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歪理橫

器晤 今天

人生苦短,歪理橫


[器晤 總292 題]

人生苦短,歪理橫


讀敦煌變文“茶酒論”

那是1899年的初夏,在敦煌千佛洞打開了一座封閉近千年的寶庫,這便是著名的石室藏經洞。石室中發現了2萬多卷藏書,而大部分都被劫掠到國外去了,這是中國近代文化史上最令人痛心的事件之一。

石室藏書絕大多數為佛教經典,也有經史子集四部書籍,以手寫本最多,還有少量木刻本。此外還有大量的賬籍、轉帖和民間文學作品的寫本。文學作品中包括有唐人的詩,唐末五代的詞,內容最多的則是所謂“變文”。

唐代寺院中盛行俗講,是一種說唱體的表演形式,俗講的話本,即為變文,變文也在民間廣為流行。俗講有說有唱,表演生動,多取材於佛經,也包括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我們這裡要談到的《茶酒論》變文,也是出自敦煌石室的一篇重要的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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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發現《茶酒論》

時間過去將近一百年了,因對石室藏書的深入研究而誕生了一個專門的學科——敦煌學,發表了大量論著,可是對這一篇《茶酒論》,卻基本沒有進行過什麼研究,該是打破這種局面的時候了。

《茶酒論》變文之所以不大引人注意,大約是它既非佛經,亦非經史子集類古籍,更不是引人入勝的歷史故事。但是從飲食史這個角度來考察,它卻是一篇不可多得的重要史料,很值得品味。

《茶酒論》通篇千餘字,撰人題為“鄉貢進士王敖”,抄寫者為閻海真,二人事蹟不詳。抄寫時間為“開寶三年壬申歲正月十四日”。開寶為宋太祖第三個年號,壬申歲當為開寶五年,而不是三年。抄本為北宋初年,寫作的時代可以推定在唐代或稍晚。全篇以擬人化手法,寫茶酒互相爭功比高下,較為真切地反映了唐宋之際人們的茶酒觀。全篇主旨,正在序文之中:“暫問茶之與酒,兩個誰有功勳,阿誰即合卑小,阿誰即合稱尊?”問的是茶酒究竟誰的用處大。

首先發話的是茶,說茶為“百草之首,萬木之花;貴之取蕊,重之撻芽。”茶的貴重還表現在“貢五侯宅,奉帝王家,時新獻入,一世榮華。”茶雖在有唐以前就已成為很重要的飲料,但它的價值被普遍的認識,還是在唐宋它成為重要的貢品之時。王侯嗜茶,茶自然成了很珍貴的飲料;貢獻名品新茶的人,也自然是高官得做,一世榮華了,這也是茶的尊貴之處。

酒則把茶不放在眼裡,自以為高貴無比,說是“自古至今,茶賤酒貴。”酒的力量,可舉“簞醪投河,三軍告醉”的古典為證,所謂“君王飲之,嗚呼萬歲;群臣飲之,賜卿無畏。和死定生,神明散氣。”是這般有用,“自合稱尊,何勞比類,”說用茶來與酒相較,根本無法類比。

茶繼而又說自己受到大眾的普遍歡迎,“萬國來求”,茶商充塞於途。酒則說自己也受到廣泛喜愛,“禮讓鄉間,調和軍府”。茶說飲茶能使人清心,飲酒會使人陷入深淵,“我之茗草,或白如玉,或似黃金。名僧大德,幽隱禪林,飲之語話,能去昏沉。供養彌勒,奉獻觀音,千劫萬劫,諸佛相欽。酒能破家散宅,廣作邪淫,打卻三盞已後,令人只是罪深。”唐人坐禪供佛,都要用茶,香茶確為清心滌昏之飲,有唐詩為證:

潔性不可汙

為飲滌塵煩

韋應物:《喜園中茶生》

洗我胸中幽思清

鬼神應愁歌欲成

秦韜玉:《採茶歌》

素瓷雪色飄沫香

何似諸仙瓊蕊漿

一飲滌昏寐

情思爽朗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

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

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

世人飲酒多自欺

釋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

從皎然的詩看來,《茶酒論》所道茶的功用,與佛家的看法如出一轍,後來名山有名寺,名寺有名茶,與唐代寺院提倡飲茶的做法是分不開的。

茶說茶能滌昏、酒能昏亂,所以俚俗有言“男兒十四五,莫與酒家親。君不見生生鳥,為酒喪其身?” 更有不少人,酒醉鬧出人命官司,免不了皮肉受苦。

酒不甘下風,道出自己為人帶來的樂趣:“酒通貴人,公卿所慕。曾道趙王彈琴,秦王擊缶,不可把茶請歌,不可為茶交舞。”誰也不會舉著茶杯高歌一曲,此言也未必沒有道理。酒還對茶說:“豈不見古人才子,吟詩盡道:渴來一盞,能生養命。又道:酒是消愁藥;又道:酒能養賢。”酒也說吃茶未必沒有壞處:“茶吃只是腰疼,多吃令人患肚,一日打卻十杯,腸脹又同衙鼓。”酒是消愁藥,這話也是事實,曹操就深得其中奧秘,所謂“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唐人嗜酒,文人嗜酒,亦可由唐詩窺知:

聞君新酒熟

況值菊花秋

莫怪平生志

圖銷盡日愁

元稹:《飲新酒》

三杯通大道

一斗合自然

但得醉中趣

勿為醒者傳

……

窮愁千萬端

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雖少

酒傾愁不來

李白:《月下獨酌》

春來酒味濃

舉酒對春叢

一酌千憂散

三杯萬事空

賈至:《對酒麴》

借酒消愁,有時是能起些作用的,否則李白不會在他的名篇中寫出“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這樣的詩句。不過這“消愁藥”又並非那麼萬能,有時又並不能起到什麼作用。所以同是一個李白,還曾深有感觸地寫下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當然歷代文人在酒中領略到的真趣主要還是在“消愁”這一點上,追求的是一種自我麻醉的心境,像宋代陸游《對酒》詩中所說的“閒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的感受,可那卻是短暫的,酒過之後,閒愁並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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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西富平唐墓壁畫

茶酒互爭高低,還體現在各自的經濟價值上。茶對酒說,茶葉一上市,人們爭相購買,說話間就能發財。酒對茶說,茶水三文錢就能買一大缸,“何年得富” ? “茶賤三文五碗,酒賤盅半七文。”這是說酒價再賤,也比茶要貴重得多。

變文末尾,又出來一位“水”,擺出一種更是了不起的架式,自以為比茶酒又要高出一頭,水洋洋得意地說:“人生四大,地水火風。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米曲幹吃,損人腸胃;茶片幹吃,只礪破喉嚨”。水的威力自然使茶酒愧嘆不如,“亦能漂盪大地,亦能涸熬魚龍。”水對茶酒還有這麼幾句勸誡:“從今以後,切須和同,酒店發富,茶坊不窮。長為兄弟,須得始終。”和睦相處,不必言詞相毀,道西說東。

茶與酒在古代中國是兩種最常用的飲料,現代亦是如此。古人對茶酒的評說,變文《茶酒論》大體都反映出來了,或者可以說,變文反映的就是唐人的茶酒觀。

唐人愛酒亦愛茶,自這《茶酒論》中已是看得很清楚。對茶酒長短的評說,這篇文字也應當說大致是公允的,已經闡明瞭茶不能多喝、酒不可多飲的道理,提醒人們要多多注意,才能“永世不害酒癲茶瘋。”

飲酒過多,並無益處,不僅不能消愁,還會危及健康,這一點酒徒們未必不知。唐代有狂飲的酒八仙,也有並不那麼好酒的文人雅士。詩人陸龜蒙飲酒,一次飲醉,便不再飲酒,待客僅置空壺空杯而已(《新唐書·隱逸傳》)。

唐代也有以茶代酒的美談,文友相聚,不擺酒宴設茶宴。呂溫《三月三日茶宴序》就記述了這樣的一次茶宴,三月三日禊飲之日,“諸子議以茶酌而代”,“乃命酌香沫浮素杯,殷凝琥珀之色,不令人醉,微覺清思,雖五雲仙漿,無復加也。”自以為是“塵外之賞”,詩興陡起,並不亞於酒宴,酒中之趣在茶中也能尋覓得到。

唐人愛茶,尤其自陸羽著《茶經》之後,飲茶逐漸成為一種時尚,但是不飲者和反對飲茶者也並非無有。例如唐玄宗時的右補闕毋煚,就是個不喜歡飲茶的人,他寫過一篇《代茶飲序》,列舉飲茶的壞處,反對將茶作為必備的飲料。他說:“釋滯消壅,一日之利暫佳;清氣侵精,終身之累斯大。獲益則歸功茶力,貽患則不謂茶災,豈非福近易知,禍遠難見?” (《大唐新語》) 他認為飲茶得益小而致禍巨,叫人慎飲,不可貪圖一時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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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新安沉船發現陸羽青瓷像

可見《茶酒論》變文的出現,確有它的社會背境。《茶酒論》在廣為傳抄與傳唱的過程中,又會越來越深入人心。從商業角度來看,《茶酒論》又是一篇生動的廣告詞,它在引導當時人們的消費方面,一定起到了一些作用。在變文結尾,作者的立場既未偏向茶,也未偏向酒,希望茶酒能共存,希望茶酒生意共同繁榮;告誡人們在享用茶酒時,也別忘了它們可能帶來的副作用。

總之,《茶酒論》變文是一篇十分難得的飲食史料,它所闡明的意旨,即便放在今天來看,也還具有可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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