簾幽夢”。

“是的。”

“這可太神奇了!太富有詩意啦!您說呢?”

“我自己感覺……非常的……非常奇怪。”

“甚至可以說,不合邏輯。”

一位年齡稍大一些男士,清晰地闡明地理著自己的思路:

“即便是科幻小說中的情形,也只會讓我們乘坐超光速飛船,追上已經逝去的年代,比如,可以看到鼎盛時期的大唐朝的繁華景象。可是,像您這樣,一下子跑到六十九年之後……真的,難以想象。”

說這話的,是位律師。

這個問題的提出,讓所有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沉思了許久,還是阿蕙打破了沉寂:

“不要再費神破解這個謎團了。眼下的情況是,梁若梅先生,實實在在就在我們眼前,就這麼活生生坐著!這可是千真萬確,不容置疑的。”

看到大家誰都提不出異議了,阿蕙接著說:

“倒不如,大家在一起敞開交流交流,或許對誰都有益處。”

看到大家紛紛點頭贊同,心直口快的阿蕙又甩出一句話:

“可要抓緊這個機會哦!梁先生能夠突然降臨,也保不住會突然消失。我們可都無能為力哦!”

阿蕙的提示,讓眾人如同大夢初醒,梁若梅自己也感覺極有可能。

“我先提個問題請教梁若梅先生,”

說這話的,是一位目光炯炯有神的男士,從健壯的體魄上看,讓你很容易以第一印象把他認作是一位運動員。然而,他卻是一位很有名氣的經濟學家。

“梁若梅先生,聽說,你們那兒,有人富可敵國,也有人一貧如洗?為什麼?社會為什麼能容許存在這麼大的差異呢?”

他的話語中,流露出非常不可理解的意味。

“這個……這個問題……”

梁若梅習慣性地做出的反應,是顯得有些猶豫。此前,他曾經對很多社會問題有過自己的思考,但是,在原來自己熟悉的那個環境中,並不方便直抒己見。好在,他很快意識到,此刻,自己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在這兒,他完全可以丟掉一切顧慮,就像是個人在寫一篇心得筆記。於是,他消除了顧慮,談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問題的癥結,就在於,當年的那個社會,太崇尚私有。而且,財富的多寡,往往能決定一個人的話語權大小。那些富可敵國的人們,始終左右著社會運轉的遊戲規則。而幾乎所有的國家,都在憲法的層面上承諾保障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當然,這也是富人可以決定一切的結果。這個結果,還被推崇為政治經濟學的一個著名法則: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依你看,出現如此巨大的貧富差異,這屬於道德範疇的問題呢?還是制度範疇的問題?”

顯然,梁若梅的回答,還沒有滿足提問者想要問清楚的問題。

“表面上,是前者的問題,但是,”

梁若梅看著他,有些激動地說道:

“當一個社會的價值走向,足以把個人的佔有慾提升到貪婪的程度,當一種風氣,錯位到把揮金如土的奢侈推崇為時尚,你怎麼可能奢望富豪們在萬人追捧的風光中,還有閒暇念念不忘貧困者的疾苦——”

梁若梅緩了口氣,接著說下去:

“當全社會的人們,都已經走火入魔般地把自己財富的快速激增寄希望於股票、期貨和許許多多、千奇百怪的金融衍生產品之上,那些靠鑽法律空白,在不公平遊戲中輕而易舉地就能詐取到別人的血汗而暴富起來的人,事先,必然早就已經給自己所有不正當獲利找到了最強有力的法律保護。而那些被欺詐、被掠奪的弱者,只能淪落成為望法興嘆的可憐蟲。”

“你是意思是說,還是制度的缺陷造成的惡果?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可以。完全可以這樣理解,我,就是這個意思。”

“梁若梅先生,聽說,你離開之前,也許是前幾年,曾經發生過一場席捲全球的金融危機?”

問這話的,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士。阿蕙剛剛介紹過,這位,是一家網站的記者。

“是的。”

梁若梅的回答依然非常確定。

“為什麼會突然爆發那麼大面積的深度危機呢?”

“制度缺陷。監管缺失。”

梁若梅先做出簡短的概括,接著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

“當著極少數人得以發明出來一些只有他們自己深諳其道的金融衍生產品,並且通過獲利共享的允諾把監管者變成同盟軍,以至於,還能把政府監管機構改造成為落實自己意圖的辦事處等等匪夷所思的怪事演變為見怪不怪的社會常態,於是,所有膽大妄為的陷阱,都會被美化成了博弈財富的機遇。想一想吧,當著一個又一個金融精英一夜之間突然就能富可敵國,當社會財富的實際增長遠遠跟不上讓人眼花繚亂的金融衍生產品的造富速度,註定會導致那些手眼通天的“精英”們,更加急迫地將自己虛擬出來的鉅額財富用來兌換實體經濟的真金白銀,而這樣下去的必然結果,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只能會釀成更嚴重的、全球性的、經濟危機。”

今天的狀態真好。梁若梅幾乎要給自己喝彩了。

“梁若梅先生,據說,你們那個年代,一些奢侈的社交應酬,一頓飯的耗費,足夠那些貧困家庭三到五年的開銷?”

這是一個文藝沙龍的招集者的發問。

梁若梅稍微思考了一下,接過她的話頭:

“其實,你所說到的,並非最典型的特例。是的,還有比這更奢侈的!”

“為什麼會這樣?多大的浪費呀!”

提出問題的女孩子都有些憤慨了。

“因為在那個時代,商人們為了自己的獲利最大化,盡其所能在誘導人們過度消費。甚至某些國家的政府,為了追求GDP的高位運行,也認同那種靠高消費、超前消費帶出來的高增長。不能不承認,這其實是社會導向的過錯。但是,”

梁若梅話鋒一轉,隨即發出自己的疑問:

“我倒是更擔心,向你們這樣,把各類消費限制得這樣低,社會的活力怎樣保持?”

“不,您的說法不準確,”

回答他問題的,是那位外表看很像是位運動健將的經濟學家:

“我們是控制消費,而不是限制。比如,按照法規,任何一個公民不得超過自身需求消費食物,但並不強求你一定要到餐廳用餐。你完全可以領取足夠的食品,與朋友一起,結伴出遊,自助做飯。嚴格來講,我們是控制浪費,而不是控制消費。就像我們的服裝消費,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愛好,把自己打扮得多姿多彩,但必須遵從一個大的原則:不得無限制地過度佔用相關資源。”

他說到的這些,梁若梅倒是有親身體驗的。

“但是,要真正做到,會很難。”

梁若梅對此沒有異議。但是,他深知這是非常浩繁的一項系統工程。

“對。很難。準確地說,是一開始很難。而這個最大的困難,僅存在於人們舊有觀念的慣性。”

經濟學家接著說:

“但是,政府存在的意義就在於,不遺餘力地把人民代表大會形成的共識,轉化為有強制性的制度,毫不妥協地推動落實。最終,確保完成將制度約束轉化為自覺習慣的艱辛過程。”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

“如果,政府知難而退,放任自流,社會,也就永遠不會進步。而那樣的不作為的政府,一定會被選民們唾棄的。”

這一席話,說的梁若梅暗自稱讚。接著,他提出新的疑惑:

“你們每個人都能享受到如此完善的社會保障,就不會產生惰性?人們為社會創造財富的動力在哪裡?或者說,他為什麼要去做事?”

“首先,我們有法律規定,”

這一點,阿蕙倒是對梁若梅講到過。但是梁若梅想知道的,遠不止是這些。

“但是,如果人人就被動地等著七天之後政府給我的強制工作令。而且,人人就只願意幹那些簡單勞動。這個社會還怎麼進步?”

梁若梅的問題,顯然是設想了一個理論上不得不承認其存在的極端特例。

這時候,律師發話了:

“你說的這種情況,只能說有出現的可能,但是,概率非常地。就如同從理論上講,人人都有可能犯罪,但事實上,並不會人人都成為罪犯一樣的”

“最重要的區別在於,好多人是因為懼怕法律的嚴懲而剋制犯罪的慾望,而怠工者,並不需要付出那麼沉重的代價呀。在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的安逸環境下,誰還願意去做那些又髒、又累、甚至又危險的工作?”

看來,梁若梅是非要把這件事理論清楚才罷休。這時候,阿蕙把話題接了過來:

“那麼,在你們那裡,你所講到的那些又髒、又累、又危險的工作,又是怎麼找到人去幹的呢?”

“這個……”

梁若梅真的沒想到阿蕙會把“皮球”先踢回來。他頓了一下,不得不據實回答:

“一般情況下,是出高薪,讓那些外來務工人員去做的。”

“也就是說,越是危險的工作,反而是讓那些越缺少經驗的外來人去做,對嗎?”

阿蕙的追問非常嚴厲。

“可以說……是這樣的。不過他們也許已經做過多次,早已經成了專業人員。”

梁若梅又解釋道。

阿蕙卻說道:

“我們的做法,也許並不新奇。甚至很簡單,危險的勞動是正常勞動的倍加貢獻。也就是說,為社會從事危險勞動的人,將享受到加倍的社會待遇。政府會把不同的工作與不同的社會待遇區分管理,儘可能做到公平。”

阿蕙接著說:

“表面上看,與你們的做法差異不大。其實,是一種本質上的不同。你們是利用了貧困者生命的廉價去冒險,而我們,是褒獎最有能力做那些事的專家的貢獻。可以想象的出來的情景就是,在你們那兒,那些拿自己生命去賭一把的民工,只能在別人鄙夷的目光蔑視下拿走自己僥倖換來的一筆佣金。而我們這裡,他將被全社會擁戴為英雄。他會因為自己具有超人的能力而自豪。”

真誠而熱烈的交談讓時間不知不覺間很快流失。阿蕙不得不借助大家陷入短暫沉默的機會,大聲提醒: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停!暫停!已經十二點多了,你們還吃不吃飯了?”

眾人這才想起來看時間,果然,已經快到十二點半了。都同意先去吃飯。於是,就一起去了五樓。

今天的午餐特別豐富,九個人各自挑選了不同的品種。還特意把個人的飲酒指標全部用完。

這頓飯,差不多吃成了“馬拉松”——席間的熱烈交談不止一次中斷了就餐。要不是阿蕙總能及時提醒,也許會吃到明天中午。

等他們吃完這頓午餐,其他就餐者早就走光了。也許是酒精的興奮作用,不知誰喊了一句:

“K歌吧!”

馬上得到熱烈響應:

“K歌!”“K歌!”

叫喊得最響亮的,是那位文藝沙龍的女召集人。

大傢伙飛快地把自己用過的餐具送往回收間,更有腿腳快的,已經把餐廳後邊那座小“舞臺”上面下拉式投影幕布固定好,從舞臺邊上推上來的一架小推車上,放置有一套無線藍牙點歌系統。

有人把一對對的藍牙耳機分發給每個人,那位情緒最容易激動地女召集人已經搶先準備一展歌喉了。

她演唱的,竟是一首曲調舒緩的小夜曲,而且,拿捏得相當到位。這讓梁若梅更是意外——在她開唱之前,梁若梅還在疑惑為什麼她不拿麥克風?為什麼要讓每人帶上藍牙耳機?等到從耳機裡傳出的高保真音響效果,讓他好像想明白了什麼:對呀!這樣的狂歡,是絕對不會對周圍環境形成什麼干擾的。他真的佩服這種更富有人性色彩的娛樂方式。


街坊,那些事兒 【77】


他已經形成了非常明晰的概念:

世界上最完美的自由,就是不能讓任何人擁有強加於他人的自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